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知长离别

  屋里静得出奇,听得到苏棠颤动的呼吸声。
  陆子宣嘲讽道——
  “沈良轩的女儿,怎么会姓苏?”
  虽然是个问句,说得却是斩钉截铁,笃定极了。
  苏棠失了魂一样僵僵坐着,迎面而来一道响亮的耳光,打得她当即从男人膝上摔落在地,压动断腕,只觉得左手再也没有了知觉。
  侧脸映入顾清影眼帘只有一瞬,却也能清晰看见那只翩然的仙鹤。
  苏棠还是未发一声,立刻侧过头去,顾清影就只能看见她不断起伏的双肩——
  左肩上,留着一道颜色泛红的短疤,只一寸之长,正是罗刹楼那夜一剑穿肩的烙印。
  下头还有一圆小小红痕,是铁链穿透肩胛之后,不知用了多少珍膏玉脂,才让那个血窟窿变成如今浅浅一痕。
  顾清影只看了一眼就连剑都拿不稳——
  她说过,那夜之后,若再相见,一定杀了这个人。
  陆子宣鄙夷不屑道:“巧言令色,腌臜刁妇,说了多少假话诓骗顾小姐?”
  顾清影轻蹙眉头,声音一哑,语中疑惑而悲郁:“原来……连名字也是……”
  尾音一沉:“……骗我的……”
  “不是!”
  苏棠突然来了力气,猛地扑到她道袍边,声音凄厉得走了音。
  那衣角的祥云,如此温和如此轻柔,雪白的线挑出来,弯曲缠绵,连连一圈,她甚至已经嗅到了上头的檀香味道。
  “不是骗你的!我没有!”
  她用右手去捞残破的衣裳,想让自己的不堪稍微少一点,手伸到一半,却认命般地摇摇头——
  “我真的叫苏棠,顾道长,真的,我不是他女儿……”
  她一抬头,半张脸还肿着,眼神恳切极了,她的眼睛里很少如此清澈,一点杀意都没有,只有恳切的期盼。
  像是在说——
  求求你相信我。
  陆子宣的声音却紧追而来:“不是他女儿?你敢说他不曾供你锦衣玉食,不曾教你夺命双刀?你敢用你全家性命发誓?”
  顾清影低头看着苏棠,急切地希望她回答。
  原以为她只是罗刹楼中人——
  现在又成了仇人的女儿。
  顾清影其实想找借口,风怜雅已经死了,洛玉辰也已经死了,甚至沈良轩都已成了一滩血肉。
  就像风怜雅说的,没有兰宅那一夜,她也要弑师,所以其实不该全都怪在苏棠身上。
  她恶毒,她撒谎,她杀人,但是她也救了顾清影。
  或许真像她说的,她后悔,她知错。
  又见到她的一瞬间,就算顾清影不想承认,也知道自己心头涌出了一点惊喜。
  想找个借口安慰自己,甚至是自欺欺人——
  这个女人罪不至死。
  陆子宣的咳嗽声打破沉静,苏棠缓缓低下头去,喃喃道:“我……他……”
  陆子宣忽朗声唤向门外:“再奉一杯茶来!”
  很快就有人端着茶碗进门,目不斜视,像对这里的女人视而不见,腰间挂着的长刀却都没有入鞘,白晃晃的刃光一过,人立刻就退出门去。
  苏棠的迟疑已经让顾清影很失望,眼中急切更甚,剑锋提起,催促道:“你说。”
  苏棠长睫一垂,好像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在下无话可说……”
  她被晃动的剑锋逼得不自觉后缩半寸,右手捂上额角刺青,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神智已失,几近崩溃。
  陆子宣听到她的哭声,微微闭了眼睛,如在欣赏一曲绝妙的欢歌。
  顾清影看一眼陆子宣,又把视线落回苏棠身上,“他刚刚说的,全都是真的?”
  苏棠连哭带笑,回头看一眼陆子宣,男人坐在那里就有压迫之势,压得她喘不过气。
  转过头来,她连扑带爬地撑起半身,不过瞬间又倒下去,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头发早就散乱,衣衫早就不整,嘴角还挂着血,左手什么也抓不住,只有右手想去拽那片祥云,一个恍惚,却看到那只手上全是血,便猛地收了手,紧紧一握拳,折断了指甲——
  “我不想这样!顾清影!我真的不想这样!我希望我哪怕就干净那么一点点,哪怕是个青楼的低贱妓子……我也不会脏得不敢碰你!”
  “你要我怎么样?!杀过的人怎么都不能活过来了!你要我怎么办!我从来身不由己,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她轻轻动臂,右手指尖搭在左手断腕上,唇角陡生一缕苦笑。
  顾清影被她声嘶力竭的质问惊得说不出话,剑锋再难举起,陆子宣微微生怒,道:“这贱人疯了,顾小姐给她个痛快罢。”
  苏棠却道:“顾清影,要是以后还能再见……能不能再送我一把伞?”
  她仰视着她,希望她能听得懂——
  “那天,那把伞,被我弄丢了……以后春雷惊雨,我怎么办呢……”
  顾清影浑身一震,差点惊落了手里长剑。
  沈良轩的女儿,怎么可能在蜀中大雨里跪地求人施药?!
  这足以证明那男人说谎——
  她剑锋一起,立刻便朝陆子宣而去,后者未知那话里何意,他虽中了毒,功力却也高于顾清影,长剑还未近他身,就被掌风一掀。
  顾清影翻空落地,顺势想将苏棠拉到身后去,方握上她左腕就听人闷哼一声,再一摸索,才发现她手腕竟是断了。
  陆子宣已站起身来,顾清影似乎丝毫不觉,惊疑地打量着苏棠,嘴唇微动,却没说出声。
  苏棠被这眼神蛊惑,桃花眼的春风又回来了,纵然现在她凄凉至此,笑起来依旧嫣然无方。
  她长睫一起一落,晶莹的泪珠掉下去。
  “是报应,我的报应而已,我受了很多报应了,你能可怜可怜我吗?”
  陆子宣冷眼怒视,残忍打破她的满足惬意,朗声道:“顾小姐以剑相向,今日必定要不欢而散了!”
  这回的暗卫依旧是即刻破门,顾清影愁眉紧锁,再也想不到任何破解之法,望着苏棠的眼睛,说的却是——
  “原来是你……”
  她记得那场大雨里的可怜人,也为这可怜人成了现在这样子而伤心,有无数的问题想向苏棠问清楚,可恐怕没有这个机会了。
  苏棠低声道:“上一回我好像没有说完……现在补上……”
  “对不起。”
  陆子宣竟抚掌大笑,“好啊,好一出戏,原以为是报仇雪恨的戏码,却不想是如此缠绵的情戏。”
  他不知顾清影如何发现的端倪,只知道谈判已经崩盘,看到苏棠脸上带笑,虽然绝色,也让他怒得气血上涌。
  苏棠贴在顾清影耳边,“我真的叫苏棠,没有骗你,我发誓。”
  顾清影无法招架她眼里的哀悔,森然起身,知道在劫难逃也只能提剑,却听苏棠厉声一喊——
  “陆大人!”
  陆子宣看也不看她,“还有遗言?”
  苏棠又变得得意而放肆,语气竟然是命令的——
  “放她走。”
  陆子宣觉得她太可笑,于是笑她真是疯了:“你有什么本事说这话?”
  苏棠盯着顾清影的清秀眉目,绝望之意蔓进眼睛里,幽幽道:“我怀孕了。”
  一语惊煞众人——
  顾清影被惊得脸色惨白,只见苏棠脸上纠葛绝望的神色,她的笑也变得痛苦而无奈,却又庆幸又欣慰。
  陆子宣一个箭步冲到她身前,扯过她一臂,压上脉动,断骨的疼让她抱怨:“陆大人弄疼我了。”
  陆子宣被大怒大喜两相摧折,指尖颤抖着,话都说不清。
  苏棠头一回真心感谢玉面先生,痴痴地抬起右手放在小腹上,“怀胎十月,我有的是机会弄死它,陆大人愿不愿意放人呢?”
  顾清影喃喃地唤她一声,如在梦里。
  苏棠狠厉的语气未减,“放她走!”
  陆子宣不知自己该怒该喜,心头郁愤,一口腥甜落上苏棠领口,眼睛里尽是血丝,颓然道:“放她走。”
  暗卫立刻退到两边,收剑归刀。
  顾清影急道:“苏姑娘——”
  苏棠抹掉嘴角血迹,“你瞧,我又救你一回,你能消气了么?”
  顾清影一时难言,只道:“你等我……”
  苏棠勉强摇头,“我愿你……一世安好。我愿自己……早登修罗地狱,来世为牲为畜。”
  顾清影缓缓退后两步,“你这样想?”
  四目相对,苏棠喃喃道:“你的师弟师妹还在等你罢。”
  顾清影无可奈何地看着她,似想把她的脸再好好记住,生杀恩怨,都留给余生去想。
  苏棠看到顾清影衣角的祥云翩然远去,猛地挣脱男人的怀抱,只扑了一小步,见那缕墨色消失在视线里,终于浑身一松,回头癫狂挑衅——
  “你有本事杀了我啊。”
  陆子宣道:“你曾咒我无后而终,现在却要为我生儿育女,你若敢再耍什么心机,我便派人屠了飞仙观!”
  他高声一喝:“叫大夫来!把刘长安和周康他们都叫来!”
  苏棠哑声打断他,“谁也不许走!”
  她眼光里全是威胁,“谁也不许去,都给我待在这里,至少半个时辰!否则我咬舌自尽,或者强行冲开你封我的穴道,看肚子里的小东西受不受得住——”
  陆子宣怒骂:“贱妇!”
  苏棠呵呵直笑,“就是这个贱妇要给大人生孩子呢,大人若不喜欢,一掌打过来,大家皆大欢喜,你以为我愿意怀这种畜生?!”
  陆子宣被这话气得眼前发昏,拼了命压住体内激荡的真气,沉气调息。
  他叫不来大夫,只得自己再次细细诊脉,接着两掌抵上女人肩后,真气流转,让她的脸色看上去好了两分。
  门口的人瞠目结舌,都不敢再妄动,只能看着窗外的天色一点点黯淡下去。
  屋里的女人断断续续地笑,如银铃般清脆,听上去她是开心极了。
  陆子宣却知道萧煜一行人也在飞仙观,若真等着顾清影带人杀回来就是**烦了,他接连动气,搞得本就枯朽的身体更是虚弱,抱起女人后沙哑提醒道:“纵然我现在命不久矣,要杀了顾清影也是很容易的事情,你最好明白。”
  苏棠道:“我若想杀了它,更容易。”
  “而且我若心中常苦悲,它也不会好,你已经有两个废人了,希望再多一个么?你最好也明白。”
  她无力地咳嗽两声,眼波流转。
  “大人喜欢女儿还是儿子呢,我喜欢女儿,一定长得跟我很像,跟陆夫人也会很像,大人以为呢?”
  陆子宣咬牙切齿,不如理会她的挑衅,只吩咐道:“此地不宜久留,立刻上路,撤走。”
  苏棠看着外面的天色,知道就算现在立刻派人去追杀顾清影也是赶不上了,便终于长舒一口气,鸦睫一垂,什么也不想再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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