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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月色空渺,宫灯摇曳。
  青年的声碎在幽幽玄河,“杨公,不要回去见见远方的人么?”
  杨奉先应声瞪大双目,哑着一管烟熏嗓,半晌也未说出个字。
  沙漏寂寞冷流,时光不歇。
  “颜尚书,我已经这幅不人不鬼,怎么还敢奢望远方之人。”不等颜岁愿出言,杨奉先握着写有谋反的纸张,形影相吊而去。
  随手铺开宣纸,颜岁愿运笔落字。
  ——斯是速矣,何待来年。过而惮改,如何止矣。
  风动夜水,颜岁愿乍然觉一股气息。当即将长案之上的纸张揉握,化为掌心一抔纸屑。
  “颜尚书,有没有想我啊?”
  颜岁愿才将散尽掌中纸屑,便见冶容卓姿。程藏之仍旧是那风姿冶丽,绝世无双。
  然而,冰粹玉润的颜尚书并未给其好脸色,他沉着脸,道:“程大人,你踩到本官的书字了。”
  程藏之垂首逡巡足下,四散的纸张将整座居所的地面铺满。他接着头顶映-射-下的灯辉,依稀见——法不徇情、王法无情……诸如此类。
  于是乎,程藏之靴尖一碾,将无情二字磨得不见真容。
  “我就在你眼前,你就没觉得心上多了个人,意中也多了个人?”
  “……”颜岁愿目光从被磨碎的字迹移开,“心上与意中倒是没有多个人,只是觉得,眼中多枚钉,肉中多根刺。”
  程藏之不以为忤,十分认真道:“你试试把那枚钉和刺移到心里,倒时候就会发现,钉也好,刺也好,都能变成心中不舍得。”
  颜岁愿懒得再辩驳,只是转开话题,道:“程节度使乘夜而来,就是为了跟本官拌嘴的?”
  “当然不是,”程藏之否定,“是来夜会情人的。”
  “程大人,此处不便有太大动静。”颜岁愿松了松拳头,表示不愿动手伤和气。
  程藏之却是一脸惊讶,“难道你还想跟我……”他目光荡漾几许,浮想联翩,“你要是真的寂夜难耐,实在忍耐不住,”他打量周遭,“我觉得此处,也还能将就,就是你可能要忍着点,别叫出声,不然让人看去…总是有些难为情——”
  “程藏之。”颜岁愿终于出言打断他,目光幽冷,“你觉得此处是开玩笑的地方吗?”
  “不是。”颜岁愿脸色稍霁,却又听程藏之说:“这一看就是给人就寝的地方,我看时辰也不早了,不如我遂了你的愿。”
  “……”
  颜岁愿气息几度起伏,程藏之难道不知自己何样处境?他不信对方不知。却只能咽下质问,几番斟酌言辞,说:“程藏之,你知道请君自重几个字怎么写吗?”
  “这个,我不但会,而且还很擅长。”程藏之满面从容,胸有成竹,“不信我写给你看!”
  颜岁愿并未阻止他,总之能跳过适才的话题,就令他心满意足。
  一股幽冷松竹清香,程藏之行至颜岁愿身侧。拿起他先前用的毫笔,沾满墨汁,起笔之势有青山凸起的壮阔,运笔之间有河海奔流的波澜。
  纸上赫然三字——颜岁愿。
  “你看,”程藏之用笔杆点点笔走龙蛇的行书,“我的自重所在。”
  颜岁愿垂首,不言。再如何巧言令辞,都敌不过此人的固执。
  沉默不言些许,颜岁愿执程藏之之手,在程藏之惊诧错愕的神色之中,起笔运字。
  ——过而惮改,何不止矣。
  写罢,颜岁愿放开掌间滚热,却觉心力抽竭。
  指背覆热,程藏之攥紧他的手,“颜岁愿,这世上,不是所有事都能改写。我的心意,由我书写,不由你。你受或不受,我之心意,凿刻在心,经久不风化。于你的心意就是属于你的,它的存在比天下谣诼更猛烈,比众望所归的人心更坚定。”
  “今夜,我既来了,就不惧任何钳制威胁。也不怕来日,因你万劫不复。”
  殿中本是斋戒之地,时常盈满线香,一闻便知佛祖无处不在。
  玩世不恭的人,说起誓以皦日起来,却意外比千金一诺的君子还要入骨三分。
  颜岁愿忽然之间了悟,为何世人皆说浪子回头金不换。
  “我……明白了。”
  青年的音声异常空灵,旷古难闻。
  程藏之仿佛耳畔传来沧海桑田变迁之声,这是他第一次得到回应。却是令他不解深意,但,他却又不敢开口问。
  他想问,颜岁愿你这句明白了,究竟明白了什么?是敷衍了事的明白?是明知心意拒绝的明白?还是记在心间的明白?
  “你……若是真的明白,就好。”程藏之声色十分易碎,“不是我想的明白,也……无妨。”
  颜岁愿侧首,久静,才道:“兖州上报锁龙井倒涌洪水,致使半城百姓受洪涝之灾一事,你也知道了吧。”不等程藏之回答,他便单刀直入道:“你不必搅和进此事,此事,我会向皇上请命,亲自定兖州之乱,以及流言。”
  程藏之猝不及防笑出声,“不可能,兖州,我非去不可。”
  颜岁愿转首直视他,“程藏之,你等我从兖州回来。只要你在青京等我,我一定告诉你一个明确的答案。”
  “你拿应不应我一事威胁我?”程藏之目光渗出月色薄凉,“当日在金州城外客栈,我便同你说过,我们之间,只有情,其他的一概不准掺杂。我如当日,不改初心。”
  “我知你所忧,兖州流传了许多年的传说,说锁龙井见邪龙天子便会逆涌。我若是去了,正好赶上逆涌的异象,便是谋反逆贼。届时,天下人人诛之。”
  “你既然知道,又何必自寻死路?”
  “我不信什么锁龙井逆涌,也不信天定之命。若真如此,我便将锁龙井挖开,让天下人好好看看,一口破井能拘什么邪龙,只怕就是几条蚯蚓。”
  “……”颜岁愿一时无言,挖开锁龙井,他倒是别出心裁的想法,“程节度使,果然过人。”
  程藏之眉目明朗起来,显得有些得意,“我还有更大胆的想法,只是,需要颜尚书配合。”
  “……”颜岁愿木着脸,“不必想了,我不配合。”
  又被拒绝了。
  宇内三更鼓敲响,月色朦胧,时辰如箭镞飞逝。
  颜岁愿与程藏之仍旧对峙着,一如金州之夜。只是稍有不同,二人各自踞坐书案两头。
  右侧的程藏之向前挪动,便见前方的颜岁愿移来一盏玉枝灯。借着明晃晃的灯焰,程藏之见一张忽明忽暗的冠玉容颜。
  唇角微微向上拉斜,颜岁愿似笑非笑地说:“程节度使,本官近来清闲,有的是精力跟程节度使干耗。”
  程藏之抽抽嘴角,老实坐回案头,道:“颜尚书还是忙碌的时候好,至少我还能献献殷勤,偷香窃玉。”
  “……”
  颜岁愿聚眸看他一眼,而后侧首望向雕花轩窗。一线窗棂之上淡月如蝉翼,宁静悠远。他望月低声道:“程节度使上次不是在刑部牢狱之中抱怨,说本官宁愿看尸体也不看星星月亮。本官难得清闲,便遂程节度使所愿。”
  “……”程藏之顿口无言,哭笑不得。倒是只能怨怼自己给了他好借口。他不气馁,发扬自己坚韧不拔的精神,说:“岁愿,你为什么如此怕我亲近?”
  颜岁愿闭口不言,也不予他半个眼神。
  程藏之仍在絮絮叨叨,“圣人们不都说,食色人之性也。你何必如此畏口慎事,你若是实在不了解,可以先看看避火图之类。若还是忌讳难言……我再想想办法。”
  “……”颜岁愿无言可答,却凝眸端量着他,许久才道:“程大人,扭直作曲本就是一件强人所愿之事。”喉头微微滞停,“程大人能有什么好法子?”
  “颜尚书,我曾听闻有种琴弦是天蚕丝所做,”程藏之坦然与他直视,“然而,天蚕丝却也能织成软甲衣,可见性直如弦的人未必不能曲如钩。尤其是岁愿你这般心思玲珑的人,只怕有时候,自己也不能觉察自己的心思。”
  “……程大人,倒不像是个武将,”颜岁愿垂目,“倒像是个惯来满口歪理的风流纨绔。”
  程藏之轻笑,“那你喜欢吗?”
  颜岁愿抬眸,“程大人,我若不愿……在下呢?”
  程藏之顿时笑的花枝乱颤,“岁愿,你缘是怕这个吗?”
  颜岁愿脸色冷下,“程大人如狼似虎,任谁人都不得不畏之如敌。本官清正半生,不愿落得不堪。”
  “这个简单啊。”程藏之笑意盈盈,“你又不是第一次在我之上,我也说过雌伏你之下。”金州与含元殿之言犹在耳畔。
  颜岁愿眸色渐深,一瞬失神。继而,又是异常费解。
  眼前这个人,风华灼灼,有着不世功勋,达成了他从前征驰万里的鸿鹄志向。本应该封王拜相,封妻荫子,无限光荣。可生在这暗无天日王朝,侍奉无为多疑君王,功勋薄也成催命符。
  心间一热,目光却凉。
  “程大人,”颜岁愿原要说,你何必如此屈居人下,他不值。但话到唇边,终是说:“天要亮了,程大人还不打算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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