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不然怎么办?不动手术的话,大姐就要死了。难道姐夫你为了八十块钱,宁愿自己老婆难产去死?姐夫你是不是还想着跟我姐离婚,好跟别人生儿子去?”罗芙馨直勾勾看着他,反问道。
  “我……胡说八道。我也只是一个普通工人,拿的是死工资。你们不声不响就欠了医院这么多钱,我一点准备也没有,身上没带钱。”他当然不肯承认自己就是打着这样的算盘。
  “姐夫你不是国家干部么?我听说干部一个月有毛六十块工资呢,还有奖金和津贴。怎么你工作都两年多了,连一百块钱都攒不下?我可不信。”
  旁边的病友和家属也纷纷出言帮腔。这个做老公的可真抠门,老婆生孩子的手术费还斤斤计较个不停。前几天还信誓旦旦保证不重男轻女,这会子又露相。
  华国伟没法反驳,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心里懊恼罗芙馨牙尖嘴利打自己的脸,可不敢再在医院里吵起来。自己的工作证还抵押在医院里,不付钱就拿不回来,想来想去,还是吃了这眼前亏,先把这堆大小麻烦弄回去再说。
  懊恼的一顿脚,他扭头气鼓鼓的去缴费。
  家里的存款拢共有毛六百块,都捏在他手里,上次带刘艳艳去沪城,已经花的七七八八,所剩无几。幸亏昨天刚发了工资,凑凑刮刮凑了个一百块,还欠医院十一块钱。只好先用手表抵押,等他下次来缴清赎回。
  没想到一个国家干部连一百一十块钱都拿不出,一会工作证抵押,一会手表抵押,真叫收费窗口的工作人员看了一个西洋镜。
  被医院工作人员看不起,华国伟心里窝了一团火。这气他不敢找外人发,都算在罗家人头上,尤其是老婆罗芙蓉和她生的那个讨债鬼。
  看看,花了他一百一十块钱,不是讨债是什么!
  依着罗芙馨的想法,大姐和囡囡当然是回罗家去最好。华国伟不安好心,她不放心大姐和孩子回去。
  可罗芙蓉心里自然是想着回家,就是周连富也觉得女儿还是住在城里好。
  麻烦了家人那么久,罗芙蓉再不想继续麻烦父亲和妹妹,抱着孩子拎着包裹,坐到华国伟的自行车后面,跟家人道别。
  罗芙馨就是再不愿,也知道此刻她是劝不了大姐,也做不了她的主。只好眼睁睁看着她坐着华国伟的车远去,心里充满了担忧。
  第15章 :她要上大学
  一九八七年的夏天,全国提倡改革开放搞活经济已经快十年,沿海城市搞经济开发一片红火。城里已经开了不少工厂,从机械厂到钢铁厂,还有纺织厂,印染厂,经济形势一片大好。从罗家岙离江城市不过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可山里人的日子并不受城市改变的影响,照旧守着祖祖辈辈留下的山水田地,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
  对于罗家岙和周围几个村子的农民来说,眼前最重要的就是“双抢”。
  彼时江南农村的水稻是一年两熟,称为双季稻。
  第一季水稻在初春时开始播种,七月是成熟的季节。收割了这批稻谷要马上播种下一季的种子。时间紧迫,任务繁重,所以这个“抢”字,用的极为传神。
  双抢指的是抢收和抢栽。水稻成熟,过了时节不收,谷子会落下,再也无法收获。同样,田地里的秧苖到了时节不栽,长成了禾苖再栽就晚了,耽误下一季的收获。这是一场时间的赛跑,必须要赶在七月结束之前把成熟的稻谷收获,把发好的秧苗栽下。如此一来,第二季的水稻才能在十月份如期成熟,收获进仓。
  就是靠着这一年两熟的稻谷,江南的农民才能在有限的耕地面积里养活一家老小。
  罗家一家四口的口粮,就全指望着这些稻谷。一家人能不能吃饱饭,年底了能不能积攒些余钱,大人小孩在新年能不能穿身新衣,就全靠这些。
  周连富就是心里再挂念大女儿,也得先忙完这茬。
  小女儿在医院里照顾了大女儿好几天,家里少了个劳动力,罗雪梅早就抱怨不止。等罗芙馨一回来,就派下许多活给她,把她使唤的团团转。
  烧水煮饭洗衣打猪草,还得看着弟弟罗福彬。等抢收开始,全家老小都得下地割稻。
  南方的夏天那是真的热,火辣辣的毒日头挂在当空,炙烤着每一寸土地,室外温度轻轻松松就能飙到三十八九度。
  稻田里一丝风也没有,黄灿灿的稻谷就像一条厚实的地毯铺在那里,反射着毒辣辣的日头,直晃人眼。
  罗家岙的地都是零零碎碎的,开不进收割机,只能全靠人工。全村老老小小,男男女女,统一的手握镰刀,弯腰在田里劳作。
  罗家两口子连同罗芙馨一起,三个人一字排开。割一把稻子,用稻草捆住,倒地放在一边。就这么一把一刀,一刀一步的往前走。像蚕吃桑叶似得,一点一点啃食这整片的稻田。
  罗福彬虽是家里最宠爱的男丁,可此时也得在地里帮忙。罗雪梅心疼儿子,舍不得他吃苦。但周连富觉得男子汉得有担当,何况农民的儿子哪能不吃苦?他将来要顶门立户,就更得吃苦得起。
  一家人从清晨露水刚干,一直做到月上柳梢。田里黑的一丝光也没了,才打着电筒回家去。
  一整天的弯腰劳作,让全家人都精疲力竭,尤其是腰里的酸疼和小腿的麻木,更让人难以忍受。与此相比蚊虫叮咬和谷穗小刺扎在身上的刺痒刺痛,都可以忽略不计。
  回到家还不能休息,女人们还得烧水做饭喂饱一家老小。中午在田里吃的是干粮和冷水,晚上总要吃热饭喝热汤,抚慰身心。
  让自家男人带着儿子去村口的溪沟里洗澡,罗雪梅一面指挥罗芙馨烧火,一面熟练的焖饭炒菜。
  因为干的是重体力活,晚饭难得有肉菜。是年前杀的猪,自家腌成的咸肉,搁了老多的粗盐,腌得齁咸。因为是自家留着吃的,所以选的是一块油肉,雪白厚实的脂肪被粗盐腌成了半透明。也不用水洗,直接切成厚片,搁热锅里逼出油,再搁上自家私有地里摘的青茄子一炒,就是一道香喷喷的下饭菜。
  用自己晒的干菜做一碗丝瓜干菜汤,罗雪梅还格外大方的多放一勺菜油。再连同吃早饭时用剩下的酱瓜丝,凑成两菜一汤,一家人围坐在方桌前,一起吃饭。
  罗雪梅自己舍不得吃肉,把碗里不多的肉片都往丈夫和儿子的嘴里填。周连富见小女儿端着碗埋头吃酱瓜丝,心疼的把咸肉搁她碗里。还让儿子学样,给妈妈姐姐夹肉。
  吃了儿子夹得肉,罗雪梅比吃了仙丹还舒心。见小女儿把儿子夹到碗里的肉又夹给了丈夫,总算没翻白眼。
  一家人吃完饭,把桌子收拾了。母女两这才关了门,用淘镬烧了热水洗澡。
  罗芙馨刚洗到一半,就听见外面有人喊她名字。
  “福星,罗芙馨。”
  是村长家的女儿罗芳,也是她的初中同学。找她有什么事?
  匆忙擦干身体,穿好衣服,顶着一头水汽出去。
  “怎么了?”
  月光下罗芳一脸喜气洋洋,上来就抓住她的胳膊。
  “中了!咋们都中了!”
  “啥?”什么中了?
  见她还糊里糊涂,罗芳急的跺脚。
  “中专呀!分数出来了,今天一大早我就骑车到镇上去看,中午放的榜,我看得真真的。你是五百二十三分,我是四百九十二分,比咋们自己估的都高,妥妥能上中专。尤其是你,是全镇第六名,老师都夸你呢,镇政府也发话了,要开大会表扬,前十的学生都要发奖状和奖金呢。福星,你可真厉害,给咋们罗家岙争光了!”
  “真的!星星考上中专了?哎呀,这不就是跳出农门吃皇粮了,将来跟她姐夫一样,也是个国家干部了?”周连富一听,赶紧问。
  “说得对,周大叔。等我和福星上了中专,我们就都是城里户口了。”罗芳开心的说道。
  罗福彬也跟着一起又跳又叫。
  “哦哦,我姐考上中专咯,我姐要当城里人咯。”
  “吵什么嚷什么!这上学是嘴巴说说的,上中专指不定要花多少钱呢!家里可供不起!女娃子读书好有什么用,将来还不是要嫁人生娃,这学得好还不如嫁得好。”罗雪梅在一旁泼冷水。
  一听这老古板思想,罗芳就噘嘴翻白眼。
  “上中专不花钱!国家那是培养人才搞四化建设,不仅不要学费,还每月发补助呢。等毕业了,国家还给分配工作,直接就是干部待遇。”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芙蓉姐的老公不就是中专毕业,在城里当了干部。”
  这么一说,罗雪梅也觉得罗芙馨去上中专当干部吃皇粮挺好的,将来也能帮衬娘家和兄弟。
  然而一直沉默的罗芙馨却有不同的想法。前世里,因为大姐的惨死,她对父母和乡村绝望,等中专的录取通知书一到,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家乡。
  如今重回一世,她想要走另一条更广阔也更光辉的道路。
  她要去念高中,将来上大学!
  第16章 :农忙双抢
  内心坚定了上大学的决心,但罗芙馨把决心藏在心里,没有告诉任何人。
  在这个年代,一个农村女娃子想要当大学生,等同于天方夜谭。
  农村女娃子能考上中专就已经是乡村飞出金凤凰,当大学生还不得是九天仙女下凡尘?想都不敢想!敢想的,也是痴心妄想。
  想要成大事,必须得沉得住气。眼下还得先顾着双抢,理想再重要,也得先填饱肚皮才行。
  罗家人齐心协力在田里忙活了两天,终于把所有的稻谷都割完了。割下的稻谷留在地里,晒一天半天,就打禾。八十年代农业机械化还远不能够,打禾机以人力为主。
  一大清早,罗家两口子就抬着自家的打禾机下了田。周连富踩机器,罗芙蓉和罗福彬两个接连不断的往禾堆上薅稻杆,把带着谷穗的那一头伸到打禾机的大口子里去。齿轮啪啪的打着稻穗,稻谷犹如金色的瀑布哗哗的落在大方斗里。
  罗雪梅手持着麻布大口袋,用簸箕把大方斗里的谷子一篓一篓的铲起,装满了一个又一个麻布大口袋。
  这一袋袋的谷子就是一家人辛勤劳作半年的成果,也是家里人下半年的口粮和家用。繁重的劳作叫人难以忍受,可看着田里丰收的粮食,又叫人喜在心头。
  用人力把这一袋袋谷子搬上车,周连富在前面拉,罗雪梅和罗芙馨两个在后面推,顶着烈日搬到晒谷场去。刚打下的谷子水分重,不能捂,一捂就发霉,得赶紧摊开来晒。
  村子里有专供晒谷的稻地,就在祠堂前面。各家瞅着哪里有空地,就赶紧把自家的谷子摊开晒上。每家每户都留一条缝,摆上几块碎砖或石头就算是界线。
  罗家三口马不停蹄的把自家的谷子摊在稻地上,用竹耙子散开。忙完了这活,罗家两口子又赶回地里去拖稻草,留下罗芙馨一人在这儿看着谷子,每隔半个小时就把谷子耙拢,翻转,再耙开,摊平。活不算重,但稻地上特别晒人。顶着毒辣辣明晃晃的太阳,能把人烤干。
  罗芙馨全副武装,头顶着湿毛巾,穿着长袖衬衫和长裤,带着斗笠,遮的严严实实,在稻地上晒谷。
  酷暑难耐,可村里人都希望老天爷是天天大晴天,千万不要下雨。可惜俗话说“六月天孩儿脸,说变就变”。前一分钟还艳阳高照,下一分钟就乌云密布。这下全村男女老少都得丢下手里的活,赶到稻地去抢收谷子。不然被雨一淋,谷子可就发霉发烂,全完了。
  周连富和罗雪梅拖完了田里的稻草,就开始忙着开耕。开耕第一件事就是放水!水稻水稻,没水怎么种水稻?
  因为四乡八村都是同一时间收割,这放水就成了大问题。水源有限,谁先谁后,谁多谁少,那可就有的争了。江南水乡,水源多,尚且要争水。何况那些水源少的地方,为了争水,村子和村子之间时常械斗,闹出人命也是自古有之。
  这也是为什么农村家家户户要生儿子的原因之一,因为争水靠的是男丁,谁家男丁多,争水就有优势。罗家以前都是女眷,在争水这块没少吃苦头。如今家里有周连富和罗福彬两个男丁,罗雪梅底气十足,越发觉得生儿子生的值。
  放了水之后也不能松懈,晚上各家还得出男丁去看水渠,防止有人搞破坏,偷水。
  等水把田浸透了,就开耕。村里有养耕牛,每家每户抓阄耕田。罗家两口子今年运气不错,抓了个靠前的号,等日子一到就忙不迭叫人牵了耕牛来开耕。
  耕牛在前面走,罗家两口子就在后面撒肥料。别看这活似乎轻省,其实也遭罪的很。毒辣辣的太阳把水晒的滚烫,田泥吃透了水,泥泞不堪,一脚踩下去,得费老大劲才能拔出来。泥土被铁犁耕开翻起,原本藏匿其中的泥鳅田鸡蚂蟥全蹦跶出来。泥鳅田鸡至多烦人,那蚂蟥可是要咬人吸血的。一脚下去,再上来,小腿肚上叮着四五个蚂蟥,平常的很。
  罗芙馨一个没留神,一脚下去,就觉得小腿肚上些许疼,拔起来一看,头皮都炸了。四五个蚂蟥叮在她小腿上,别提多渗人。
  吓得她哇呀一声叫,手里的化肥袋都差点扔出去。
  “怪声怪叫做什么?”罗雪梅不以为然,一把薅住她的胳膊,扯到身边。粗糙的大手往她小腿肚上用力一挤一抹,把蚂蟥给揪下来掐死,随手扔在罗福彬的小竹篓里。
  “正好给家里的鸡鸭吃。”
  罗芙馨小腿上被咬了一个洞,滋滋的冒血,罗雪梅又抓起一把泥一抹,算是包扎伤口了,简单粗暴又蛮荒。
  一想到这田里有蚂蟥,罗芙馨就怎么也迈不开步了。明明当年她也是忙完了双抢去上学,一点没叫苦。可这回重生回来,却被蚂蟥给吓住了。可见人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还是周连富看她脸都白了,赶紧挥手让她上去,别下地了。
  罗雪梅一听就瞪眼。
  “咋就这么金贵了?又不是城里姑娘!”
  “算了,娃还小。再说了,星星有出息,下半年就是中专生,往后她就是正经的城里人,不用再干这活。”想到小女儿的出息,周连富就美滋滋的。
  “上去,碍手碍脚,还没当上城里人就惯出一声臭毛病,德性!”小女儿眼看要出息了,罗雪梅也没辙。
  罗芙馨心里感激父亲,低着头爬上田埂,洗干净腿上的泥巴,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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