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节

  肃修言哼了声:“想喝多少都可以?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子吗?这样糊弄我?”
  他像是一次性把这么多年来强忍着没发的小脾气都发了,百般挑剔,毒舌又刻薄。
  当然程惜也是后来才知道,肃修然口中的那个“为这个国家付出了太多”,指的是什么。
  这些不但包括在当年皇宫叛乱,被人有意安插在神临城的尸鬼叛军涌入,是肃修言用自己的血将他们尽数歼灭。他也是在鲜血几乎流干后力竭倒下停止了呼吸,才会被肃修然用死灵魔法复活的。
  还包括在他将肃修然带回皇宫后,为了保证自己逐渐尸鬼化后,神越帝国还仍然有“英雄之血”可以用来抑制尸鬼,持续地把自己身体里的鲜血抽出来储存起来,拿给研究人员用来制造以“英雄之血”为原料的驱鬼子弹。
  在这个抽血的过程中,他反反复复“死亡”又被死灵魔法复活了几次,所以他心脏处的裂纹才会那么快就蔓延到了脖子和脸上。
  他曾经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了这个国家,对自己的未来和处境,也做了最坏的打算:
  他不需要人们知道他所做的一切,也不希望被歌功颂德捧上神坛。他将作为一个一无所成,只是卑劣地短暂窃取了皇位的皇帝死去,这样肃修然的继位才会显得更加顺理成章。
  霍恩海姆伯爵说“帝星从未陨落”,肃修然说他绝对不会在肃修言仍然活着的时候继位。
  他们都在用各自的方式,来表达着对他曾经付出的一切的敬意。
  然而程惜在知道这一切时,感觉到的只有心疼,在他那么艰难的时刻,她竟然没有陪在他的身边,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也不可原谅。
  她紧抱着他,去吻他的唇:“修言,我保证以后你想喝多少酒都可以,现在先把身体养好了好吗?”
  他看了她一眼,“呵”得笑了声:“你说的保证我都不信。”
  程惜只能继续割地赔款:“那你要怎样才可以?你说吧。”
  他又笑了笑:“那不如今晚的碗你来洗吧。”
  程惜愣了片刻,随即就在他的腰上掐了一把:“你怎么可以说现实中的事?”
  他低了头忍笑:“难道不可以说吗?”
  肃修然也微笑着看他:“小言,说好了我们这次进来,是为了继续看完这个故事的结局的,你这样打岔总是不好。”
  事情的起因,是程惜有天突然想起来问肃修言:“你说在那个魔法世界里,后来我们是真的殉情了?还是获救了?”
  肃修言顿时带着点同情地看她:“哦,也对,你只知道你自己视角内的故事。”
  他说完就又想了下:“那还是再回去看一下吧,我这么解释给你听也有些费劲。”
  程惜彻底吃惊了:“我们还可以回去的吗?”
  肃修言弯着唇角挑了下眉:“我已经把这个研究项目的专利买下来了,又拨了点资金给他们,他们这半年来一直在做改进和应用方面的尝试。正好前几天给我送来了几台首批实验机,理论上现在进出系统不会有身体负担了,之前我们去过的魔法世界的数据还保留着,你想的话可以进去再看看。”
  程惜更加吃惊了:“你连这个都买?”
  肃修言的表情似乎是在嫌弃她大惊小怪:“这个项目本来就比较尖端,如果能成功实用化前景巨大。我既然已经知道了有这样的项目存在,我把它买下来不是很正常?更何况里面还储存了我们贡献的数据,我怎么可能让那些东西落到别人手里。”
  程惜只能收起来乡下人的惊讶:“好吧,那我们进去?”
  他又突然停顿了下:“数据里还有另一个人的记忆,要还原那个世界,还得叫上他。”
  从他有些不情愿的表情里,程惜就猜到了那个人是谁。
  果然,第二天肃修言让人送来实验机型的时候,就喊上了住在隔壁的肃修然和林眉一起过来。
  新送来的一套设备比起来半年前的原型机已经小巧紧凑了很多,头盔看起来也很像普通的vr头盔。
  这个机器现在还可以设定进入的时长,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林眉还是留在外面保证他们可以顺利出来。
  按照肃修言的介绍,现在的实验机型不会像之前的原型机那样试图替换封锁掉进入人员的记忆,这也是为了更好的体验和安全的考虑。
  硬要说的话,这个系统被改造得更像是一个格外身临其境的多人在线游戏了,或许以后还会有视频导出功能,供人在退出后还能反复欣赏自己的故事。
  如果真的可以做到这样,那还真是商业前景巨大。
  总之,还在“游戏”中的程惜只能选择了适当地妥协:“那好吧,你如果能戒了烟酒,每天晚上让我洗碗都可以。”
  肃修言弯着唇角笑了起来:“说到做到。”
  程惜愣了下这才想起来,他在现实里已经半年多没怎么喝过酒了,而且烟也逐步地戒掉了,她这么说可不就是给自己挖了个坑吗?
  但看到他唇角微弯,连眼眸也忍不住微微眯了起来,波光潋滟的深色眼瞳中,那碎金一般的笑意仿佛藏也藏不住地流溢出来。
  她还是只能叹了口气:“好吧,谁让我顶不住你这个笑容魔法呢。”
  第95章 番外:告别总是一种奢侈
  她穿了一件蓝色的长衫布衣, 头发也挽成了一个简单的发髻。
  但即使如此,远远地一眼看过去,也能看出这是一个女子, 修长苗条, 却又如竹如松的女子。
  她牵着那匹老马,步履不紧不慢地走在春日的杏花林中, 他一直注视着她的身影,连眨眼都不曾,但也终究是看到她的身影彻底隐没在一片繁花之中。
  他并不觉得这是他们的永诀,他们都算不得熟稔, 更遑论亲密。
  两个原本也只是浅薄地见过几面, 说过几句话的人, 又谈什么诀别?
  她以后会有她自己的锦绣前程、逍遥境地, 不需他这样的恶徒再染指什么。
  只是,再看她一眼,也许他就能彻底放下一些事情,一些他还未曾任其蔓延, 也远未明了的, 独属于他自己的,明明暗暗的细碎心事。
  他又站了一阵, 就转身走下山坡, 他带来的马还在等着他,他骑上后并不催马前行,就这样信马由缰地走回了那个僻静的山间小院。
  程昱早就在门口等着了,一身急躁,像是深怕他去跟自家妹妹说上点什么。
  但当这个杏林高手看到他的身影,却先暴躁地喊了出来:“你知不知道你再不回来, 我就要去捡……”
  他到底是觉得不吉利,愤然地截断了话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才道:“你快回房给我躺着,药我给你端过去。”
  肃修言在他面前一向十分乖顺,这时也是一样,带着点笑意答应下来,自行去拴了马,就折返回房间里躺在了床上。
  程昱很快端着漆黑的药汁走进来,还未雨绸缪地拿了套金针过来。
  肃修言像往常一样,一声不响地把药汁喝了,又乖乖地伸出手腕给他把脉。
  程昱把他的脉象试了一遍又一遍,他试不出什么,却又隐约觉得不能安心,审视地看他:“你身子若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尽早告知我。”
  他挑着眉笑了笑:“我知道。”
  程昱终于还是离开了,他又开始钻在药房里磨药翻书,仿佛这样就能找到救命的良方。
  能被称为神医,除却医术高超,还是因为在救人这件事上,他从来都殚精竭虑,丝毫不肯放弃……她也是一样。
  他照旧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打发时光,午后师父和师姐照例来看他,他披上件程昱一定要他披着的厚实大氅,三个人一起在院落中坐了一阵。
  师父和师姐离开后,他就又重新回到房中,做一个躺在床上数着横梁打发时光就能数上几个时辰的病人。
  待到天色暗下来,师父安排的仆从老伯给他送了晚饭吃完,这一天就又算过去了。
  程昱房中的油灯照旧亮了很久,直到月上中天,他实在是疲倦,才肯抱着药材和医书熄灯睡去。
  肃修言一直等到院中彻底安静下来,连虫子的啾鸣都已停歇,才睁开眼睛起身推门走了出来。
  他走不了太远,也没打算跑到什么深山老林里去,给程昱增加收敛的负担。
  他只是走到了院中的那棵白玉兰树下,就这么席地而坐,月光透过稀疏的花苞漏了下来,他抬起头,能看到中天之上明亮的圆月。
  今晚的月色确实很好,就好像如今的时节也很好一样。
  在一日比一日温暖的春季里,就算夜风也不再寒冷陡峭,微风吹过他的面颊,反倒带着丝花香的芬芳。
  他就在这样的月色下,什么也没有去想地,在安静的院落中坐了许久。
  他本以为这样的平静会持续到最后,但他仍是等待到明月落下,天际渐渐发白。
  当他看到最初的一缕朝阳,像那一天一样透出重重夜幕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身体中透出一股强大的,从未感受过的痛楚。
  那仿佛是灼烧着魂魄的痛苦,让他蓦然间想到,是了,他从不信来世,也不信鬼神,若是就此一别,怕是永世不见。
  可惜所有的一切都已然迟了,他们早就错过了韶华青春,也错过了末路的相逢。
  他染血的唇角终是露出了一丝笑意,原来他这一生,如斯荒唐,如斯空茫……他连只言片语都不敢留给她,连最后一面,都只能遥遥窥探,却能骗自己说,如此就很好。
  程昱昨夜睡下得太晚,一直到窗外鸟声婉转,仆从老伯的惊呼声震走了飞鸟,他才模糊地醒了过来。
  老伯的喊声里藏了许多惊恐悲痛,他心中一空,翻身下床,来不及穿上鞋履就奔了出去。
  院子本就不大,他开门的那一瞬间就看到了依靠在树下的那个人的身影,却在绊了一跤后才又爬起冲了过去。
  那个人的脸色实在过于苍白了,脸上那些从七窍内流出的血迹也刺目到骇人。
  程昱已经见过了太多的尸首,但他仍是不愿相信,一遍遍地去试眼前这个人的经脉。
  他一直试了好几次,连心口都去摸了好几回,才颓然低下头,再然后他突然想起什么,又起身冲向院门口。
  那里已经出现了一个人,那是肃修然,他甚至是衣冠不整的披散着长发,用极其缓慢艰难的步伐,一步步走了过来。
  程昱哽了声,而后说:“大公子,二公子已经……”
  肃修然微顿了下,他的声音极轻:“我知道……”
  他的脚步虽然艰难到了极致,也还是走到了肃修言身前,接着他就半跪了下来,用袖子仔细地去擦那张脸上留下的血痕。
  时间过去太久了,那些血有些都已经干涸,他也并不去纠结,只是轻柔地开口,像是那个人仍然能够听到:“小言,我夜里从梦中惊醒,没有缘由地心悸,我就知道是你……哥哥做错了很多事,才会累你如此。我知道你定然不会情愿,但哥哥还是要带你回家。
  他说着,还又微微笑了笑:“我知道小言一惯会让着哥哥,就当哥哥又勉强了你一回。”
  程昱站在一旁,侧过头又哽咽了声,声音微颤着生硬开口:“已是如此,就不要再说这些废话。”
  肃修然的脊背一向挺得很直,即使在虚弱时也是如此,好似那是他的坚持,也是他的风骨,可此刻他弯腰佝偻了起来,仿佛借此就可以抵御住什么。
  他仍是揽住树下那人的肩膀,将他抱在怀里,又抱着他站了起来。
  已经过去许久,这具身体不但早就冰凉,甚至已经有了些僵硬,肃修然却仍是努力将他紧贴在自己怀中抱着,低下头轻柔地在那人的耳旁说:“小言,我们回家。”
  他不仅丢掉了一惯的淡然从容,甚至连基本的冷静都失去了,目光空洞木然,步履蹒跚踉跄。
  当他抱着肃修言走了出去,程昱这才注意到,他竟是从床上惊醒后,自己一个人匆忙赶过来的。
  他的脚上只穿了白色的布袜,那袜子不但已经沾染了灰尘露水,还有了些划破的痕迹。
  这里虽然距离神越山庄并不远,但却已经是在丹碧城外的山林里,不知道他是否用了轻功,又是怎样在黑夜里穿过丛林山川来到这里。
  但他却毫不在意,他就这样抱着已逝的弟弟,一步步走回了家。
  山庄里的人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样子,当他抱着怀中的人走上山庄门前那长长的台阶时,早就有人在看到他怀中还抱着一个人时,奔走去向庄主禀告。
  没有人阻拦他,也没人敢上前接过他怀里的人,他把弟弟送回了他幼时曾居住的院落。
  庭院里一直有人打扫,连弟弟往日的卧房,也一直有人洒扫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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