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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才道当时错

  “抱歉,顾道长,公子吩咐过,任何人不能进去。”
  顾清影喘着粗气,她刚刚急急奔回,便听闻已有人将苏棠关起来,赶到地牢时,东颜皖正奉命守在门口,语气倒恭敬。
  “在下东域,东颜氏。请顾道长莫再上前。”
  顾清影道:“你认识我?”
  东颜皖点头,“已有耳闻。”
  顾清影也知道东南的人在查风月双环,便问:“东西还未找到?”
  东颜皖道:“好事多磨,谢谢顾道长关心。”
  顾清影打量着地牢里昏暗的光线,忐忑惶惶,低声问道:“东颜前辈,在下不进去,就在外面看看她可好?”
  东颜皖的视线在她脸上落定,“苏姑娘未必想见您。”
  顾清影苦笑道:“前辈又不是她,怎么知道她不想……”
  东颜皖便低头退开一步,“那顾道长自便。”
  顾清影两步窜至牢栏外,握住冰凉的铁锁,看见苏棠裹着一张绒毯蜷缩在角落里,身上还盖着一层厚实的锦被,旁边放着刚刚用过的碗碟。
  她背对着外面,听到门锁轻响,缓缓翻了个身,就忍不住咳嗽起来。
  顾清影与她视线相交的一瞬,苏棠大惊失色,立刻把头埋进了被子里,浑身发抖而不说话。
  顾清影哽咽片刻,哑声冲她喊:“那东西在哪儿?你跟我说!”
  苏棠攥着被角,坚持不说话,身体不断往后靠,她手腕的镣铐已经被取下,完全可以过去,过去离顾清影近一点,看看女道人的眼睛,或许还能嗅到她身上的檀香气。
  但苏棠不愿意。
  顾清影不甘心,蹲**继续唤她:“交出来就没事了,苏棠,把它拿出来,好不好?”
  东颜皖低声提醒她:“苏姑娘说自己不知道那东西。”
  顾清影直觉不信,“苏棠,风月阁已经无可挽回,那东西你拿着也没有用,你的身子撑不住的,万一他们用刑——”
  东颜皖皱眉打断,“公子不会的。”
  说着扶起顾清影来,“好了顾道长,在下说过了,她不愿意见你,道长请回罢。”
  顾清影转头厉声道:“她还有伤,你们有没有给她喝药?就算是囚犯,也不能……不能……”
  苏棠闷在被子里听到她这些话,眼泪无声地往下落,拳头攥得太紧,把掌心都压出了血丝,这疼痛很尖锐,头上的疼痛很钝,一片一片的疼,搞不清到底疼在哪里。
  直到她听到脚步声远去,缓缓压下被子,看到东颜皖哀悯地望着自己。
  苏棠推开身上盖着的暖茸一片,手肘撑地,慢慢往那边爬过去,爬得很慢,每一下都让她觉得眼前眩晕。
  最后一手握住铁栏,费力拖起半个身子。
  “喂……”
  东颜皖亦蹲**,“姑娘想起什么了?”
  苏棠一笑,唇上又裂出血。
  “《寒诀》是罢……你们在找它……我有没有记错?”
  东颜皖道:“姑娘没记错。”
  苏棠费力地喘着气,“不在密室里。”
  “它……被沈良轩放在……冰棺里……和陆丹蓉在一起……”
  东颜皖眉头一跳,“冰棺?”
  苏棠不敢点头,因为这样的动作会加剧她的晕眩。
  “那个冰棺……曾被罗刹楼运走,装了炸药去杀沈良轩……这段事情我不清楚,但是……炸死的是沈良轩的替身……”
  东颜皖道:“那么……残本也就和那棺材一起……已炸得灰飞烟灭了……”
  他凝视着苏棠,“但愿姑娘说的都是实话。”
  苏棠诚恳无比,喘了几口气后就累得瘫软下去,固执地握紧掌心,“我……求您一件事……行不行……”
  东颜皖道:“姑娘先说,行与不行可不一定。”
  苏棠道:“我不想看见她……再也不要让她来……求求你……”
  东颜皖未想过是这样一个请求,当下叹气,“在下看顾道长是挺想救你的。”
  苏棠的双肩一直起伏发抖,声音也是抖的:“她不想……她只是……现在还不知道我有多该死……等她知道了……”
  东颜皖看她抖得如此厉害,便道:“在下会拦着她,你回去躺着罢。”
  苏棠却还有话,“前辈……你能不能……你有没有……”
  她开始语无伦次:“我……想……我……我爹爹他……”
  东颜皖一头雾水,“什么?”
  苏棠整理着凌乱的思绪,哀哀道:“你能……借我点银子么……”
  东颜皖困惑极了。
  “要它作甚?”
  苏棠朝他伸手,摊开掌心,“求求你……”
  东颜皖怔了半响,苏棠也一直保持着这个乞讨的姿势,他便在怀里一掏,掏出一小块银子来,光泽熠熠。
  苏棠的眼睛瞬间亮起来,贪婪地将目光定在那小小一块上,直到它被放在自己掌心。
  东颜皖道:“都说你爱财如命,果然是真的。”
  苏棠将它握在手里,缓缓送到眼前看,笑道:“……买副药……应该足够了……”
  她轻轻笑两声,却被东颜皖凌厉的目光定在那里——
  “苏姑娘,事情还没有结束,你若寻死觅活,公子会很困扰的。我东南之人不险恶,但也不是什么大好人,杀一个女道士实在易如反掌,听得懂吗?”
  苏棠眼睛里的光彩骤然熄灭,只剩一片空洞,她脸上的笑容彻底僵硬住,颓然道:“听懂了。”
  说完,她握着银子,缓缓返身往墙角爬,她昏花的眼前好像多了一个人,就躺在那个角落里,气息奄奄。
  苏棠好像闻到了杜鹃花香,还有糖霜的甜香,耳边响起长街上小贩吆喝的声音,还有烟火乍响。
  手里的小银锭被她握得很暖了,苏棠似是历经千辛万苦才爬回被子里,头上疼得她一阵恶心。
  她整个人缩进去,缩成小小一团,慢慢裹紧了被子,躲在里面亲吻手里的银锭,好像如此就可以安心。
  这里没有一点风,也没有太阳,不知道外面是阴是晴,万千风光都已离她远去。
  她尚能有一团温暖容身,金长老却是真正的阶下囚,刚被方休一阵毒打,打得他牙齿碎落两颗,吐出一口血来。
  萧念安和柳无归都靠在门外石墙上,听到里头一阵悲鸣。
  柳无归虽已赶到,却不知如何与萧念安开口说第一句话,自己也是失意之人,更不知如何去安慰方休。
  萧念安先开了口,道:“师父已经回了玉山。”
  柳无归默然,似在听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萧念安道:“玉山灭了洛玉辰一派,风头太盛,宗风翊已有所忌惮,若再对风月阁极其上心,会惹域主不快。”
  柳无归恍惚道:“方师兄的事乃朝廷钦令处置,师父若执意在侧,也会有人揣测我们不信任域主大人,小人谗言,不得不防。”
  萧念安静听着,思绪一转,想起心头还有一事未平——
  南宫羽去了哪儿?
  她定是还未见到方休便闻听了灭门惨事,知道方休不会放过风月阁任何一人,再来相问也无济于事,反而还多半要大打出手,便就此作罢了。
  可她能去哪儿呢,玉山剑派多人流连于尚京,但凡见了她,必不会有好事。
  恶语相向是轻的,刀剑相向才愁人。
  他正想着,忽听里头安静下去,方休已缓缓出来,脸上的阴森狰狞还没散去,看到柳无归的一瞬间就惊怔当场。
  “你……你来了啊……”
  他努力调整着自己的表情,但还是无法让声音恢复正常,胸口像被堵了一块重石。
  柳无归喃喃唤他,“师兄……”
  “你……你节哀……”
  萧念安默默在方休肩头一拍,转身便走掉了。
  柳无归望一眼牢内,“人死了吗……”
  方休冷笑,“死了。”
  柳无归开口无言,方休却还在笑——
  “你来可怜我?”
  “顾清影没有留你在飞仙观长住吗?”
  柳无归舌尖都麻木了,侧脸被寒风吹得毫无知觉,只道:“我知道你伤心,你若说些难听的话给我,就能好受一点,你便说罢,我听着就是了。”
  方休笑声如泣,红着眼睛,上前一步凑近他,“我不好受,我从来没有这么难受,哪怕是你拒绝我的时候——”
  他步步逼近,一如当年玉山之时,将柳无归逼退在墙角,“我许多天都没有哭过,可是看到你,我……”
  “无归,我什么也没有了,怎么办?”
  怎么办?
  三个字带出无尽的绝望,“我以为还来得及呢,我每一年,年末之时,没有回家去团圆,都在想总有时间和机会再回去的。”
  “我还以为时机终于到了,一切都那么好,爷爷不怪我了,父亲也消气了,母亲做的点心还是那么好吃,还有阿璆……一点不怕生,天天缠着我……”
  “哈哈哈……天伦之乐,哈哈!天伦之乐啊!”
  柳无归被他一把锢在怀里,听他癫狂,听他疯言——
  “我也才知道,你早就把那颗悬黎还回来了,不过没关系,我还不是什么都没有……可是现在真的什么也没有了,你知道吗,方璆死的时候,袖子里还藏着几块点心,他们正在吃饭,他为什么要把点心藏在袖子里?”
  方休微微松开他,握着他双肩,低着头费劲地喘息,气声无比沉重,“他是给我留着的吧,他还在等我回去……哈哈……柳无归,柳寂初会不会做这么幼稚的事情?”
  “他不会,是不是?方璆会做,他那么小,背书也背不好,只爱吃那些甜腻腻的点心,总觉得自己喜欢的,哥哥也一样喜欢,他死的时候还睁着眼睛——”
  “够了!”
  柳无归厉声一喝,方休无比惊讶,“你不想听,还是不敢听?是不是听着很难受?可是我亲眼看到的,满屋都是尸体,没有一个活口!”
  他癫狂地在柳无归脸上打量着,手中力道越来越大,“我以为我见了你就可以冷静一点,可是好像没有用,我只想杀人,杀光——杀光风月阁里每一个……”
  柳无归心跳急速,想抬手回应他一个拥抱,却被他推开了。
  没有用多大的力气,却决绝昭然。
  方休凛然转身,很快被身后人拉住:“你去哪儿?”
  这是柳无归第一次挽留他。
  貌似挽留而已。
  方休却没有回头。
  “我有事要求张大人,师弟趁着夜深人静,无人打扰,正好思念一下心上人,看看冬风会否知你意,带着你的思念去荣城,一告相思苦。”
  他挣开柳无归,走了一步忽然就蹲了下去,轻抚着冬日里冰凉的地面,“你说,有什么风能吹到地下去,吹到忘川,黄泉路,奈何桥……”
  剑客缓缓站起来,没有看柳无归一眼,抬头望去,看到了夜幕里的星星。
  像那夜碎掉的悬黎,冷光幽幽。
  他忽然就后悔了。
  还不如当初把它留给周姑娘,虚情假意地举案齐眉,至少它还能夜夜柔光。
  总好过如此,零零落落碎成一地,再也拼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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