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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节

  田碧莲扭过头道:“她不是下堂了么?”
  邢慕铮表情微变,黑眸一沉。田碧莲一惊,往母亲怀里缩去。
  刘英喝斥女儿一句,忙与邢慕铮笑道:“好外甥莫怪,碧莲她也是在咱们住的客栈听见酒客们议论,说你叫那钱氏下了堂!”
  “酒客议论?”此事竟闹得人尽皆知,大抵是他拦了花轿,娇娘又去敲了惊堂鼓,才叫了人说三道四。邢慕铮勾手叫丁张上前,与他耳语两句,丁张听了不住点头,应喏两声便躬身退出去了。
  刘英与丈夫竖起耳朵,也没能听见邢慕铮与管家说了些甚。她愈发地胆颤心惊,“怎地,好外甥,是外头那些人胡说的?”
  田林文跟着干笑两声,“这些人未免太胆大妄为,连你这堂堂侯爷的谣言也敢乱造!”倘若是假,这可是害苦了他们了!
  邢慕铮只请他们坐下,不说是,却也不说不是,只问他们一路过来是否顺畅,可有盗匪拦路。田家夫妇屁股下似有针毡,还少不得打起精神作答,刘英道:“咱们一路从梓州过来,有两个山头都有强盗霸山,听说都是同一伙人,叫什么天道帮,说他们是替天行道,专门抢过路富人和镖局的钱财,咱们就穿得破破烂烂的,他们也就看不上了。对了,他们还劫色!但凡年轻貌美的姑娘,他们总要一一看过,合他们心意就掳回去做压寨夫人。我这一路都是提心吊胆,生怕我们碧莲被他们抢了去,就拿了锅灰糊了她满脸灰,这样即便是碰上了也不……”
  田林文暗暗踢了刘英一脚,刘英顿时止住了滔滔不绝,她尴尬笑道:“你瞧我这一说话就煞不住了!”
  “无妨。”邢慕铮越看,越觉姨妈与母亲相像。多年征战归来,却未能见母亲最后一面,这是邢慕铮藏在心头的一根刺,如今见了与母亲的孪生妹妹,寥表慰藉。他怕自己平日的生冷性子叫姨妈姨父不自在,娇娘还不曾来,便顺着方才话题问下去,天道帮倒成了主角了。
  田林文又踢了刘英一脚,刘英瞧了瞧丈夫,见他对她挤眉弄眼,她扭头犹犹豫豫地对邢慕铮道:“好外甥,方才你说你这妻子钱氏……”
  此时钱娇娘自前厅偏门打着帘子出来,邢慕铮立即扭头起身,微笑与她招手,“你过来,瞧瞧客人是谁。”
  果然是欢喜的么,眼里都带着笑。也难怪,娘与她那妹妹,着实太像了。钱娇娘眸光微闪,扭头望向田家四口,已是一脸惊喜,“姨妈,果然是你们来了!我可想死你们了!”
  钱娇娘上前,一把用力抱住刘英,激动不能自已,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们什么时候、怎地不叫、你们何时来了玉州!”
  刘英瞪着眼珠子,僵直由钱娇娘抱着,被她差点勒断了气。她结结巴巴地也不知道说什么,她瞧丈夫望去,丈夫也是一脸不知所措的模样。钱娇娘抱了刘英,擦了擦眼角,对田林文行了一礼,“姨父,你可还安好?”一说完她又看向他身后二人,“哎呀,这就是勇章与碧莲罢,他们竟长这么大了!”
  田林文一抚掌,“这不就是外甥媳妇么?多年不见,我竟认不得了!”
  田勇章与田碧莲对视一眼,犹犹豫豫没有上前作礼。
  邢慕铮走到钱娇娘身旁,“你认得姨妈?”
  钱娇娘挑眼看向他,张口欲言,田林文抢先答道:“好外甥你莫非不知,几年前姐姐带着外甥媳妇投奔咱们家,我与你姨妈收留了娘仨!”他这外甥侯爷以礼相待,又不知钱娇娘见过他们,想必不知当年之事。既然姐姐已经死了,那死无对证,就看谁的话真了!田林文一边说,一边死死盯着钱娇娘。
  邢慕铮诧异看向钱娇娘,他从来不知道这些年来娘还带着娇娘去投奔了姨妈家。
  “是呀是呀,那会儿我那外孙还才两三岁大,瘦的可怜巴巴,要不是找着了咱们,外孙怕是就死了!”刘英连忙顺着丈夫的话道,末了还问钱娇娘,“他外甥媳妇,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刘英说完,得到丈夫一个赞赏的眼神,她转头如临大敌地盯着钱娇娘。钱娇娘见二人神情紧张,似笑非笑地点头道:“可不是么,没有你们,哪里有我们今日呀!”
  田林文夫妇俩互视一眼,干巴巴笑了两声。
  两三岁?丑儿两三岁时就到了梓州?邢慕铮心中一紧,他离开的九年间,怕是不若娇娘所说的轻描淡写。但他纵有万般疑问,却也没忘对方是远方来客,抬手叫大家坐下再聊。
  邢慕铮坐了主位,他拍拍几案,叫钱娇娘坐他身侧,钱娇娘没有推辞,走过去一屁股坐下,田林文与田勇章坐了左侧,刘英领着女儿坐了右侧,一家四口见钱娇娘自然而然地坐了女主人位置,脸色都有些怪异。田碧莲推推刘英,刘英拍下她的手,努努嘴地叫她坐好。
  丫头们呈上上好的银针茶,这边还未退下去,那边跨进来一个人,正是匆匆赶来的邢平淳。邢平淳原还在睡觉,一听老爷叫他,也没听明白是什么事儿,急急忙地跑来,就怕再受了罚。他满头大汗冲进来,却见爹娘坐在上头,还有四个不认识的人坐在下首,他忙煞住了脚步,求助的眼神正往娘亲身上瞄,就见右边一妇人朝他冲来,心肝肉儿地喊,将他抱了个满怀,揉着他的脑袋哭哭啼啼。邢平淳被抱得难受,好不容易抬起了头,看清了抱他的妇人长相,诧异惊叫一声:“阿奶!”
  这一声又脆又响,连才退下的丫头们在外头都听见了。邢平淳不管不顾,反过来将刘英紧紧抱住,又蹦又跳,“阿奶!阿奶!娘,阿奶活了!爹,是阿奶,是阿奶!”
  邢慕铮好似看见丑儿与他的阿奶往时的光阴,只可惜他无法瞧见娘的舐犊情深,是为憾事。
  钱娇娘道:“丑儿莫要失礼,她不是你阿奶。”
  邢平淳灿烂的笑容僵在唇边,他疑惑地再看刘英,眉毛都拧在一处了,眼前这阿奶,分明就是阿奶!他记得住!
  “好孩子,我是你姨奶奶!”刘英慈祥抚摸邢平淳的脸蛋,“竟长这般大了,长得真俊!跟你爹一模一样!”
  “姨……奶奶?”邢平淳傻了眼,这竟真不是他的阿奶?
  “姨奶奶是阿奶的妹妹,她们是孪生姐妹,所以长得一模一样。”钱娇娘解释道。
  既是娘与娇娘带着小儿三岁投奔了田家,那为何不曾一直住在田家,丑儿又为何不知这姨奶奶?邢慕铮朝钱娇娘望去,钱娇娘却面色淡淡只看邢平淳。田林文在下头一直注视邢慕铮一举一动,见状立即扶了脑门,虚弱叫道:“夫人哪,咱们回客栈去罢。”
  第六十四章
  刘英与子女闻言都吃了一惊,他们这好不容易才认了亲,不盘算着在府里长久住下,这就要走?刘英转头看向丈夫,见他按着脑袋,手下不停与她使眼色,她一时不解其意,但仍随了田林文的话道:“相公,你这是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么?”
  田林文道:“我也不知怎地浑身乏力,大概是淋了雨染了病,咱们还是回罢,别叨扰了好外甥!”
  他作势起身,刘英赶紧过去扶他。邢慕铮站起来,“姨父姨妈既到了侯府,怎还有住客栈的道理?”
  钱娇娘忙跟着道:“对对,都是自家人,自是要在侯府住下来。”
  田林文推辞再三,邢慕铮心意已决,叫他们安心住下,扭头对钱娇娘道:“娇娘,你派人去腾个院子出来,打扫干净了,好叫姨妈住下。再去寻个大夫来,替姨父看病。”
  这一声“娇娘”叫得钱娇娘一愣,过了一会儿,她才起身,惟惟喏喏地绞手帕道:“侯爷,侯府这么大,我如此愚笨,怎知姨妈住哪个院子合适?”
  这若是主母,怎能连客人住哪里都不知?可邢外甥又为甚要叫钱氏安排,他究竟叫钱氏下堂了么?田林文这越发地糊涂了,他抚着脑袋,更加哎哟起来。
  邢慕铮怎不知道钱娇娘是故意的,他从善如流,“你怎地忘了,东南角有一处院子一直空着,你去安排丫头们打扫,姨父身子不适,便暂且在耳房歇息。姨妈旅途劳顿,一便歇息歇息,待到夜里,再接风洗尘。”
  邢慕铮交待完,便让丫头先引着刘英一家去耳房歇息,他一转头,就见邢平淳埋在钱娇娘怀里呜呜地哭,说他想阿奶了,钱娇娘揽着他轻声安慰。
  这小儿也太爱哭了些,哭也就罢了,怎总往娇娘怀里钻?邢慕铮皱眉,“男儿有泪不轻弹,总是哭哭啼啼做甚?”
  邢平淳吓得忙擦了眼泪,从钱娇娘怀里跳出来。
  邢慕铮道:“醒了便赶紧去吃饭,吃了饭去学堂谢夫子,回来正经与姨奶奶见礼。”
  邢平淳吸吸鼻子,应了一声便跑走了。
  钱娇娘望着邢平淳跟兔儿似的离去的背影,道:“小娃儿想念阿奶,这也不能哭?”言下之意有所不满。
  “哪个男娃儿整天哭啼?慈母多败儿,你莫要惯了他。”邢慕铮道。她有这耐心,怎不分一分给他?
  “你……”钱娇娘发觉自个儿就听不得邢慕铮说话,一听就生气。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就走。
  邢慕铮扯了她的胳膊,“我还有话问你。”
  钱娇娘一把甩开,回头笑脸吟吟,“侯爷,如今天咱们什么关系也没有,您怎么还对我一个良家妇女动手动脚,这要说出去,您这颜面也没地方搁不是?”
  “你好生与我讲话!”邢慕铮低喝,就偏要这皮笑肉不笑的德性么?
  钱娇娘笑容不变,“侯爷,我天生愚笨,竟连讲话不也知了,您倒是教教我,要如何与您好生讲话?”
  得,这下那眸光更冷了。邢慕铮暗自自嘲苦笑,与她低声软语,她不屑一顾,对她稍强硬些,她更冷声冷气儿。他到底该拿她怎么办,莫非真要如她的意,送她上花轿,嫁给那王铁牛,她就高兴了?她自是高兴的,否则怎会迫不及待凤冠霞帔嫁人去。愈想邢慕铮越气,他磨牙脱口而出,“那王铁牛有什么好!”
  钱娇娘傻了,他们什么时候说起铁牛哥了?
  邢慕铮也傻了,他说了些什么,他是怨夫么!
  自觉丢脸的邢慕铮扭头要走,钱娇娘一把抓住他,“你干什么去?”
  邢慕铮阴鸷回头,盯着她抓着的手,不是避他跟避刺猬似的,怎地现下敢碰他了?就这么担心他对王铁牛不利?他倒是想来着,只是每每想起那日发疯害她差点丧命,他就下不了那个手。他望向她额角上留着的疤痕,只以不伤她的力道拉开她的手,大步离去。
  钱娇娘追了两步,突地觉着自已瞎紧张,她与铁牛哥在邢慕铮眼里能算个什么,他还能因为她去伤铁牛哥不成?
  想透了这层,钱娇娘不追了,她自侧门而去,丁张正从刘英他们歇息的耳房出来,见着她立即迎了上来,问她如何布置给姨太太的院子,该用什么窗纱,放置什么摆饰,钱娇娘道:“侯爷的亲姨妈过来,自是要最好的,你们看着办罢。”
  丁张听了最好的三个字,便知该如何行事了,他连连应声,又跟着钱娇娘走了一段,钱娇娘稀奇,“你不去干活,跟着我做甚?莫非是人手不够,叫我一齐去打扫?”
  丁张干笑道:“夫人说笑儿哩!奴才哪里敢叫夫人您去打扫,只是方才姨老爷拉着奴才,问奴才夫人您与老爷是否和离了,他在外边听了些流言,害怕说错了话……”
  “那你说什么?”
  丁张忙道:“奴才不敢说。”
  钱娇娘瞅了丁张一眼,丁张咧着嘴讨好笑笑。钱娇娘沉默片刻,遂苦笑道:“这事儿长辈早晚得知道,不必隐瞒,寻个机会便说了罢,省得我自个儿说,更叫人难堪。”
  “这……是,小的明白了。”
  “只是今儿姨太太他们才来,叫他们安生住进来再讲,否则老人家心思重,平白地为咱们小辈操心了。对了,天儿热,煮些绿豆汤给姨太太他们送去,叫大夫来好生替姨老爷瞧病,最好也让他替姨太太他们都瞧瞧,怕是一路辛苦,染了热疾。”
  “奴才这就去办。”
  钱娇娘慢慢悠悠地往自己院子走,走着走着竟哼上了小调。
  钱娇娘这些年来,常常会记起那一幕。与娘长得一模一样的姨妈,冰天雪地里,拿着扫帚赶她们娘仨出门,那个总皮笑肉不笑的姨父,站在廊下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表弟表妹欢呼着拍掌,大笑喊着大米虫赶走喽。娘气得差点喘不上气,小小的丑儿在她怀里哇哇大哭。
  那天儿可真冷啊,冷得骨头都是僵的,心也是僵的。
  钱娇娘这一辈子都不会忘了那日的雪。
  她寻思着总有一日,她将以大礼相报。只是没想到,人自个儿送上门来了。
  她的眼里闪着愉悦的光芒,眸光深处却夹杂着一抹狠厉。
  第六十五章
  钱娇娘午歇了一个时辰,起来替邢平淳准备好了谢师礼,邢平淳与跟着他的小子孙超一人拿一半,听钱娇娘嘱咐了几句,便一溜烟地跑走了。钱娇娘照例回屋子习字,打算练完了字,再去关怀田家人。
  清雅嗑着瓜子瞅着娇娘练字,她将瓜子仁一颗颗地剥出来放在盘子里,等集了一小堆了再一把抓着吃。钱娇娘看着都累,“剥出来就直接吃了,还非得整一盘子。”
  “我就喜欢这么吃。”清雅皱皱鼻子,又重新开始剥壳。
  钱娇娘瞧她剥得也不利索,“往时是有人替你剥壳罢?”
  清雅手下一顿,旋即道:“谁稀罕吃沾了别人口水的瓜子。”她将手里的几颗瓜子扔回果盘,拍拍手也不吃了,“你那姨父姨母,一住进来就没个消停,不过他们倒也聪明,除了管家,田家儿子就只找了看门那两小子问。”
  “田林文原中了举,还是朱墨师爷,”钱娇娘幽幽道,“跟着自家老爷去了梓州,衙门里混了好些年,才升了官当个章奏师爷了,老爷上头却得罪了人,被罢官了,听说换了一个大老爷来,也不知道他爬上去了没有。”
  清雅拧眉,“朱墨师爷是个什么官,听也没听过。”
  “我也搞不明白,听刘英说听受器重的。不过我看她也拧不清。”
  “不过这师爷莫不是神算?他远在梓州,哪里知晓你与定西侯不合,就敢巴巴地上门来,若是你向侯爷告上一状,他们一家子都在劫难逃。”
  “富贵险中求,这是田师爷的口头禅,”钱娇娘道,“娘去了,丑儿那会儿还不知事,我就一张嘴,他们有四张嘴,说不准还打着颠倒黑白的算盘。况且这不知在哪听说了我下堂的事儿,他们还不屁颠颠地扑上来啊?”
  钱娇娘展开一张写满了字的宣纸,拿起来不甚满意地个个看了,对着未干的墨迹吹了两口,轻轻放在旁边,又重新拿了一张新的纸铺上。
  清雅因着“屁颠颠”三字笑了,她又抓了一把瓜子在手里,一顿又扔了回去,“你真不向侯爷说么?那可是他亲老娘与亲儿子,若是他知道了,定然饶不得他们罢?”
  “……不。”
  “为甚?你这是恼他,不想叫他知道真相?”
  钱娇娘笑了,“这与我恼他有甚干系?只是别人总是靠不住的,邢慕铮本就不待见我,刘英又与娘长得一模一样,万一到头来他听信刘英的话,反而说我挑拨,我这大好的机会不就白白地丢了?”她点墨下笔,转而问道,“你又怎么知道了田家儿子问看门小子?”
  “那两猴儿自己跑来求我,说他们嘴巴严实得很,什么也没说,要我向你求求情。”
  “求什么情?”
  “还不是他们前几日没放田家人进来,那俩小子怕侯爷怪罪,叫你给他们说说情。”
  钱娇娘道:“这求我也没用,我还能管得了侯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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