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

  搭档把手肘支在桌子上,把双手手指交叉在一起托着下巴:“你太太和你母亲之间不合,是吗?”
  中年男人躲避着搭档的视线:“婆媳关系这种事儿……也是没办法……我妈什么都想管……”
  搭档:“但是你说过,你太太比较温和,我猜,是你很看不惯你母亲对你太太和家里事儿指手画脚,对吗?”
  中年男人略显不快地看了搭档一会儿,点了点头。
  搭档保持着身体前倾的姿势:“现在,我重复一下刚才的问题,关于您母亲,有什么对您来说印象深刻的事儿吗?”
  中年男人的表情开始从不快慢慢转为愤怒。他怒视着搭档几秒钟后,猛地站起身破口大骂:“你他妈的就那么喜欢打听隐私是吗?吃饱了撑的吧?你管得着吗?什么他妈的心理咨询,我犯不着跟你说我们家的事儿!”说完,他冲出书房,从接待室拿起自己的外套,摔门而去。
  我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看着搭档:“他……怎么反应这么强烈?”
  搭档保持着镇定,坐在书桌后面动都没动:“因为我触及到那个被他深埋的东西了。”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刚刚的对话:“你认为问题的根源在他母亲那里?”
  搭档点了点头。
  我:“到底是什么情况?”
  搭档把双手插在裤兜里,靠着椅背仰头望向天花板:“我只知道一点点,更多的谜只能从这个机长本人那里解开了。”
  我:“真可惜……这个家伙算是脾气暴躁了,想必在家里也是个暴君吧。”
  搭档叹了口气:“你错了,他母亲才是暴君。”
  两天后。
  搭档挂了电话回过头:“送餐的说晚餐时间人太多,要咱们多等一会儿。”
  我:“还等多久?”
  搭档:“他说可能30分钟以上……”他话音未落,门外就响起了敲门声。
  “你不是说30分钟吗?人家说的是30秒吧……”我边调侃着边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曾经摔门而去的机长——那个无端怀疑自己太太的中年男人。
  我和搭档都愣住了。
  中年男人站门口显得有些尴尬:“噢……我……是来道歉的……”
  搭档笑着点了点头:“您客气了,其实没什么。进来坐吧。”
  中年男人:“那个,上次真对不住……我知道跟你们谈话其实是计时收费的,我主要是为这个……”说着,他从包里翻出钱夹。
  搭档笑了:“您不是为送钱来的,我可以肯定。”
  中年男人攥着钱包,叹了口气:“我……好吧,你说对了。”
  搭档:“那,我们继续上次的问题?”
  中年男人表情很迟疑:“上次……嗯……你猜得没错,我妈她,的确是有……呃……”
  搭档收起笑容:“我什么也没猜,我只是根据推测问到那个问题了……这样吧,还是由我来说好了。说得不对的地方,您来纠正。假如某个问题触怒您了,我先道歉,然后恳请您走的时候别摔门,这样可以吗?”
  中年男人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真的很对不起,好,你说吧。”
  搭档:“通过上次的描述以及您当时的表情和语气,我能判断出您母亲应该是一个非常强悍、非常霸道的女人。不仅仅是她工作中,生活中想必也如此。家里的一切都是她说了算,而且不容置疑——无论她对还是错。”
  中年男人:“嗯,是这样,我妈就是那么一个人。”
  搭档:“您和您的父亲想必对她从来都是唯命是从,甚至都没想过要反抗。不过,后来出了一件事,让您对您母亲开始有了反抗情绪。”
  中年男人紧皱着眉,盯着自己的膝盖,点了点头。
  搭档:“让我猜猜看,您,目睹了她的不忠行为,是这个吗?”
  中年男人:“是的。”
  搭档:“您的父亲并不知道?”
  中年男人:“我从未说过。”
  搭档:“一切转折从这里开始的吧?”
  中年男人深吸了口气:“你说的一点儿都没错,的确是这样。在我小时候,我妈对我和我爸管得非常严,而且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我妈一把抓。但毕竟我妈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我们,为了这个家……我上次说了,我爸性格懦弱,所以我妈比较厉害、比较霸道也算正常,毕竟家里总得有个主心骨,这个想必你知道的。对我妈,我也从没有想过反抗……说起来,我和我爸都很怕我妈。后来,大概在我17岁的时候,有一次我放学很早,无意中看到我妈和一个男人……呃……你能明白吧?当时给我的震撼极大。那个在我和我爸面前有绝对权威的……也就是从那之后,我开始不再顺从我妈,以至于无论对错都不会再听她的。”
  搭档:“所以你后来的学业、事业和婚姻全部都是自己的选择。甚至工作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跟家里没有任何联系,对吗?”
  中年男人:“嗯,对我来说,那件事……你可能会想象出我有多愤怒,但你肯定无法体会我有多愤怒。尤其是看到她对我爸的态度还有在家独断专横那样子的时候,我会……”说到这儿,他叹了口气,“但她是我妈,而且我长得和她很像……我……我……”
  搭档:“你怀疑过你和你父亲的血缘关系吧?”
  中年男人:“对,怀疑过,但被我自己推翻了,因为我看过我爸年轻时候的照片,我们的身材和脸型简直一模一样。”
  搭档:“你母亲对不忠事件解释过什么吗?”
  中年男人:“解释过,但是……毕竟我亲眼看到了。”
  搭档:“你太太知道这件事吗?”
  中年男人:“我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件事儿。”
  搭档凝重地看着他,轻叹了口气:“……难为你了,憋了半辈子……”
  中年男人低着头摆弄着手里的钱夹:“那天从你们这儿走后,我想了好多,也大体上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儿了。”
  搭档笑了笑:“你得承认,自己怀疑太太不忠根本就是莫须有。”
  中年男人:“对……其实,我只是不喜欢强势的女人,因为那很容易让我想到我妈……孩子上学后,因为工作忙,不在家的时候也多,所以每当要处理孩子的问题的时候,我经常说不上话,都是我老婆作决定……遇到这种情况每次……我会觉得很不安,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就会很火,莫名其妙发脾气……”
  搭档:“那,要我来帮你梳理一下整个心理过程吗?”
  中年男人想了一下:“好吧。”
  搭档:“你的母亲曾经在你和你父亲面前是至高无上的,但是目睹了那件事之后,你对此的看法改变了。而且在潜意识中,你也多多少少有责怪父亲的念头——‘如果不是你这么懦弱,也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所以在你后来的成长中,你都会刻意强迫自己要强势、要蛮横,甚至不惜成为你母亲那样的暴君……这一切就是起源于:你不希望成为自己父亲那样的人。”
  中年男人点了点头:“是这样的。”
  搭档:“咱们把几点分别说一下:你说过自己讨厌水性杨花的女人,这是来自于你对母亲行为的厌恶;你无端怀疑孩子不是自己的,即便在做了dna鉴定之后也一样,其实那是来自于你怀疑过和父亲有无血缘关系;而你对另一半的选择也是延续对自己母亲的排斥——你太太的温婉,彻底相反于你母亲的性格……你想过没,其实,你内心深处几乎是时时刻刻在指责你的母亲。更进一步说,你对自己现在从事的工作很满意其实也是同样在指责她。”
  中年男人:“嗯……多少有点儿……”
  搭档:“真的是‘有点儿’?据我所知,在飞机上,机长的权力是至高无上的,对吧?你也提过,你拿到乘客名单的时候会有很强烈的责任感,很沉重,这实际上就是你在用另一种方式说‘我会对这些人负责,而不是像她那样做出不负责任的事’。”
  中年男人:“的确是,有时候攥着乘客名单我都会直接想起我妈,但是原来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搭档:“嗯,我们再把话题回到你的行为上来。我相信你太太是温柔贤惠类型的,在处理家政上基本都会征求你的意见然后执行。不过,随着孩子长大、上学,很多时候她也就等不及你进行决策,她必须自己面对、自己处理,同时你很清楚这是必需的。最开始那一段时间还好,不过,随着她在家庭生活中决策的比例越来越大,这让你联想到了你母亲,所以你开始不安,并且很直接地把‘家庭决策主导地位’和‘不忠’联系到一起——你害怕太太成为你母亲那样的人;你害怕你母亲曾经的暴君性格;你害怕自己成为你父亲那样的男人。你开始怀疑、猜疑,甚至有所行动……是这样吧?”
  中年男人低着头:“你……说得很对……”
  搭档:“但是你的怀疑毕竟是怀疑,你雇人跟踪、调查你太太的电话和短信记录,甚至偷偷背着她带孩子去做亲子鉴定,这一切都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可是,越是这样,你越是不安。因为,你想到了父亲至今对母亲的不忠行为都丝毫没有察觉的事实,你非常非常害怕自己是这种情况,所以,今天你才会回到这儿,重新出现在我们面前。”
  中年男人一声不吭地坐在沙发上,面色沉重。
  搭档把语气放得很轻缓:“但是,你要知道,即便真用你所期望的那种催眠方法,让你太太回答完所有你想知道的,结果肯定还是一无所获。那么,你会就此安心了?不会再去猜疑?我们都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对吧?你依旧会猜疑,依旧会不安,并且还是依旧会企图找到某种方法来消除自己的不安感。但你要知道,这种不安感并不是来自于你的家庭,而是来自于你的内心深处,这一切,是源于你对母亲的愤怒和指责。”
  中年男人沉默了好久才开口:“可是……”
  搭档打断他:“没有‘可是’,你不是那种会傻到一直带着愤怒生活下去的人吧?”
  中年男人先是怔了一下,然后声音沙哑地问道:“那……我该怎么办?”
  搭档:“把一切都告诉你太太,包括你曾经因质疑她不忠而做过的那些事。”
  中年男人:“这么简单?”
  搭档:“就这么简单。”
  中年男人:“她知道以后会不会……和我……和我离婚?”
  搭档:“你太太绝对不会作那种选择的。”
  中年男人:“你……怎么能确定?”
  搭档:“记住,不是你选择的她,而是你们相互选择了对方。”
  中年男人愣愣地坐在沙发上,那表情就好像刚刚从梦中被叫醒一样。
  机长走后,我和搭档各自在塑料袋里翻找着自己的晚饭。
  我:“应该给你在电台开个夜间栏目。”
  搭档撕下一块比萨塞到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不是解决家庭纠纷那类栏目吧?”
  我:“我指的就是那个。”
  搭档:“你就那么恨我?”
  我:“我确定你能大幅降低离婚率。”
  搭档:“……我不要……肯定很无聊……”
  我拿起蒜蓉酱闻了闻,皱着眉扔到一边:“你又没试过,怎么知道。”
  搭档:“反正都是一种情况,面对的都是一种人。”
  我:“哪种人?”
  搭档:“梦中人。”
  12 时间线
  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搭档推门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个看上去面容无比憔悴的中年人和一个最多20岁出头的女孩。
  我放下手里的杂志站起身:“这是?”
  搭档边脱外套边告诉我:“父女俩在找咱们诊所,碰巧问的是我,就带过来了。”
  我点点头:“什么情况?”
  搭档:“我还没来得及问。”
  安顿这对父女坐下后,我看了看那位憔悴的父亲:“您,有什么事儿吗?”
  面容憔悴的中年人:“您就是催眠师吧?我女儿她……你问她,你问她。”说着,他推了推坐在旁边的女孩。
  我转向女孩:“怎么?”
  女孩平静地笑了笑,但没说话。看上去她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很正常,眼神透出的是平静和淡然。
  我看了看她父亲,又看了看搭档,然后把目光重新回到女孩这里:“现在不想说?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女孩依旧微笑着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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