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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章

  ‘陆眠风’不再多说,他蹲下身子将楚星泽扶了起来,所有人碰都不能碰的楚星泽,在他手里没了温度。
  钟翮低头看了一眼陆嘉遇,房中的大火渐渐熄灭了。陆嘉遇似有所感,微微抬了头,“怎么了?”
  钟翮微笑,“无事。”
  楚星泽从地狱一般的痛感中缓了过来,顺着那双素白的手抬了头。在看到那张脸的时候楚星泽疯了,他大喊着甩开了‘陆眠风’的手,“滚!你滚!”
  ‘陆眠风’被甩得跌倒在了地上,楚星泽不可置信地摇头,他目眦尽裂,“你不可能还活着,陆眠风,哈哈哈,你的气海碎了,你的心也碎了,你不可能还活着!”他一边退一边蜷缩向身后的破败院子。
  周溯一掌打在楚星泽脸上,那一掌应当是用尽了全力,她的手都在抖。楚星泽被打得偏过头去,他的脸颊在地上擦出一道血痕。他顿了顿缓缓转过头来,嘴角的鲜血落在了衣襟上。他在笑,可那笑容里全是讽刺与悲凉。
  他盯着周溯笑得咳出鲜血来,“周溯,咳,你有本事,你厉害。”
  可周溯连个眼神都没施舍给他,楚星泽也不在意,他收回视线落在坐在面前的‘陆眠风’身上,偏了偏头,露出了修长的脖颈,他的笑意像是一轮即将隐没的上弦月。
  楚星泽从前必然也是个美人,他靠坐在一地狼藉里,像是一株染了血的蔷薇。他像是要坐直身体那样,只可惜力不从心,“陆眠风,我看不起你,你已经死了,你怎么还能被周溯骗呢?”
  他仰天大笑,“你是个可笑的蠢货,一遍又一遍掉进同一个坑里,她娶了一个又一个小侍,讲你视如敝履……”
  他的话还没说完眼泪就掉下来了,“你跟我一样,都是这个世间最蠢的人,活该不得好死哈哈哈哈哈……”
  他被小侍拖了下去,‘陆眠风’像是什么都没听懂,又像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他跪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楚星泽的的嘶吼声随着铁链的摩擦声渐渐远去,‘陆眠风’动了动腿,他像是又没了意识,周溯不敢吓他,只能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陆眠风’喃喃着什么,双目无神向前走去。周府太大了,‘陆眠风’走得很慢,他穿过回环的白石桥,踩过碎石遍布的小路。小路之后露出一座老旧的假山,山前垂柳枯枝遍布,将这个假山遮掩住了——就像是要被刻意遗忘那样。
  ‘陆眠风’抬头看着这座假山,停了下来。
  周溯猛地抱住了他,她的冷汗与眼泪层层叠叠顺着衣领落了下来,她断断续续道,“眠风,我们回家,眠风,别怕我们回家。”
  ‘陆眠风’望着那座假山出了神,他口中喃喃,“回家……回家……”像是寻不到出口的困兽。
  他突然猛地挣脱了周溯,往前跑去,假山后破败的院子就漏了出来。那扇斑驳的漆红色木门已经不成样子,‘陆眠风’推门而入,一道白光在他面前亮了起来像是要将世界吞没。
  周溯接住了缓缓倒下的‘陆眠风’久久未能说话,她顾不上身后跟着的下人,也顾不上沉默了那么久的钟翮和陆嘉遇。
  “我先带他回去。”周溯低声道,她将‘陆眠风’打横抱起,不假他人之手。‘陆眠风’的手从门框上滑落了下来,露出一个印记。
  长风将周溯的衣摆吹起,她像是徒然老了。
  钟翮走了过去,伸手摸了摸那个印记,轻轻嗅了嗅,“这是一个陈旧的血掌印,居然能留这么久?”
  陆嘉遇眼角都是冷意,“那是她不敢再踏足一步。”
  钟翮抽了抽鼻子,“这里有气海的味道,能留这么久,你父亲应当曾经天资卓绝。”
  陆嘉遇沉默了一会,“我想摸摸那个血迹行么?”
  钟翮引着他的手盖上了那块陈旧的血迹,血迹早已经冷掉了,明明不会再有任何温度的旧痕,却烫得他眼眶发红,“我父亲曾经有一把月华剑,雪山皑皑,明月皎皎。”
  他哽住了,钟翮放下了手,斟酌了一下开了口,“我小时候曾听我娘这么形容陆家的剑法。”
  陆嘉遇也放下了手,“我父亲本不该是这样的一生,钟翮,你知道人间意难平是什么么?”
  “嗯?”他转过了身,与钟翮相对。
  “人间多憾事,也无旧日可回首,亦无故人相等候,好一条天日昭昭阳关路。”他低笑着道,可仿佛下一刻就要落下眼泪来。
  夜里陆嘉遇忽然闭了眼睛扶额撑着桌子站了一会儿,再睁眼果不其然是一双黑眸。他似乎已经适应这双眼睛,有了眼睛反而需要一盏灯来照亮脚下的路,他转身出了门。
  钟翮在他身后,“怎么?杀人放火去?”
  陆嘉遇不答,提着一盏幽幽的灯走在前面,他并没有去周溯的房间,而是循着白日里‘陆眠风’的路,走向那个破败而带着陈旧血迹的屋子。
  那间屋子连一盏灯都没有,天地晦暗,陆嘉遇回头,单薄的身影像是一根立在风中的芦苇,“这是我父亲被毁了气海的地方。”
  浓云压城而来,一道惊雷响起。
  周溯没有由来地惊醒了,她下意识往身旁摸了一下,空空荡荡连温度都没有。屋外一道闪电划过,照得天地间亮如白昼。周溯不由得站了起来,她的睡袍垂在脚面上,一步一步走向了那扇紧闭的门。
  天光乍然亮了起来,照得周家家主脸上一片惨白。她眼瞳里像是燃烧着没有人能看出来的焰火,那双麟麟的手推开了紧闭的红木门。
  门骤然开了,狭窄的走廊与漆黑的房檐飞速地拉长成一条线,又在白光的尽头缓慢恢复原状。不知道什么时候,周溯脚下的门槛消失不见了。周府还是周府,周溯抬头似有所感,她按在门上的手开始颤抖。那一夜的电闪雷鸣照得天地莽莽,突降大雨在地上打出一层尘雾。喧闹声像是突然随着雨水冲了进来。
  阿青端着一个铜盆,铜盆边上搭着一块雪白的布巾,他步履匆匆,满是焦急。
  “来了来了,热水来了。”
  面前陈旧的院子缓慢褪去了这十七年来沾染上的伤痕破败,露出了最初的模样,崭新却荒凉。
  “啊!——”撕心裂肺的吼声随着一道闪电响了起来。
  周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大雨像是利剑一般穿过她的身体。她拔腿狂奔,像是疯了一样推开那扇门,像是那样一步能跨过早已经消逝的十七年。
  那是陆嘉遇出生那天,陆眠风被周溯的庶房下了药,本该还有两个月才能出生的陆嘉遇,被迫提前出世了。
  那荒芜的院子周围长满了芍药,冬日里不过一堆枯槁的野草。年轻地陆眠风面如金纸,冷汗如瀑,他的长发几乎缠在了脖子上,苍白的手指已经力竭,他无力再发出第三次嘶吼,只能纠缠在浸满汗水的枕头上。
  “阿青,”他低低道,“阿青,你听话,要是我撑不住,你就剖腹。”
  又一道惊雷在门外响起,周溯的五脏六腑几乎要疼得碎裂开来,那是她没见过的陆眠风。陆眠风生陆嘉遇的时候,她在扬州走动,只接到了陆眠风早产的消息,回来时只见到了面色惨白的陆眠风和一只小猫一样的儿子。其间种种,她不知道。她脚下的路被无限拉长,明明近在咫尺,可她连走过去拉住他的手都不到。
  门被夜雨猛地刮开,不安分的孩子又开始动弹。阿青顾不得别的,哭着握紧陆眠风的手,“主君,你别放弃,你想想夫人,夫人还在外面。”
  陆眠风的意识开始缓慢地飘散,阿青哭着道:“主君!他们害你,你要是不撑住少爷长不大啊!”
  “夫人就来了!主君!”
  他手中汗津津的手指忽然痉挛一般攥住了他的手,“阿溯……”
  他看见陆眠风缓慢地转过了头,望向门外漆黑的夜雨,“阿溯!——”
  他生在阴时阴月。
  那一道视线似乎与虚空中的周溯撞在一起,周溯堪堪到了门口,她眼里都是血丝,“眠风,你别怕。”
  可时间像一道墙,将她牢牢隔在了一道看不到的墙外。
  一声猫叫一般的婴孩啼哭声响了起来,满墙的芍药忽然开始疯长,那些灌木忽然生出了藤蔓,从窗户边爬了满屋,不过一刻便开满了深深浅浅的红色。冬日里深深浅浅的红药将这座荒凉的院子严密地包裹了起来。
  “他生在芍药里,小字便叫红药吧。”
  周溯终于知道了,像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也像是什么迟来的真相。她的儿子出生时,她的爱人喊着她的名字。
  周溯这么些年,从未觉得这个体质特别的儿子,是她的血脉。他是怪物,他是她与陆眠风决裂的□□,他是她这辈子都摆脱不掉的阴影。周溯站在产房前茫然无措,唯独眼眶发热,她伸手抹了一把脸,才发现自己落泪了,像是她替陆眠风疼了一遍那样。
  她猛地踉跄了一步,躺在床上的人看不到她,自然也感觉不到她的绝望。那座郁郁葱葱的被风一吹就如同沙尘一般散了。
  天地间雷声滚滚,像是踏着晦暗不清的云层一般。
  消散的屋子又成了另一个样子,四周灰暗一点光芒都没有,唯独一条铺满雪的石子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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