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

  芙蓉帐,轻纱上一只仙鹤静卧,合了翅膀,闭了眼睛。
  乌黑的云在它身下,煞尽了仙气。
  她枕着自己的手臂,侧躺在薄纱后面,怀里抱着一团软绵绵的绒毯。
  羡州总是温暖如春的,窗外日光柔和,微风轻舞树梢。
  女人静静到了床前,拂开纱帐,看到她闭目的安详模样——
  便情不自禁把手伸向她额角的仙鹤。
  剑柄上坠着的平安扣在床沿上磕出一声轻响,苏棠就睁开了眼睛。
  南宫羽惊然缩手,膝盖已跪下去。
  “你做什么……”
  床上的小夫人困困倦倦,声音也软软的,带点沙哑的尾音。
  南宫羽慌乱低头,“属下……只是……来看看您……”
  苏棠却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样子,抱着绒毯微微翻正了身,“看我做什么,又不好看。”
  南宫羽脱口道:“夫人最好看了。”
  她红着脸,“夫人晚上想吃什么呢?”
  苏棠像没听见这个问题,喃喃道:“那玉环虽然小,可是很宝贝,别碰坏了。”
  南宫羽把小小一环冰凉握在掌心,语中含了些期待之意,问道:“既然很宝贝,夫人怎么还给我呢……”
  苏棠闭着眼睛,“虽然宝贝,可是我不想要。”
  她衣衫半落,露着臂膀,凝脂如玉,让南宫羽移不开眼。
  南宫羽觉得很热,她却说她冷。
  “上来。”
  随即还低低一令。
  那张毯子真是软和极了,难怪她喜欢抱着,侧脸时不时在上面蹭一蹭,像只小猫。
  这是南宫羽和她最近距离的一次接触,小夫人抱着她一只胳膊,把绒毯拢上来。
  她身上还有淡淡的茶香,黑缎一样的头发压在枕头上,有几丝凌乱着耷拉在耳边。
  她的呼吸徐徐缓缓,触及南宫羽颈间,忽又飘散而去,如之未有。
  羡州窗外一声鸟儿轻鸣,转瞬化作荣城夜里一声鸦啼——
  将南宫羽惊醒在揽月楼里。
  她知道苏棠曾在这里落脚,所以也选择这里,虽不知哪一间屋子残留了她的气息,只能想象她曾在这里饮酒,酣睡,把体温烙在床榻上。
  她的眼睛那么漂亮,收起了春风,藏住了星光。她的声音那么动听,总是得意而挑衅,半嗔半怨,让人什么都无法拒绝。
  她的刀,她的手,她的杀气,也都不是可怕的东西。
  都是她最特别的地方。
  南宫羽太累了,自从得知丹夫人失踪,仿佛五感皆失,茶饭无味,花草无香,万千景致皆无色。
  她点燃今夜第一盏烛光时,房门响了。
  萧念安象征性地敲门,然后就推门而入。
  “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南宫羽双袖荼白,黑缎绕边,短衣也是黑底白云,领口两朵白色牡丹,头顶一方红缎为结,垂下一头青丝。
  她侧脸被暖光蒙上一层,显得柔和了不少,抓起桌上的剑,淡淡道:“嗯,别来无恙。”
  萧念安关门,淡青色衣角如波澜起伏,走到她身后,带点挑衅意味:“你我不是约定过,再也不相见了?”
  南宫羽轻然转身,“那你怎么还来?”
  萧念安坦白道:“我好奇你找我何事。”
  四目相对,回忆翻转——
  那年玉山初雪,萧念安在窗下听得萧煜和南宫奕对弈而谈。
  棋子几落,二人你来我往,几言几语,已定下一桩婚事。
  萧念安眸光一黯,便把南宫羽约在了万剑崖。
  南宫羽听他讲完,笑道:“有何在意的,我不想嫁给你。”
  萧念安道:“我也不想娶你,可是我不想违背叔叔的话。如此,你我对上三招,谁若输了,便去解决此事。”
  这是南宫羽第一次和萧念安交手,短短三招,转瞬即过,铿锵已停,雪落肩头。
  次日南宫羽和父亲大吵一架,受他一掌,却也将一剑正中南宫奕肩骨,随即一人一马叛出玉山。
  如今物不是人也非,南宫羽轻抚着剑柄下的玉环,与萧念安相对而坐,烛火摇曳在二人中间,撩撩勾魂。
  她开门见山——
  “沈良轩死的时候,你亲眼看到了?”
  萧念安点头,“亲眼所见,但是也不一定为实,有线报来,说风月阁的人出入尚京,暗杀府元气大伤,未知是否和沈良轩有关系,不可大意。”
  他抱剑抬头,“你问这个做什么?”
  南宫羽道:“主子的安危,属下自然关心。”
  萧念安眼底一丝惊诧闪过,“原来你入了风月阁。”
  南宫羽道:“风月阁的事情,玉山会不会插手——”
  萧念安道:“正邪不两立,若遇上了,自然会管。”
  南宫羽一手横剑,手腕轻动将剑出鞘,“那便动手罢。”
  萧念安只坐着不动,“南宫,你戾气太盛,当年那婚事的解决之法不止一个,我也未想你竟伤父叛师,如今我也不过一句话,你就拔剑,难道约我来此就是为了打架的?”
  南宫羽眉间一蹙,“我约你来这里……只是因为……心急如焚,不知该怎么办……”
  萧念安道:“你尽管说就是了,同门数年,我对你的心性略知一二,猜到你的解决之法多半冲动莽撞却也没有阻你,你今日众叛亲离也有我的错失,只是当时总得有人牺牲罢了。”
  说起昔年之事南宫羽便也有怒,但只道:“是我技不如人……可你说对了,我今日之苍凉也是你的错失,所以师兄,是你欠我的。”
  “师兄”两个字被她刻意咬重,竟也真的含了两分情义。
  他们算得上青梅竹马,剑心也曾契合,可是契合的不是儿女情。
  萧念安缓了声,“说罢。”
  南宫羽的疲态显而易见,声音也哑了两度,叙述起来言简意赅,手里不停地抚摸着剑坠,眼中哀怜。
  萧念安喃喃自语:“丹夫人……”
  他正色道:“确有消息称她失踪了,但坊间传闻没有了下文,玉山未想涉及此事。罗刹楼被沈良轩盯上也是因为这个,若风月阁的人出入尚京也是因此,那她……”
  南宫羽道:“她也没有那么坏,我只觉得她也是个……很可爱的人。风月阁只告诉我们她不见了,让我们搜寻已逃走的金长老之下落,我无所谓他在哪里,我只想找到夫人。”
  萧念安一怔,被她眸中的柔意惊住,思索片刻道:“我修书一封,你带着它去尚京找方休,他是暗杀府中人,必然知道内情。”
  他声音一冷,“他只回答你的问题,不能陪你涉险。你若敢对他耍什么花样……我就绝不会放过你。”
  南宫羽道:“我与方休无冤无仇,只要他肯告知一二,我就感激涕零了,哪里会有什么花样,师兄眼中,我就是那么险恶之人?”
  萧念安答非所问,“在南宫前辈眼中,你大抵就是了。”
  南宫羽知道他所指——
  她母亲早亡,南宫奕曾在灵前发誓此生不会再娶,却机缘巧合与山下一寡妇结缘,情投意合。萧煜等人也觉可配,多个人照顾南宫奕并非坏事,于是大力支持。
  唯有南宫羽誓死反对,父女离心。
  又逢三招后输给萧念安,她便与南宫奕针锋相对,谈话难以平和进行,最后才大打出手。
  南宫羽叛下山时心头杀意浓重,知道此去无归,没了她阻拦,南宫奕势必再娶,便干脆勒马转向,奔至那女人家去,一剑索命。
  南宫奕大受打击,消沉许久,后闭关多日再不见人。
  若再次见到这个女儿,不知又会是怎样惨烈之景。
  萧念安取了笔墨到烛光前,见南宫羽沉着脸色忧思,便道:“我不会说我见过你,南宫前辈出关后剑术精进,此番在罗刹楼时也未受伤,飞仙观清静,宜养人,师妹放心就是。”
  南宫羽解下脑后的红缎重新又系好,漠然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他是死是活,从他告诉我他要娶那个寡妇的那一刻起,我就再也不关心了。”
  “你们男人口中的誓言是最虚假的东西罢,他在我娘灵堂上发的誓,也能自己反悔,萧煜,岳钦……我一向敬重的前辈们,竟然也都支持他,还跟我说我娘在天之灵也会同意的……”
  萧念安正专心书写,闻言笔下一停,“你娘难道不希望他安乐么,若真是良缘——”
  南宫羽眸光一扬,“那她就该在南宫奕发誓的时候显灵,告诉他不需要发那个誓言,只要他高兴,他安乐,即使再娶,自己也不会反对!既然我娘没有显灵,那就是接受了那个誓言,对鬼神发的誓,不能反悔!”
  萧念安道:“你说的也对,总归这门婚事没成,你手上徒增杀戮……”
  南宫羽未斟酌言辞,“换做是你呢,若你父亲——”
  刚说到此,她恍然,“不对,我险些忘了,师兄的双亲恩爱极了,乃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恩爱夫妻,不会有这种可能的。”
  萧念安却道:“母亲去世时我不记事,后来父亲告诉我,母亲真的说过希望他再娶,只是他不愿意,因为他再也找不到母亲那样的人了。”
  信纸几折,塞进信封,递到南宫羽眼前,“好了,师妹一路顺风。我们还会在荣城呆一阵子,你若有事,还可给我来信。”
  他想了想,又加一句:“告诉方休,柳无归娶不到媳妇。还有暗杀府已不安全,劝他尽早收身回来,一切小心。”
  南宫羽将信收入怀中,持剑欲转身,却又停住,道:“若万一有朝一日玉山碰上小夫人,望师兄保她一命。”
  萧念安道:“强人所难!她的恶名我们都知道。”
  他凝视南宫羽眼中的无奈,“不过我答应你,但是若真有这个万一,你我就再也两不相欠。”
  南宫羽苦笑,释然点头,“一言为定。”
  烛火摇曳着二人的影子,南宫羽已经转身,房门吱呀一响,她便消失在阴影里,萧念安夺窗而出,凌空翻转入夜。
  夜风熄灭了唯一的光源,屋里便空空如也,漆黑一片,仿佛从来没有人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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