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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颜岁愿舒展的眉,被蜂蛰一般蹙起。
  程藏之见状,顿然回神,松了手。缓而叹息,幽幽道:“觉得疼,为什么不说?”
  掌背已泛清白,颜岁愿却浑然不知,道:“程节度使,于我而言,这世上没有什么是难以忍受的。”
  “如果不是我发现的话,你是不是打算一直藏着掖着李湮!”程藏之努力遏制着暴戾。
  他一双狭长眼眸,褪去冶丽风韵,是一种极致的冷厉。万物至极,都是能杀人的毒药利器。出色容貌尤为是,若是轻视,死无全尸。
  颜岁愿了然,淡笑如烟,神情如一口无澜古井,幽深寂寥。
  “不打算说点什么?”程藏之脑海、耳畔,皆是来路上那个暗卫所言。
  ‘夔州的守居王一直与颜尚书有联系,只是不密切。’
  ‘这是我等截下的夔州来信。’
  ‘每月十五封。’
  ‘封封都问颜尚书……却封封未至颜府。’
  颜岁愿无畏直视,“程大人既然知晓,何必再问。”既已筹谋,何会畏惧程藏之发觉。
  原本是来蹭饭,程藏之却弄个穿心凉。见颜岁愿丝毫不辩解,他扯一抹讥笑,冷的刺眼。而后,撩袍而去。
  候在门外的赵玦垂首低眉,心说,人人都在传的无名男子是他家公子,却不想颜尚书当真另有藏娇,还藏在夔州。可真是跟公子犯冲,冲到血海深仇上去。
  御街疾步,程藏之被雪白的光芒刺到眼,骤然停步,道:“夔州来信呢?!”
  赵玦被炸嚷醒,惊的当即从怀中掏出暗卫截下的信封,递过去。
  抽出信笺,撒相思红枫的纸页上,第一句皆是——颜岁愿今日可曾表露情绪?
  轮番阅览信笺,每一封相思红笺,第一句都是这句。
  赵玦小心翼翼地说:“公子,这些信笺,没有一封入过颜府。颜尚书,应是不知道这事。”
  程藏之额心的热度凉下,“他还算识相。”
  “公子,午后的诵经焚文,还去吗?”赵玦提醒道。
  “去啊,当然要去啊!”程藏之神情再去阴郁,“他想暗度陈仓,也要看我近水楼台给不给他机会。”
  赵玦张张嘴,他想说,公子,兴许夔州那位不是那个意思呢。面对正在火上的公子,他不敢轻易出言。
  斋宫里几群小太监,将设案上的熟宣收集。一个身形瘦削的小太监,将颜岁愿所抄尽数收缴,呈给内侍常杨奉先。
  小太监道:“杨公,程大人没有抄,颜尚书抄的都在这里。”
  杨奉先微微颔首,而后翻起颜岁愿所抄写的纸张,直至最后几页。急促一笑,而后将两页纸张掩折着抽出。说:“颜尚书和程大人午后的祈祷文,也不要急着烧,拿来于我过目。”
  小太监见内侍常面带满意,当即谄笑着道:“奴婢明白。”
  元宵节前一日,斋宫里,皇帝李深亲临大殿,烧一祭御笔祈祷文。以求上苍佑大宁,佑天下生民。
  祭仪足有两个时辰,但李深嗅着线香,觉头痛欲裂。还没支撑到大臣们写完祈祷文,便不慎栽倒在佛手蒲团。
  一众宫人吓得鸡飞狗跳,七手八脚的将李深抬回宫去。
  恭送帝王离开,众臣摇摇头,小声嘀咕着。
  “皇上的头疾都如此严重,竟也还是不肯立后。”
  “立不立后不是要紧事,要紧的是皇储——”
  “唉哟,你们可别乱说!当心有心人听去,要了小命!”
  正在他们等人议论到,会是哪个宗室子承嗣,前面的内侍常已经在高声呼道:“各位大人的祈祷文可作好?若是作好,内家便遣人收齐奉于皇天后土。”
  众臣忙不迭停止交头接耳,忙于各自的祈祷文。
  程藏之踱步过文臣,见个个都是洋洋洒洒一篇祈祷文。行到颜岁愿这边,对方沉着脸,显得异常阴郁。
  因是头回见颜岁愿这般阴森脸色,程藏之觉着惊诧奇异,“颜尚书,你这是把心上人弄丢了?”
  应声抬眸,颜岁愿定睛看程藏之,对方表情没有一丝错漏,茫然惊讶。他目光似要细腻成一缕缕隙罅之光,将人心探究,缓缓道:“程大人说笑了。”
  两人午间才在刑部交锋。颜岁愿心中讶异,程藏之这忘性未免太大。几个时辰的功夫,便又能来跟自己调笑。
  程藏之毫不自知,道:“那你这一副黯然魂殇的样子,可真——稀奇。”他话锋一顿,“难不成是丢了金屋藏的小情人?”
  “……”颜岁愿想问,你还能不能好好说话,忽然而笑,却无半分笑意,说:“小情人倒是没有丢,是本官写给小情人的陈情书,丢了。”那两张熟宣,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程藏之面皮一拉,神色难看,口中乏味道:“你还真有小情人。”
  “本官一介正常男子,”颜岁愿神情温和浅淡,“又不是程大人,有情人不是很正常。”
  “……”程藏之彻底垮下脸,不可置信地看颜岁愿,“不可能,我都把你祖宗十八代查清了,怎么不知道这事。”
  颜岁愿莞尔,“程大人,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习惯便好。”
  “……”程藏之迟疑地看着颜岁愿,对方温温和和的神情,毫无破绽,“我这不就跟你吵一架,下手重点吗,你就给自己找好了下家?”他一素知颜岁愿吃软不吃硬,却不想如此严重。
  “程节度使,若得空,早日娶妻。”颜岁愿诚恳道,省的成日烦扰他。
  “你终于感动的要嫁给我了?”程藏之当即激动的握上他手。
  不远处的帘外,还有写祈祷文的大臣。
  颜岁愿连忙后退三步,与程藏之保持安全距离,避免被轻薄。而后,严词厉色:“本官是男子,不谈婚,不论嫁。”
  程藏之深情凝视他,语气悠然地跟过去,“我要求不高,无名无分无妨,跟你那个小情人平起平坐即可。”
  “……”颜岁愿闭目不言,绝望少顷,拂开程藏之不安分的手,“请君自重。”
  隔着一道金丝竹帘的赵玦,纳闷不已。午间,他家公子明明怒火冲天,不过几个时辰,就又好了?匪夷所思。
  颜岁愿亦然不得其解,午间分明是剑拔弩张,程藏之这会又厚颜无耻了。真是令他措手不及。
  “程节度使,本官还要写祈祷文。”言下之意,你可以滚了。
  哪知程藏之稍手,从案几上抽一页熟宣,再提支笔,“来,咱们一块写。”
  “……”颜岁愿冷冷看他几眼,不再理会此人。
  幸而写字的案台足够长,两个人同时写祈祷文,倒也不是很拥挤。
  颜岁愿依旧是一手的楷字,若凿刻在石碑一般,笔格遒劲有力。
  所书内容,更加震惊神魂。
  ——为天下杀身,为生民殒命。
  程藏之看得手腕一僵,将原来的熟宣揉搓成团,扔砸在赵玦身上。赵玦战战兢兢地接着纸团,见公子脸色乌云密布,闭口不言。
  “知情人知道颜尚书在写祈祷文,不知情的,还以为颜尚书在给自己写祭文。”程藏之扯着嘴角,心里不快活。
  颜岁愿答非所问:“程大人,还是管好自己。”
  程藏之自然不肯听他的,当即要扯过那熟宣,却见案上一空,被颜岁愿扯走。他道:“就算你不信怪力神乱,也该写点好听的。”
  颜岁愿分寸不让,掷地有声道:“这是本官毕生心愿。”为天下死,九泉之下尚能对得起祖宗。若栽在情字,属实可笑。
  程藏之定睛看他许久,道:“你这般为天下着想,可皇帝呢,还在执拗着,不立后,连王朝的后继者都不要。”他嗤笑,“倒是皇帝不急,你尚书着急。”
  “程节度使,注意言辞。”颜岁愿丝毫不为所动。
  程藏之不爱听他这话,愈发变本加厉,“不如我上封奏疏,请夔州守居王妃上京如何?”
  颜岁愿垂眸,“程节度使总爱这么火上浇油,伤上撒盐吗?”
  程藏之轻笑一声,不再出言。他扯一张熟宣,提笔泼墨,写下——我之岁愿长命无疾,年年乐事,岁岁遂愿。
  瞥见内容的颜岁愿一愣,当即要抽夺过熟宣,声色稍疾,“程节度使,这是为黎民百姓写祈祷文,不可胡来!”
  程藏之将熟宣塞进腰带,颜岁愿果然罢手,他笑意吟吟道:“我跟黎民百姓无冤无仇,不亲不近,为什么要为他们写祈祷文?”
  “更何况,这是我每岁之愿。颜尚书,是想到了什么吗?”
  “……”
  颜岁愿沉默着看程藏之,对方神情一副理所当然。他若是再情绪激烈,倒显得是他自作多情了。
  “程节度使,这不是身为朝廷命官该言之语。”
  “以天下为己任,先天下之忧而忧,位卑未敢忘忧国?”程藏之脱口而出几句千古名句,却是冷涩的语气,“昔年我流徙征途,天下可没有如此待我。”
  颜岁愿望着他,似有疑问。程藏之顺口道:“我辗转去清水时,见惯自私自利之辈,流浪小儿的炊饼被抢,老丈镶的银牙被人凿下。颜尚书还记得我那条狗吗,一路上十几次被人捉去,数次险些被人炖。”
  “……”
  颜岁愿难以言语,这些年来,大宁朝的风俗教化确实恶劣。单从各道不敬天子,不听调令,擅自世袭就可以想见。
  但颜岁愿绝对想不到,程藏之被海捕文书通缉时的日子。万两雪花银的悬赏金,令所有人都疯狂。程藏之为了掩人耳目,曾几险些毁坏容颜。饥饿交迫的寒夜,无人照问,只有那条路上捡来的狗,十一为他去民户偷食物充饥,跟野狗争凶斗狠抢来的包子,都叼给他。
  少年郎在短短流浪几月间,看尽天下世态炎凉。唯有心间,一抹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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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真是巧了,你见我,心间一热,我见你也是心烫如沸水。
  颜:……作者什么时候能放弃作话?我总想打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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