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问】

  早朝之上,我昏昏欲睡地直点头。陆久安喊了一嗓子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后,站在我身侧开始打哈气。我强撑着眼皮子静候各位爱卿发言,谁知一声令下之后,群臣们的反应比我想象中还要激烈。
  先是大理寺卿血书一封递了上来。我打开一看,鲜血淋漓的仿佛是恐吓信。我被这么一吓唬,顿时清醒了大半。我强忍惊恐把那直粘手的奏折读了一遍,结果惊出一身冷汗。
  大理寺卿,这位大哥,举报了俩官员贪污受贿。按理说,他这个官就是干这个的,然而这位老哥可不简单。这封血书上头列了的第一个官员,是吏部尚书。而另一个则是...
  钟伯琛。被检举的理由为科举考试中徇私舞弊。
  大理寺卿一脸的视死如归,慷慨激昂地把吏部尚书从头到脚给骂了个遍。说他养外室,还有个私生子,不仅如此,这私生子还被他想方设法地塞进了翰林院里头捞了个闲职。
  吏部尚书被他这一通指责气得吹胡子瞪眼,手指头指着大理寺卿的脑袋直哆嗦,半天没辩解个所以然出来。我见此场景,心凉了半截。吏部尚书一向嘴皮子功夫过硬,如此节骨眼上却掉了链子,这里头搞不好真有些隐情。
  大理寺卿面不改色地扒拉开吏部尚书。转而又转向钟伯琛开始告状。他手上的绷带很是突兀,包的跟个粽子似的。按照他的话来说,钟伯琛也跟这事儿有关系,他徇私的就是吏部尚书的私生子。据悉,钟伯琛在科考期间私会了那名男子,翌日便通知他去翰林院任职,直接省去了中间的考试过程。
  我惊愕。钟伯琛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吗?于是我看向钟伯琛,希望他能拿出个合适的解释来。谁知我们钟大人迎着我期许的目光,慢慢悠悠地说了句:确有此事。
  要命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群臣激愤,纷纷指着钟伯琛后脊梁恨不得戳出个窟窿来。我还是没作声。我得给钟伯琛一点时间。哪怕是狡辩也好,起码把事情压下来。结果我们钟大丞相向前走了半步,就地一跪:臣有罪。
  我正在懵逼,吏部尚书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咣当跪在钟伯琛旁边喊道:殿下。不关丞相大人的事。是老臣...
  后门可是丞相大人亲自开的,他自己也承认了。大理寺卿正义凌然地直跳脚。
  钟伯琛跪得笔直笔直的,脑袋仰着看向我,一言不发,依旧面无表情。我也望着他,耳朵里全是满朝文武指责他的话。乌乌泱泱,七嘴八舌,愣是把吏部尚书的辩解声给压了下去。礼部和户部二位尚书急得团团转,也跪在一旁求我查明真相,不要听一面之词。可惜他们几人的声音完全扛不住铺天盖地的叫骂。我甚至听见大殿某个角落里传出:钟大丞相这么年轻能当上丞相,想必手段了得吧?
  我继续看着钟伯琛。心中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呐喊。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听见他们说你什么了吗?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看着我作甚?让我当着大家的面偏向你吗?也不是不可以,可问题是...
  你为什么不说话呢?
  殿内的吵杂声越来越高,声浪逼向坐在皇位上的我,震得我两只脚发麻。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叫高处不胜寒。我只是个摄政王罢了,这皇位我本不能坐,但是你们非要我坐。好了,我坐上来了。结果又如何呢?
  我只能看着他挨骂。
  我一把抓起龙案上的茶杯,猛地砸向地上。白瓷的杯子摔在玉阶上头,瞬间粉身碎骨,清脆作响。大殿里的吵闹声戛然而止。我踩着细细的瓷器碎片走下玉阶,一步步走到钟伯琛的身旁。或恐惧或震惊的目光集中在了我身上,如同千万寒芒。
  唯独他没有看我一眼。自始至终,连一个眼神都不给我。
  钟伯琛还是一动不动。眼睛直视着空无一人的正前方,仿佛刚刚那场狂风暴雨在他眼里不过小孩子过家家般的玩闹。我突然又自卑了起来。我为什么这么焦躁?他自己都不在意,我在意又有什么用?
  可是我一低头,无意中发现他那附于膝上的双手,握成了两个拳头。
  原来你是在意的。
  我忽然明白了。他是想让我拿个态度。然而我凭什么要拿这个态度!就凭那玉佩?就凭那想不起来的陈年往事?凭那坛子酒?还是凭你这自持清高的模样?!
  别逼我了。
  你觉得我会说什么?我低头问向钟伯琛。
  钟伯琛终于有了些许的表情,是一抹萦绕在眉间难以察觉的焦虑:臣不知。
  我觉得好笑。我们果然只是君臣而已吗?不然你为何连句交心的话都不愿意同我讲?
  带下去。我淡淡地挥挥手。
  大殿之上顿时传来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吏部尚书扑过来冲我磕头:殿下!老臣用性命担保,丞相大人他...
  用性命担保?连命都能拿出来担保了,偏偏就没能力把事情给解释清楚吗?我打断了吏部尚书的话,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去御书房里候着。本王有话问你。
  吏部尚书哑然,再抬头看向我时,眼中竟多了些许的畏惧。我于心不忍,转身想走。徐长治忽然跑到我身后,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把丞相大人带哪儿去?
  哪儿能关人送哪儿!我恼怒。平时让你叉个人,你比谁都勤快。怎么如今竟不会办事了!
  徐长治又呆站了几秒,似是在等我回心转意。我还是没吭声。徐长治只能冲钟伯琛一伸手。
  钟伯琛站起身来,又向我深深鞠了一躬,退后三步,继而一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大殿。我用余光看着他的靴子踏出了殿门,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冲着大殿后方那些个幸灾乐祸的官员们咆哮了出来。
  一群只会窝里横的王八蛋。平日里国家有灾,从没见你们这群吵吵得最厉害的出谋划策。如今同僚有难了,你们倒是很积极。看钟伯琛年纪轻轻当了丞相,你们眼红是吧?!老子今儿告诉你们,别说给一人开后门了,他就算是贪了个金山,老子也乐意。就凭他有本事!
  大理寺卿被我这急转直下的画风给吓得一窜高,尚未反应过来,我一脚踹在了他屁股上,给他踹得螃蟹一样趴在了地上。
  还写血书。怎么?想吓唬本王?怕本王不敢治丞相的罪?
  大理寺卿跟指南针似的,匆忙掉过头来:殿下!不是这样的!老臣确实是有证据!
  好。那我问你,吏部尚书那所谓的私生子姓甚名谁,你跟他打过交道吗?我一边说着,一边又去踹吏部尚书的屁股:头一回见你的时候,小嘴叭叭的比谁都能耐。刚你怎么了?骨头渣子卡嗓子眼了?屁大点事儿解释不明白?
  吏部尚书老脸羞红,吭哧半天才说出了口:他并非老臣的私生子...实乃老臣挚友的遗孤。殿下如若不信,可唤他来一问究竟。
  我差点没被气死。这么简单个事儿你特娘的倒是早点说啊!你刚刚是大脑死机了吗!
  大理寺卿嚷嚷着不信,我便先退了朝,转移到御书房继续对质。'私生子'小哥被唤了过来。这位小哥姓苏,文文弱弱,浑身一副书生气。见到我倒是不卑不亢,磕头谢了罪,然后证实了吏部尚书的话。
  原来他的父亲本是朝中一位三品大臣。多年前因病逝世。临终前求吏部尚书照拂他们母子二人。吏部尚书不负所托,没少帮助他们母子。然,寡妇门前是非多。到底是传出了一些不入流的闲言碎语。如今,竟闹到了朝堂之上。
  大理寺卿有些慌了。汗如雨下地揉着屁股辩解道:那...丞相他...也是...坏了规矩...
  我白了他一眼。让苏小哥起来说话。我打书架上随便拿起本诗经念了句,让他接。他对答如流。我又拿过史记讲了段,他颇有见地。最后我拿出自己的画作给他看,问是出自哪位大家之手。苏小哥沉默半天后,耿直地回答道:“有点像八里铺胡同口上董麻子的画,一个铜板能买俩。倘若买了他家的火烧,他会饶你一幅画。”
  我一拍桌子赞扬了他:听听。这孩子当个翰林院学士怎么了!哪里配不上了!
  大理寺卿这浑身的汗跟被水洗了似的,嘴上却还是犟着:有本事怎么不好好考...
  我一个螺旋体踹在他小腿上,又把他蹬得四仰八叉地成了张烙饼:你有话不偷偷跟我说,非整得本王在朝堂上下不来台。你是不是自己也觉得钟伯琛是个人才,一般有眼力见的人不会听风就是雨的砍了他。所以你想逼我就范?你真是个忠臣。
  苏小哥在我殴打大理寺卿期间也说出了原委。他的名讳犯了忌,冲撞了先帝。我老爹单字一个'彻'。而苏小哥大名叫苏澈,同音了。导致他屡试不中。后来吏部尚书想给他偷偷塞进翰林院,被钟伯琛给发现了。于是钟大丞相说得亲自考考他,这才有了所谓的开后门一事。
  我说苏小哥你这名很好。我最喜欢的三位诗人全姓苏,还有一位跟你的名字就差了个偏旁。你好好当你的大学士吧,抽空教我怎么画画,让我比那董麻子画得好就行。
  苏小哥一脸疑惑,想必不知我说的是哪三位诗人。我挥退了他跟吏部尚书,继续殴打大理寺卿。我打累了,就让陆久安替我揍他。大理寺卿终于不堪受辱,委屈巴巴地直抹眼泪:臣也是好心...人人皆知吏部尚书跟丞相结党营私...您或许还不知,钟伯琛私下里跟别国使臣有来往,好像是晟宣国太子的人。微臣不敢妄言。此乃千真万确。
  我的脑袋轰隆一下炸了。他跟李擎有来往?说不通啊!他俩不应是情敌关系吗?我这剧本怎么扭曲成这个样子了?钟伯琛,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
  可是我必须镇定,如果我慌了,就坐实了他的罪证。于是我故作淡定地说道:那是我指示的。至于为什么,你现在不必知道。
  大理寺卿终于没了脾气,脑袋耷拉在地上认了错。我闹心得很。他也是父皇给我的那张名单上的十七人之一。我本以为这十七人是一心的,哪曾想这大兄弟闹了这么一出,把我朝两位肱骨之臣险些扯下马。
  我也没责罚他,只是让他回去好好得自我反省。把心思放在正地方。贪官污吏还是要抓的,但不能带了个人情绪。以后再有什么大事私下里跟我说,免得大家面子上不好看。
  大理寺卿千恩万谢地退下了。我一手抚在书案上久久不能平静。思来想去,我觉得应当去跟钟伯琛当面对质一下。
  于是我问陆久安,徐长治把钟伯琛给带哪儿去了?陆久安连忙跟我咬耳朵,说徐侍卫没敢把丞相大人直接送牢里头,而是带到广思楼了。
  广思楼,本是我们这群皇子幼时关禁闭思过的地方。我是这里头的常客,时不时地被我母后扔进去关一宿。我暗道幸亏徐长治是个有脑子的,若真将钟伯琛给扔牢里头了,我还得给他送牢饭。
  我揣着一肚子疑问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广思楼。我扒着门缝往里抬头一瞅,只见钟伯琛盘坐在地上闭目养神,全然没有悔过状。我心头刚燃起的一丝愧疚瞬间烟消云散,使得我一抬腿踹门入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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