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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侄儿拿我毫无办法_分卷阅读_13

  这个裴山行曾经叫裴沛,曾也是个白马长枪的玉面小将,只是他一直嫌这名太傻,那年我与他出使鲜卑时,一路纵马,见群山飞快倒退的景象,一时间只叹不知是人在行还是山在行。
  我那时心事重重,耐不住他缠,就随口给他改了名,他却觉得这名好极了,一直用到今日。
  见苏阁老一群人警惕地看着我们私语,估计在他们心中我们又在密谋什么不可见人的……哪知道我们是在这里说这些屁话呢。
  正闲聊着,忽见望仙门缓缓打开,远处遥遥伫立着正殿。
  我那侄儿此刻正在那里,等着我们。
  我很少见到谢明澜穿朝服,今日得见了,我仔细端详了半天,实在觉得十分好看。
  他所着朝服玄色为底,朱色为缀,再加上冕旒,怎么看都是金尊玉贵的天子。
  只是……可惜……
  我黯然地想:太子哥哥穿上这身,约莫比他好看。
  殿上众臣絮絮地说些有的没的,我站在旁边出神,玉和立在我身边闭目养神,裴山行因着位高权重,有着配剑上殿的特权,此时正留在殿外等候通传。
  待他们说完,终于宣了裴山行进殿。
  老裴还算恭敬,虽有甲在身,但也按武官的礼数行全了,最终一手扶剑,单膝跪在大殿上,为谢明澜吹了通马屁,又献上了许多稀奇珍贵的玩意儿,就是他爱送活物的毛病还是没改,除了几匹鲜卑的一等宝马,还送了两只白鹿,一笼雪兔子,真是拿谢明澜当绿雪哄了。
  我暗暗摇头,只叹他狗胆包天。
  毕竟他是个外臣,不知道进贡到宫中的活物玩意儿,从来都是大麻烦……
  那年鲜卑送了一些礼物过来,其中有一只长毛猫儿,这种猫只产于鲜卑,比中原的大很多,而且是通体雪白,鸳鸯眼,漂亮惹眼得紧。
  先帝不知我和我母妃在后宫是那样的处境,就好心把这猫儿赐给我母妃了,本是为了慰藉她的思乡之情。
  我母妃原本舞跳得正高兴,结果看见那猫就连哭几场,道她小时也养过类似的。她抱着猫不撒手,看一眼哭一场,直叹她被献入齐国时没带那猫儿来,如今悠悠十几载,那猫儿估计早已不在世间,她亦再难回故乡。
  我见她这样下去不行,怕她哭坏身子,但因为那是御赐之物,我一时也没想好怎么打发,便把那猫儿拎去了东宫,本想在东宫养个几天再做打算,谁知道被太子时洵发现了,他那样的人,竟也默许我养着了。
  后来因这猫儿,又生了一场波澜,有次我在御花园走着时,听到有小太监和小宫女嚼舌头,嬉笑着道什么“三只白猫儿”云云。
  平素光是说我,我倒也没什么,这次却连我母妃都编排进去了,我本欲发作,却认出其中一个是先帝近前露过脸的,我便生生忍了,正回身欲离去,却见太子时洵竟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正冷漠地看着我。
  他一个眼神,程恩便去发付了那几个太监宫女。
  我原本心想,这事儿我是受委屈的那个,总没什么错处。
  正要告退间,谢时洵忽然问我:“你为何装作未听见?”
  我犹犹豫豫道:“……这……这虽不好听,倒也……倒也不算说错……”
  太子时洵倏然冷笑了一下,然后他抬手就打了我一巴掌,那还是他平生第一次打我耳光,我错愕地看着他,却听他用毫无一丝温度的语调道:“本宫留你在东宫教养,不是为了教出自轻自贱的玩意儿。”
  再后来……我觉得这猫儿实在惹事,就回过了谢时洵和太子妃,把那猫儿拿去别苑送给谢明澜了。
  结果这猫儿在谢明澜那也不让人省心,谢明澜那时候也就五六岁吧,他见我亲自带猫儿去看他,十分开心,他抱着那猫对视了好久,来了一句“和小皇叔好像”,噎得我半晌无言。
  我也知道他在别苑长大,没听过宫中那些风言风语,倒也不是嘲讽之意。
  即便如此,我也很不爱听,就敷衍说:“那就好好养吧啊……”
  谁知不到半个月,我就听别苑的内侍来东宫回报说,谢明澜被灌木划伤了手。
  太子妃被吓得够呛,连忙问及缘故,那人便道是,有天那猫不知道怎么不见了,谢明澜遣人去寻,遍寻不着,都劝他算了,那谢明澜不信邪,趁大半夜近侍打盹溜了出来,自己一个人找了半宿,终是在一个灌木丛篱笆底中找到了那猫儿。
  猫那玩意儿不羁又胆小,它在灌木丛里呆得好好的,说不出来就不出来,受了惊更是不出来,谁也不能拿它怎么样,谁知谢明澜这孩子性子不知道怎么长的,执拗得要命,当真就上手去抓,他一把扥住那猫儿的前爪,竟就再也不松手了,被灌木划破了手,被猫咬抓,他都不肯松手,最后愣是给那猫拖出来了,之后就把它关在笼子里,再也不肯放它出去了。
  太子妃虽然嘴上不说,我知她心里是怪这猫生事了的,反正一只进贡的猫兜来转去,谁都没落得好。
  就连这猫儿,都是气性太大,在笼子里养不住,不出三个月就死了。
  大殿上,程恩宣读了两道圣职。
  第一道,十六卫卫军统军徐熙治军不严,玩忽职守,放纵手下滋事行凶,已着令左迁出京。
  第二道,赏九王谢时舒除夕之宴为执鞭使,随行伴驾。
  我心下回想着昨夜他说的赏罚,渐渐琢磨过意思了。
  程恩还没念完,我余光就见裴山行长眉一轩,似是按捺不住要出列,我抢先一步,步至大殿正中,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垂着眼帘待程恩念完,便接旨谢恩。
  这执鞭使一职,缘故颇深,老裴为我不平,可是苏阁老也面色很不好看,他似也要说什么,却被苏喻拽住了袖口,也是神色不动地摇了摇头。
  只因执鞭使其实并不是一个固定的官职,它往年是一种对武官的赏赐,以示帝王对将军统帅的信任青睐。
  每年除夕之宴都会大开正阳门,文武百官分两列侧立朝拜,由这位执鞭使服侍帝王上马,为其牵马坠蹬,前往太庙祭祖,此举由来已久,取为臣者忠不违君竭诚尽节,来年武运昌隆的彩头。
  老裴当年也是领过此番殊荣的,十年前他从鲜卑回来,领了鲜卑退兵的天大军功,被赏作那年的执鞭使,为彼时的监国太子谢时洵牵马坠蹬,只是我那时心灰意冷,孑然一身萍踪浪迹去了,没有得见那景象。
  但当年是当年,当年的裴山行得意地直叹祖坟冒青烟,但是到了如今,若有不长眼的敢问他愿不愿意再当一次执鞭使,他那样烈的脾气肯定把那人打得满地找牙。
  因为为帝王牵马坠蹬这事吧……就是很微妙,这自是绝大多数武官求之不得的赏识,但是若放在裴山行这等封疆大吏身上……唉,倒也不是不行,若是太子时洵尚在,且赏了老裴作今年执鞭使的话,他一准儿把他的银甲佩剑擦得熠熠生辉,就为了跪侍太子时洵上马时更英武显眼些。
  问题是现在坐在上面的是谢明澜,谢明澜亲政不久,不知是韬光养晦还是确实资质平庸,反正不似他爹那般杀伐决断,御下有术,他只做得一个文臣口中从善如流的明君,反正大多朝政还把持在苏阁老一行重臣手中,他能做得不多,更谈不上做得好不好。
  我知道这事儿在老裴看来就有些微妙的屈辱意义在了。
  裴山行尚且如此,何况是我。
  可是这屈辱又隐隐约约,只有懂其关窍的人才能意会一两分,明面上它仍是个天大的恩典,故而苏阁老也很不满意。
  谢明澜这道旨意下的,真是没人高兴。
  而他自己……我望向他面上,只可惜隔着珠旒,只看得出他面色淡淡的,更多的,也没有了。
  退朝后,我随百官出了来,怀着心事行过层层回廊,裴山行正和我耳语道:“京中能治军掌兵的也就徐熙一个,他走后,新升任的卫军统军多半是我的人,即便不是,那刚领了军的,一时半刻也整顿不齐军务,殿下……”
  我道:“徐熙出京这事颇为蹊跷,欲速则不达,筹谋多年,也不急这一时,以免一步踏错,功亏一篑。”
  裴山行皱眉又劝道:“殿下……”
  我缓缓摇了摇头,示意他噤声。
  这个理由并不能说服裴山行,其实也不能说服我自己,只是我心中总压着一事,让我犹犹豫豫,无法下定决心。
  但是很快,此一事便出现了转机,那转机来得是那般迅速,来得那样……令我心碎。
  第二日天明,宫中来人,道是太后病危,急召我入宫。
  据说太后的病已然缠绵了许多时候了。
  想来也是,她与云姑娘感情深厚,年年都要亲去栖云山遥寄,若非今年实在身子衰弱到动弹不得,断不会不去的。
  不过……终也到了油尽灯枯的一日。
  我与一众大臣在殿外候了一阵,然后被宣入殿。
  慈宁宫中内堂仍然挂着帘子,我在外堂的蒲团上端正跪坐了,看太医宫女们进进出出。
  又过了一会儿,他们全都退下了,程恩掀开帘子,对我道:“太后请殿下进去说话。”
  我已是许久不见程恩了,本想与他说两句,只是眼下这情况更没有机会。
  我便起身,入了内堂,一眼看到谢明澜。
  他坐在床边的绣凳上,看见我来,抬眼扫了一下,面上没有表情,看不出什么悲戚之色。
  我将目光移到床上,只能看到床边帷帐中隐隐约约有个人影,便上前行礼,面朝着床,正坐在地上。
  太后的手从帷帐中伸了出来,微弱道:“九弟来了呀。”
  我见室内只有谢明澜一人,上前握住她的手,见那只手已不似记忆中,而是瘦骨嶙峋的惨白,我心中难过,口中轻声道:“是。”
  太后像是笑了一下,道:“九弟以后要稳重些,都快到婚配的年纪了,就不要贪玩了,惹太子殿下生气……”
  我怔了一下,见谢明澜没有惊讶的样子,心下约莫明白是太后弥留之际,已然病糊涂了。
  我咬了咬牙,道:“是,臣弟记住了。”
  太后又道:“上次云儿来,说是在学做点心,可是她哪做过那些,只先从最简单的绿豆糕做起罢了,她嘴上不说,我却知道她是想找机会送给你吃,就先和你通个气,下次吃到就说好吃,好么?”
  她说得断断续续,却怎么也不肯停下,我眼眶一热,眼中模糊了许多,只因碍着谢明澜在场,死活不肯掉下来泪罢了。
  但是一开口,却仍是哽咽,我黯然道:“原来是云姑娘的心意,臣弟怎么那么傻。”
  太后气若游丝道:“九弟是所有弟弟里最招人喜欢的,别说云姑娘,太子殿下对你也最是上心,九弟是好孩子,太子殿下身体不好,你大了,要多为他分忧……”
  我再也忍不住,只觉有什么滚烫得滑出眼眶,掉在太后手背上,我颤抖着道:“臣弟……不值得……”
  太后突然很大声地喘着气,谢明澜站起身唤着太医。
  只是太医还没来得及进来,太后就抖着手,像是抓起什么似的,放在我手中,道:“九弟乖,尝尝……”
  然后那只手抽搐了一下,骤然垂了下去。
  我木然出了殿来,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好在程恩眼疾手快,扶住了我。
  我从程恩手中接过细麻素带,顾不得他低语说着什么,只一边走一边系在额间,也不知在往哪里走,眼泪一直在掉,我胡乱用袖子擦了,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直到被一人拦住了去路,我晃神中,瞧向那人面上,用力认了一认。
  苏喻眼中似是哀痛似是同情,道:“殿下,再往前便是后宫了,外臣不得入内。”
  我点了点头,转身向宫门而去。
  苏喻似在我身后跟了两步,道:“殿下……节哀。”
  我在恍惚中行了许久,待回过神,见自己竟不知不觉行到了回廊上,众人都离去了,此刻只剩我与远处的苏喻二人。
  我抚了抚眉梢,借着抬袖拭去泪痕,勉强掩去悲戚之色,唤了一声:“苏先生。”
  苏喻缓缓步了过来,抬袖行了礼,他看了看我的左肩,道:“下官一直惦念殿下伤势,只是没空得问……”
  我知道他是向来的体贴性情,方才见了我那般失态,他多半是想引我说些旁的转移心神,便也勉强应道:“先生妙手,小王肩伤已大好了。”
  苏喻道:“不敢,下官分内之事。”
  廊下起了风,夹带着彻骨寒意拂入心间,我与他一时谁都没有言语。
  隐约的,我觉得苏喻的目光始终流连在我面上,其中藏着不知名的隐痛与难以言喻的纷杂情愫。
  我微微偏过头,避开他的眼神,随口道:“苏先生近来行走有些不便……是因为上次在小王府中那事,被苏阁老责罚了么?”
  苏喻仍是望着我径自出神,半晌才道:“家父没有罚我……是我自己有些心事犹豫不决,故而在祠堂自省。”
  我意兴阑珊地点点头,一时又寂静下来,忽而,苏喻开口道:“生离死别乃是人间至苦,殿下难过也是人之常情,还请殿下莫要自抑,否则天长日久,难免伤入心髓,心病较之外伤难愈百倍,下官……”
  我的心被“生离死别”四个字刺了一下,又及什么“天长日久”,什么“伤入心髓”的,察觉到他有话未曾道尽,我漠然望向他道:“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小王只觉苏先生光风霁月,为何现下又犹豫起来了?”
  苏喻的眼睫颇长,他闻言只是半垂下眼帘,却遮了大半目色。我盯着正瞧,忽听他道:“因为下官对殿下颇多愧疚,却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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