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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随死殉_分卷阅读_198

  反倒是衣飞石醒得比朱雨还快一些,他抿了抿嘴,不是挨不起耳光,只是……
  今日挨了陛下赏的耳光,他日如何自处?
  见皇帝冷着脸毫无宽容之色,他仍是强撑起羞耻,当着呆如木鸡的朱雨的面,小声哀求道:“陛下,臣知错了,求陛下给臣一些体面,饶了臣这回……”
  “许你信口胡诌,谎话连篇蛊惑于朕,就不许朕掌你嘴了?”谢茂刻薄地说。
  衣飞石本就是强忍着羞耻求情,平时受父兄责罚或军法惩戒,甚至被长公主虐待折磨,他从来不肯求饶一句。今日会求皇帝,正是因为他知道皇帝喜欢自己,心疼自己,怕一时气头上打了自己,皇帝以后就会后悔。
  求了一句就被皇帝刻薄地讥讽回来,他也求不下去了。正要请朱雨行罚,皇帝又问他:“怎么,衣将军武艺高强,朕是打不得了?”
  第162章 振衣飞石(162)
  谢茂的怒火骤然而直接,衣飞石才替自己辩解了两句,谢茂就彻底炸了。
  他根本不愿意相信衣飞石的说辞。
  衣飞石前往黎州截住谢范派人劫囚灭口是事实,此后无论衣飞石有什么理由,在谢茂看来都是狡辩。这才是真正触怒谢茂的理由:你是什么人?是朕最心爱之人。与朕旦夕相处,耳鬓厮磨,这些年来,无论何事,你随口说一句,朕岂有不慎重的?
  就算你想保黎王,就不能在朕跟前说一句么?成与不成,朕都得给你十分情面。
  你却一声不吭、先斩后奏?
  这姿态与欲保谢芳旧党的黎王何其相似?与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太后何其相似?
  谢范与太后对自己心存戒备,谢茂能够理解。他对黎王与太后恩遇虽多,外人看来如何孝亲恩友,其实当中用了多少心思,谢茂自己心中有数——与衣飞石完全不能相比。情分既然不同,谢茂处置起来也很简单:你想背着朕搞事,朕随时都会搞你。
  衣飞石就是他派去收拾谢范的杀手锏。
  他那样地信任着衣飞石,前世今生的经验让他无比迷信衣飞石的忠诚与能力,他一直将衣飞石当作轻易不会动用的制胜要诀,此前也只把衣飞石用在了西北灭陈战场之上。
  所以,他让羽林卫襄助听事司彻查东胜党旧事,便以为此事再无反复。
  小衣出手,岂有失风败事之患?
  他太信任衣飞石了。将事情交代给衣飞石、龙幼株之后,谢茂就冷静地等待着这个局收拢。甚至先前衣飞石闷不吭声往黎州跑,谢茂也自信地认为,衣飞石的离开是为了办好他安排的差事。
  他根本不曾想过衣飞石会身上领着他派遣的差事,暗地里却与被调查对象眉来眼去、私相授受。
  朕叫你去查谢范,你却去给他通风报信?回来还振振有词地告诉朕,你不是为了他,是为了朕?
  这不是胡说八道是什么?
  这不是欺负朕心爱信任你就把朕当傻逼欺哄是什么?
  若衣飞石“保”了黎王之后,承认一切作为皆出于私心,谢茂生气归生气,也不过是叫人捧出假屁股来打两下,告诫一番,不许再犯。他对衣飞石是能够妥协的。他愿意纵容衣飞石,衣飞石奉公守法他很感动高兴,衣飞石非要作奸犯科,他也没什么节操,必然会抬出八议给衣飞石特赦。
  然而,衣飞石非要“狡辩”说,臣所作所为都是为了陛下。
  他第一次说臣是为了陛下,谢茂就怒了。
  你坏了事就坏了事,存了私心就存了私心,朕难道骄纵不起你?非要胡说八道,把朕当傻子哄?
  正强忍着怒火,耐心听着衣飞石的辩解,衣飞石又继续说自己的理由:宗室诸王,黎王最贤。黎王纳狄人为妃,无力窥伺神器。若黎王犯过,陛下杀之不忍,不杀难平物议……
  衣飞石说的都是事实。可是,谢茂的心已经偏了。
  在谢茂听来,衣飞石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对他的胁迫示威——黎王这么重要,陛下你怎么敢对付他?
  你向着别人也罢了,回来把朕当傻子哄也罢了,竟然还学会对朕软硬兼施威逼利诱了?这他娘的是朕给你的胆子,还是谢范给你的胆子?
  他不想听衣飞石胡说八道,所以他愤怒之下要打衣飞石的嘴。
  你做错了就做错了,朕会周全你。可是,你不该胡说八道!不许再胡说!闭嘴,闭嘴!
  愤怒的谢茂口不择言。
  如何刻薄难听,他就如何放言讽刺。
  ※
  太极殿内气氛瞬间僵冷如冰,静得落针可闻。
  衣飞石似是被皇帝一句话刺得不轻,右拳紧攥,狠狠忍着情绪。
  片刻之后,衣飞石终究还是抿了抿唇,低声下气地求道:“求陛下息怒。臣岂敢不领陛下责罚?潜邸时臣听陛下管教,如今也唯命是从。”
  他捏拳当然不是想犯上。
  皇帝讽刺他仗着武艺高强不驯不服时,他就想狠狠抽自己一掌。
  他若出手自掌嘴巴,牙齿瞬间就要掉落几颗。皮肉伤了能长好,牙齿掉了可不会再长出来。若真负气一巴掌抽落自己几颗牙齿,以后就真的没办法和皇帝好好相处了。
  ——他不记恨,皇帝也会始终记得今天的一切。
  衣飞石心中告诫自己,皇帝难得一回发脾气不顾后果,皇帝不讲道理了,他不能跟着和皇帝置气。
  皇帝正在气头上,衣飞石也不敢强辩,既然要他挨了嘴巴子才能好好说话——君父在上行罚,臣子岂敢规避?他深吸一口气,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到底还是默默跪在地上,望向朱雨。
  他的眼神很明确,就是请朱雨上前行罚。
  朱雨觉得自己倒霉透了,上回清水羊肝的差使撂他身上,差点被皇帝一脚踹断腰,今天又撞上了!
  背后皇帝不肯松口,拿定了主意要给襄国公一个厉害的,襄国公又隐隐催促,这错不开的紧迫局面逼得朱雨手脚都有些僵。他尽量不露痕迹地转身,走到衣飞石身前,又故意挽起窄窄的袖口拖延时间,就等着皇帝突然改变心意。
  然而,背后皇帝注视的目光始终冰凉如水,没有一点儿温度。
  朱雨不敢动手。皇帝太过宠爱襄国公,朱雨一向把衣飞石当小主子看待,如珠似宝地服侍着,哪怕衣飞石多流一丝汗,他都要赶忙递止渴生津的茶水,生怕磕了碰了。掌嘴?他不止不敢,也不忍下手。
  朱雨站在衣飞石跟前迟疑了片刻,衣飞石就明白他的难处了。
  不等皇帝再次下旨催促,也不等朱雨为难煎熬,衣飞石忍着羞辱,反手在右颊上抽了十余次。
  他动作很快,清脆的巴掌声啪啪啪啪一连串落地,脸颊已经肿了起来,抽破的嘴角也滴滴答答淌出血来。只是控制了力道,没狠到真的打落自己的牙齿。无论如何,皇帝发脾气,他也不敢真的和皇帝杠上置气,此时仍是态度和软地希望皇帝能暂时消气,冷静下来听他解释。
  朱雨惊得退了一步,还没站稳,衣飞石脸上已挨了十多下。
  见衣飞石嘴角落下鲜血,朱雨连忙掏出袖中干净的手帕递给他。衣飞石接过擦了擦嘴,轻轻吐了口中残血,尽量保持面目干净,不至于御前失仪——至于脸上是否肿得难看,他就顾不上了。
  谢茂看着衣飞石脸颊以肉眼可辨的速度肿了起来,怒气瞬间就被心疼镇压了下去。
  “陛下要打臣的脸,臣自己动手,只求陛下暂息雷霆。”
  衣飞石脸肿得太狠,牵扯到嘴角,说话也有些含糊不清,他尽量吐字清晰,膝行一步牵扯住谢茂的衣角,哀求道,“臣求陛下垂怜,求陛下明鉴,自臣事陛下以来,何敢对陛下不敬?臣一身武艺只为陛下所用,绝不敢用以抗命犯上。”
  他低垂下眉眼,低声道:“若陛下以为臣功夫碍事,请余、常二位侍长进来,臣将死穴交予他们。”
  常人习武,力气皆汇于丹田。到了衣飞石、常清平、黎顺这样的高手境界,就会有转移窍穴的法门,将要害藏到外人难以想象的地方。便是亲如父子夫妻,也没有人会交代自己的死穴。
  当然,像衣飞石这样的超一流高手,一般人就算知道他窍穴在何处,也根本打不了伤不到。
  只是这个窍穴的位置,依然是讳莫如深的秘密。
  “这话说得严重了,他们是什么人?岂有资格知道你的要害处?”
  谢茂是气急了才要打他,不肯自己上手,正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愤怒之下必然手沉。
  朱雨一向和衣飞石关系融洽,不说朱雨,换了太极殿任何一人,都不敢下死手打衣飞石。哪晓得朱雨确实没敢动手,衣飞石自己啪啪啪就把脸抽肿了!
  谢茂看着衣飞石藏在手中隐隐带着血色的手帕,终究还是舍不得。
  想着衣飞石已受了教训,又这样低声下气地赔罪,谢茂也不忍再苛责,压着火气,克制地说:“朕知道你心善,旁人对你好一分,你总要还给人十分。这些年你与谢范交好,朕看在眼里,也觉得欢喜。可是——”
  衣飞石伏在地上不肯抬头,谢茂看着他恭卑的背影,告诫道:“内外亲疏,你要分清楚。”
  这几句训斥,真正是一句比一句厉害。
  衣飞石自认赶到黎州是阻止事态恶化,并无偏袒回护谢范之心,谢茂却直接认定了他就是因为私交才伸手去拉谢范一把。你和他好,好到内外亲疏都分不清楚了,好到朕交给你的差事,你不认真办,反而仗着朕对你的信任,以权谋私向谢范透露内情,你辜负了朕对你的信重!
  “陛下误会臣了。”
  “臣并未存心为黎王欺瞒陛下,陛下,臣心中只有陛下……”
  衣飞石觉得自己必须解释,这么大一口锅,他委实背不动。
  却不知道谢茂怒的从来不是他“偏心谢范”,而是他“偏心谢范却打着关心朕的旗号”,简直“以为朕可欺之君”。
  才用红肿的脸颊与嘴角滴落的鲜血把谢茂怒火抚平,他又开始了替自己辩解。
  在谢茂看来,这又是不知悔改地继续狡辩!——打都打不听!
  谢茂不想听他狡辩,也舍不得再打他。
  “退下。”
  “……陛下?”
  “朕今日不想见你。你在下边好好想一想,想明白了,再来见朕。”
  谢茂觉得才通开不久的鼻窍又沉涩了下来,呼吸不大畅快。他回身坐回茶几边,端茶发现茶碗空了,朱雨连忙上来斟茶,谢茂抬头,看见衣飞石满脸不信的模样,解释道,“你看见了,朕今日情绪不好。你……别再说了,朕不想再打你。”
  衣飞石两次替自己辩解都激怒了皇帝,他也大概明白了其中的症结。
  然而,这件事他确实没有私心,皇帝确实误会了啊!右颊肿得发硬,说话也渐渐地有了一丝不适,衣飞石仍是努力求道:“陛下答应过臣的。”
  谢茂看他。
  “陛下说,与臣但凡有了龃龉,也要不发脾气,不说怪话,夜里宿在一处。”
  这确实是谢茂再三向衣飞石要求过的话。情人之间吵嘴,当然不能过夜。谢茂根本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们会为了职守问题争执——白天在单位公事谈不拢,晚上家都不让人回了?
  谢茂丝毫不为所动,坚持道:“退下。”
  “陛下为何不相信臣?臣所言句句是真。”
  衣飞石觉得眼前的皇帝也变得好陌生,这还是那个总是搂着他亲吻说甜话的皇帝么?
  “臣与黎王有何情意?他给臣多少好处,能让臣为了他得罪陛下?他给臣的好处,难道还能比陛下赐予臣的更多么?臣是傻子么?臣在陛下心目中,真的就是分不清内外亲疏的傻子么?”
  “陛下该知道的,因大郡主之事,若这世上有谁希望黎王坏事一蹶不振,臣才该是第一个!”
  身边有下人服侍,衣飞石没有说得很明白,可是,他和皇帝都明白他所指为何。
  谢团儿因出身黎王府才得了皇帝青眼,被皇帝列为嗣女第一候选,若黎王被皇帝所厌恶,谢团儿的身份自然就会与如今天差地别。她不做嗣女,衣飞石一直烦恼的事情就少了一半。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很有道理。他说的原本都是真话。
  然而,任何有道理的真话,也无法说服一个在气头上偏信偏怒的人。
  衣飞石越是极力想要说服谢茂,他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谢茂,谢茂越是厌烦。
  谢茂几百年的修养都用收敛火气上,根本无力体贴衣飞石此时的心情,衣飞石却仍旧不肯离开,一直在他身边“狡辩欺哄”,他耳心发热,眼底浮起一丝病态的潮意,不顾朱雨阻止,将一口冷茶灌下去,非但压不住心火,反而让他体内冷热交织,胃袋里冷得有些想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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