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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5章 你后不后悔!

  天京城外,长长的载满粮食和武器的车马等候在渡口,而在渡口侧方,也有一条官道。
  渡口顺溜而下,可前往衡州等地,而转身往官道走,则能北上青州。
  押运粮草的军队已经集齐,盔上青缨迎风飘扬,所有人的眼睛,都齐刷刷地看着马上的运粮官。
  运粮官,由姚太尉亲自兼任,此刻他端坐马上,紧锁眉头,不住回望天京方向。
  一个将领策马过来,轻声道:“太尉,时辰已经过了……”
  这一批粮草原本要押送去青州,却临时接到通知要求上船去衡州,最前头的已经装船了,被姚太尉拦了下来。
  他说还有重要的事,迟迟不肯走,众人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姚太尉神情染上一丝焦灼,吸一口气,道:“再等等……”
  这一批粮草军械一旦运上船顺水走,就再没有可能运往青州了!
  虽然不清楚宫内发生了什么事,但姚太尉多年主管军事,立刻嗅见了这件事里包含的危机和杀机,下意识地便要拖延。
  眼看官道上安安静静,姚太尉不禁焦灼地握紧掌心——老单他们在做什么!难道不知道粮草断绝对青州的后果吗!难道不晓得进谏陛下吗!
  忽然有马蹄声响,远远一个内侍带人驰来,姚太尉精神一振,急忙迎上,却听那内侍尖声道:“太尉,陛下命小的前来验看粮草装船,如何至今尚未装完?”
  姚太尉脸色微变。
  陛下竟没有改变主意吗!
  那内侍见他不动作,也不说话,竟绕过他,直接指挥将士们将粮草装船,姚太尉瞧着,心里乱糟糟的,眼看那些粮草军械一车车地往船上去,那内侍急急吩咐开船,他抬头看看天色,忽然一咬牙,大步上前去,道:“大伴……”
  内侍回头,姚太尉忽然脚一滑,高大的身躯直撞过去,竟然将内侍撞进了河里!
  与此同时他自己好像也收势不住,也滑入了水中。
  一把年纪两个老头都泡在水里,内侍扑腾挣扎叫救命,姚太尉自己默默地把脑袋往水里一扎。
  之后自然是一阵乱糟糟的救援,内侍被救上来的时候已经冻昏了,也没有力气指挥开船了,姚太尉不停地打着喷嚏,湿淋淋地裹着毯子,一边要求烤火,一边不住抬头看着前方官道。
  这么一拖延,半个时辰后,他终于等到了另外一队驰来的内侍队伍。
  姚太尉立即掀开了毯子。
  片刻后,接完旨意的他,一边咳嗽着一边上马,下令:“把装船的粮草军械再卸下来,最快速度!”
  有将领问:“太尉,卸下来?那我们不去衡州了?”
  姚太尉阿嚏一声,惊天动地喷嚏声后,高声道:“去青州!”
  ……
  仁泰殿前,尚书令三问,问得广场无声。
  连金吾卫都露出了震惊神色。
  却有金属交击之声响起,逼近,又一拨青甲士兵快速冲进广场,竟然是京畿戍卫大营的兵——他们不知何时已经进京。
  现在广场上精兵上万,将里头的人团团围住。
  片刻后,大殿里那声音冷笑一声,道:“收回成命。也行。但帝王金口玉言,岂可轻易毁旨?既如此,尚书令孤身进殿,亲自拟旨,朕便应了你们。”
  文臻想也不想便道:“多谢陛下相邀。臣也十分思念陛下,也不知道数年不见,陛下在地下呆了这许久,是不是更灵便了些。”
  反正也撕破脸皮,她嘲笑这老鼹鼠毫不客气,里头又是幽幽一声冷笑,随即拦在文臻面前的金吾卫和龙翔卫,让开一条道路。
  文臻坦然而过,经过单一令身边时,蹲下身,手一伸,立即便有一个湖州出身的年轻官员,脱下外袍递过来。
  文臻将外袍垫在地上,抱起大司空,触手心中一恸——老人这么轻!这么轻!
  她将大司空平放在袍子上,拿出手帕为他细细整理遗容。
  林飞白去时,因为没有及时放平遗体,以至于不得不维持往生时的姿势下葬。
  现在她不要她的老师也以弯身叩首的姿势下葬。
  这天下,没人当得起他一跪。
  单一令的眼和嘴都还微微张着,仿佛随时还准备着一场永不服输的激辩。
  文臻手掌轻轻抚过他的脸。
  “老师,您安心去吧。”
  “我向您发誓,东堂会太平,百姓会安然,善良的人们会得到保护,所有的野心家都会消失。”
  单一令的眼,慢慢闭上了,平复的嘴角微微向上,似乎是一个安心的微笑。
  文臻眼底的泪花在这冬日的寒风中凝成冰花,在眼角晶光闪烁。
  这一日,她收到了知己的死讯,亲眼看着尊敬的老师自尽。
  便是东堂会太平,百姓会安然,但善良的人们已经死去,野心家还没灭亡。
  她吸一口气,起身,走过李相身边时,微微一躬,便不停步地向大殿而去。
  仁泰殿的大门,缓缓开启。
  文臻走过的地方,金吾卫龙翔卫再度聚拢,举起高高的盾牌,将整个大殿门户都挡得死死,连殿顶上都站满了人。
  这是要防三两二钱了。
  文臻迈过那高高的门槛。
  脚抬起的那一刻,忽然觉得头顶什么东西猛然一吸,刹那间她发髻散开,满头乌发披了一肩。
  而体内仅存的三根针,竟然在这一刻忽然齐齐逆行,穿透肌骨血液向上逆冲!
  文臻大惊。
  永裕帝竟然知道她体内的针,并采取了手段!
  她本来已经心中恨极,之前不惜受伤也要留下杀手对付永裕帝,此刻却什么都顾不得,只能全力运功,阻止那针的逆行之势,以免那针逆行时被刺破内脏,或者直接穿体而出。
  要在以往,三根针同时被催动,她直接便丧失了所有力量,要么爆出来,要么必须进入炼化过程,无论哪一种,在此时此刻,都很要命。如今却幸亏领悟了永王拳法的流动自然之意,又获得了兰旖的心法加持,竟然堪堪在那针即将伤及内脏之前,缓缓压了下来,没有爆也没炼化,而是一寸寸地将针压回了肌骨深处。
  只是这个过程难免内部血肉筋膜受伤剧烈,她瞬间白了脸,汗出如浆。
  而在殿中诸人眼里,就只能看见原本从容进入的文臻,忽然僵在了门槛上,脸色很难看。
  永裕帝身侧不远处,捧着巾帕,一直垂着头的随便儿抬起头来,眼神惊骇。
  毕竟是年纪小,看见母亲这样,顿时便有些遮掩不住。
  文臻一边压着那针,一边还在注意着殿内动静,第一眼就看见了随便儿,见他霍然抬头,立即一声冷笑,吸引了御座上永裕帝注意力。
  “就这招?”她咧嘴一笑。
  永裕帝微笑摇了摇头。
  此刻梁上殿前,文臻的前后左右,无声无息落下好几条人影。
  都浑身上下包裹得密不透风,手中剑极长,齐齐刺向文臻各大要穴。
  上头呼啦一声,银光闪动,一张网兜头落下。
  文臻向来善于用毒,不擅武器,就算带武器也多半是匕首,从来不佩长剑。而短匕首是无法对付对方过长的剑和这网的。
  何况她现在身上确实也没有武器了。
  随便儿瞪大眼,正要不顾一切出手,却看见老娘忽然对他眨了眨眼。
  似乎还动了一下嘴型,但这紧急时刻,随便儿心跳如鼓,哪里注意到她在说什么。
  他只在刹那间止住动作,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巾帕。
  长剑挑身,巨网当头。
  文臻忽然向后一伸手。
  与此同时,围攻她的卫士,其中一人忽然将自己的剑向前一递!
  这一下正好把剑递到她手中!
  殿中所有人意外色变。
  递剑人递出剑之后便急退,瞬间混入了冲上来的龙翔卫中。
  为了防备文臻,所有人都戴着面罩,衣服制式也一样,混进去之后,一时完全无法辨别。
  永裕帝脸色暗沉,没想到这一安排,居然也能给文臻钻了空子!
  唰一下,明光闪耀,寒气逼人!
  文臻长剑在手,倒挂长河,铿铿几响,寒光所经之处,那些长剑剑尖全断!
  迸溅开的剑尖四散,再哧哧划破巨网。
  下一瞬文臻团团一转,漩涡一般将那巨网连带碎剑裹挟在一起,再呼啸着甩开去。
  无数银光如月光碎片飞向八方,再笼罩在那些围攻她的剑手身上。
  鲜血飞溅,剑手倒下,文臻滑步,已经踩着剑手的身子,一剑如飞仙,直射永裕帝!
  厉喝声响彻半空:“今日便为飞白,为老师,为神将燕绥报仇!”
  剑光照亮了永裕帝血红的眼。
  照亮霍然抬头脸色大变的德妃的脸。
  照亮随便儿先兴奋后担忧的眼神。
  却忽然“铿”地一声,她的面前,御座玉阶之前,忽然出现一道黑色的铁网!
  嗤一声,长剑被铁网卡住,竟然没有能瞬间撕裂,文臻立即松手,弃剑,一个倒翻,伸腿狠狠蹬在剑柄上。
  铁网戛然一声,终于破裂,长剑再次飙射而出,依旧奔向永裕帝咽喉!
  文臻决不放弃!
  若非这老贼丧尽天良,自毁长城,飞白何至于死!
  剑光如电。
  御座第二层左右两只铜鹤忽然齐齐脖子一伸,宛如一个交叉的盾牌,一挡。
  当地一声,铜鹤断头,长剑也终于落地。
  这三招便如行云流水,似月光忽然滑过了高檐,眼角尚未捕捉到那光华,便知道夜色已临。
  而其间的变化也似月光流水,瞬息万变,灵活无迹。
  文臻立在铁网前,闭了闭眼。
  她使出了自己至今最高的水准,终究还是弑君未成。
  但毁掉了三道布置,也算成就。
  递剑的那个人,是耿光。她曾经的护卫。因为是永裕帝派到她身边的人,她表面一直不敢放肆使用,甚至在就任湖州刺史之后,便找理由退回了这批人。
  这批人自然还是回龙翔卫,其中耿光因为为人憨厚,不争不抢,且出手大方,这三年混得不错,还当了个小头目。
  没有人知道,被退回的护卫,时隔很久,一直和曾经的主人保持联系。
  那些毫不吝啬使出的钱财,也来自文臻的馈赠。
  刺史布局,三年不晚。
  就好比文蛋蛋的脱敏治疗,和那辆马车。
  至于这些布局到底能发挥几分作用,文臻不在乎。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不是吗?
  她隔着黑网抬头看御座上的人,永嗣帝的脸,可对上那双温柔带笑的眸子时,她便知道那是谁。
  心内泛起森森的寒意,还有无尽的恶心感。
  坐在上面的这个人,和他那个恶名在外的儿子相比,温柔,慈悯,宽和,仁厚,美名传东堂。
  可她只觉得最巧的笔也无法描述这人的心机、恶毒、无耻和筹算。
  御座之侧,坐着身躯和脸色都有点僵硬的德妃。文臻心中叹口气。
  她还是来迟了一步,太后的厨房,发现得太晚了。
  德妃没有看文臻,怔怔地看着空处,半晌,一行泪痕缓缓滑落。
  她也不去擦。
  随便儿低着头,用眼角悄悄看着德妃。
  飞白叔叔死了……
  虽然没见过面,但他很喜欢这位叔叔的,因为他喜欢沅芷姨姨,喜欢奶奶,而飞白叔叔是她们最重要的人。
  飞白叔叔还和僵尸从小怼到大,他也很喜欢。
  他还期待着能有一次见面,问一问“睡他”的战果,如果沅芷姨姨还没拿下,那他也可以帮一把。
  然而,就这么永远见不着了吗?
  随便儿小脸皱起来,只觉得心口闷闷的很是难受,他悄悄看看娘,又看看奶。
  娘和奶,一定都很难过吧。
  他又看那雕龙镶玉的御座。
  皇位……皇位真是这么恐怖的东西吗?
  坐在上面的人衣冠辉煌,可谁也不知道那慈善面孔下是人是鬼,是山魈魔王。
  他们,就是遇上了一只人面魔啊……
  殿外忽然有轻轻的脚步声,文臻眼角一掠,发现殿门口竟然站了皇后。
  她痴痴地站在门口,盯着永嗣帝,半晌道:“陛下……”
  她这声一喊,这殿中的所有人便都明白,她也认出来了。
  毕竟数十载夫妻,真正的枕边人。
  永裕帝微一皱眉,随即微笑道:“皇后,你来做什么?”
  皇后忽然直挺挺跪了下来,凄声道:“臣妾求陛下为缜儿报仇!”
  永裕帝盯着她,半晌道:“朕既然坐在这里,自然已经为他报了仇了。”
  文臻嗤笑一声,道:“娘娘啊,要不是看你神情真挚,我真以为你是在反讽。你到底有没有想清楚,燕缜之所以短命,归根结底,还是拜他这个老爹所赐啊!”
  若非他诈死,要冷眼看所有人上套,燕缜没那个胆量篡位,只会等他百年之后规规矩矩继位,哪来的杀身之祸?
  皇后就好像没听见她的话,只盯着皇帝哀声道:“臣妾还想求陛下看在臣妾膝下空虚,允许臣妾择一幼年皇子养于凤坤宫,臣妾定会好生教养,永为陛下驱策。臣妾为此愿献上我长川易家独家返老还童秘方。”
  永裕帝眉头一挑,明显来了兴趣。他多年身体荏弱,因此对于长寿健体之术特别热衷,为此偷偷监视慈仁宫,并策反了太后多年供奉的普甘长轮宗僧人,为的就是帝业百年。长川易家当初易勒石以孩童练药,返老还童,爷爷假扮成孙子,他当时就听得颇为心动,只是此事引起朝野骇异声讨,他不便表现出来罢了。
  皇后是易勒石的女儿,拥有易家秘方也是常事。永裕帝眯了眯眼,他原本忌讳着燕缜的事,怕皇后怀恨在心,想着过些日子让她莫名薨逝也就罢了,没想到她居然自己摸了过来,不仅毫无怨尤模样,还提出了这个不能拒绝的条件。
  文臻瞧着这夫妻俩当殿谈判,心中也不禁感叹。永裕帝的这位皇后可和他真是绝配,一般的隐忍而善于筹谋。燕缜活着,她为他殚精竭虑,燕缜死了,她伤心几天,转眼就能抓住机会为自己争取活路还有未来。
  她要幼子养于膝下,为的自然也是将来的皇位,特意提出幼子,是为了避免皇子太快长成再次引起永裕帝的不安和猜忌,表明自己无意弄权篡位。说到底,为了这个太后之位,她可以不怒不恨,继续安安分分地等下去。
  相比之下,太后还比她像个母亲。
  永裕帝很快便笑了笑,道:“那你便过来罢。朕的身边,本就该有你的位置。”
  皇后眼底掠过一丝喜色,却又道:“陛下,您身边从来就只该有臣妾的位置。”
  永裕帝转头看德妃。
  皇后要想回归荣耀,自然决不允许这多年死敌活下去,这是她的第二个条件。
  德妃懒洋洋地笑了笑,对皇后眨眨眼睛,道:“想坐?那来啊。”
  她那神情分明写着:“来啊,弄死你。”
  皇后哪里敢上来,却也不甘这么居于下风,小心地跨过门槛,顺着墙边走到了帘幕边。
  大殿里人不多,毕竟关上门说的事大多隐秘,皇帝总不愿意自己家的隐私被太多人听见,因此只有殿角站着两个黑衣人,文臻认得是金吾卫和龙翔卫的头领,但黑暗里到底还藏着多少人和机关,就不得而知了。
  皇帝忽然对文臻笑道:“朕身边,也该有你的位置呢。”
  这是指文臻现在的假皇后头衔了,文臻笑道:“陛下,你身份已经被我叫破,再演不了永嗣帝,还想让我做这假皇后,就不怕千秋史书给你送一个父夺子妻的千古美名?”
  永裕帝很轻地笑了一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文臻明白他的意思——燕绥算什么儿子?
  她怒从心底起,正要说话,德妃忽然道:“皇后,都这种时候了,你也算是个胜利者了,这种算计到对手的愉悦,还不敢夸耀一回吗?”
  皇后眼眸一动,看了皇帝一眼,淡淡道:“本宫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皇帝眼色微变,看了看两人,却最终没有说什么。
  文臻便明白了,有些事,他不愿去探究。
  天色渐渐暗沉,大殿里越发光线黯郁,所有人的脸都沉在昏黄的暗影里,表情模糊,可不知为何,文臻却觉得,皇帝似乎有点心神不宁。
  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眼光时时下垂,手指轻轻地敲击着御座的扶手。
  文臻禁不住想:他在等谁?
  ……
  暮色如羽落在秀华宫垂着水晶铃的檐角,风过却无铃声,仔细看是水晶铃的铃铛都被棉球塞住了。
  时不时有宫女走过来,查看铃铛有无塞紧,生怕棉球掉了铃铛会响——自从定王殿下死后,容妃娘娘便失眠多日,难得能有一次完整的睡眠,长期失眠会让人脾气暴躁,原本吃斋念佛修心养性的娘娘,现在因为被吵嚷已经打杀了两个宫女,因此秀华宫上下战战兢兢,一到晚间便寂静如死。
  在这样如闷在棺材里一般的死寂黑暗里,容妃静静坐在地席上,盯着面前一套染血的衣裳出神。
  那是燕绝临死前穿的衣裳,这是燕绝小时候住过的房间。
  容妃看了半晌,将衣裳小心折起。顺手拿起衣裳的腰带,抛在了房梁上。
  然后她搬了凳子爬上去,把腰带套入脖子,又一脚踢翻了凳子。
  下一瞬,那看起来坚实的房梁忽然断裂,她猛地栽落,却并没有落在地席上——地面忽然裂开,现出一个大洞,她跌了进去。
  容妃万万没想到,寻死居然寻出这么个结果,好在这洞不深,下面是个斜坡,她一路骨碌碌滚下去,只来得及双手捂住脸。
  片刻之后,她滚到了平地上,地面很硬,她嗅见地底微带腐朽和泥腥的气息。
  她忍着浑身疼痛,挣扎着爬起来,举目四顾,发现自己坐在一个地道里,地道很是幽深,还分出岔道,每隔十丈左右会有一盏油灯,闪烁着昏黄的光芒。
  她忽然想起那日找德妃报仇,德妃和她说的话。
  德妃说燕绝死时表情惊讶,德妃问她,如果是燕绥杀他,燕绝惊讶什么呢?
  只有意料之外的人出手他才会如此惊讶啊。
  当时景仁宫暖阁里,只有燕绥林擎和……永裕帝。
  无论是燕绥还是林擎,对燕绝出手,他都不会惊讶。
  只有……皇帝。
  容妃捂住脸,哽咽一声,忽然听见沙沙的脚步声。
  她急忙躲入暗处,看见一人金冠黄袍,自暗处走来。
  容妃大惊。
  这不是永嗣帝吗?为什么会出现在地道里?
  她正迷惑不解,却听那黄袍人身后跟着的人不耐烦地道:“别磨蹭了,快一些,陛下已经在召唤你了。”
  那黄袍人便加快了脚步。
  容妃看得一头雾水,但她毕竟深宫多年,心中忽然便闪过两个字。
  替身。
  永嗣帝在地下安排了替身?
  容妃又想不通了,如果按照德妃暗示,永裕帝没有死,那么他就是躲藏在地下,现在是被永嗣帝发现了吗?
  忽然又听那催促的人和另一人嘀咕道:“说来陛下也是太小心了。现在太后死了,安成帝死了,永嗣帝也死了,陛下便是恢复本来面目也没什么,何必非要用别人的脸呢?”
  另一人便道:“那自然是因为还有几个人没死,陛下要迷惑他们。可我瞧着,怕是也骗不了多久。”
  容妃站在暗处,手指微微发抖。
  她已经听懂了。
  陛下果然是诈死!
  那么,燕绝……燕绝……
  她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因为那无可控制的愤懑,发出任何不该有的声音。听着那些人从岔道走了过去,一人道:“三处出口,景仁宫的毁了,慈仁宫厨房的也毁了,只剩下容妃宫中这一处,可得守好了。再出问题,这地底通道就毁了。”
  另一人道:“容妃向来不招眼,陛下这几年对她也没多少宠爱,谁能想到还有一个出口,是她宫里燕绝住过的房间?要说陛下还真会选,皇子成年出宫,就不会再在宫里留宿,满宫有儿子的妃嫔,都不会再留儿子的房间,唯独容妃留了,这一间房却又永远不会有人住,也就没人进去,不会被发觉……真是绝妙。”
  “陛下向来心思细密,无人能及。”
  对话声渐渐远去,容妃蹲下身,做了和之前闻近纯一样的事,脱下鞋子,只着袜子,悄悄跟了上去。
  所幸她不用跟太紧,因为那几人选择的是唯一一条有灯光的通道,带着那替身一直走到尽头,说一声,自己上去罢,便退后几步。
  容妃站在一个拐角处,拿下一盏油灯,脱下衣裳,点燃,然后全力向另一条通道扔去。
  火头在那一条黑暗通道燃起,那两人大惊,果然奔那起火处去。
  容妃一个闪身,冲进了通道,那穿着龙袍的替身,正神情暗淡地要走上一个平台,听见动静回身,还没来得及呼喝,噗嗤一声,容妃藏在袖子里的刀,已经插入他的后心。
  鲜血汩汩而出,那人喉间发出模糊的碎音,抽搐了几下,慢慢不动了。
  容妃抬头看上方,隐约能听见有节奏的敲击声,像是催促的信号。
  她恶意地笑了笑。
  催吧,催吧。
  你的替身,永远不会来替你挡灾了。
  之后明枪暗箭,你就自己迎着吧。
  祝你早日驾崩。
  她转身悄悄退出去,趁那些人急着救火,自黑暗中穿过,回到了自己先前下来的地方。
  但是她不懂机关,摸索了半天,也找不到出去的办法。
  指望上头的人发现救她出去是不可能的,要想出去,只能等这个机关被人从地道里再次打开,她才有可能找到机会。
  而这个地道被人再次打开,必然是紧急时刻,某个狡兔三窟的人需要逃命的时候。
  容妃慢慢地退后,双手抱膝,将脸慢慢埋在膝盖上。
  闭上眼睛,好像听见儿子的声音,奶声奶气的,那还是在他两岁的时候,便知道拿着自己最喜欢的葡萄,一颗一颗剥了皮喂她吃。
  “母妃母妃,这个最甜,这个最甜!”
  后来大了,读书了,练武了,奶声奶气变成清脆童音,又转成少年变声期的微哑嗓音,直到青年时期的微微低沉的声音,声声,都是他的呼唤。
  “母妃母妃,父皇夸我的大字了。赏了我冰碗子,咱们一起吃!”
  “母妃母妃,我今日骑射得了夸奖,等我明儿打猎送兔肉回来!”
  “母妃母妃,父皇又给德妃娘娘赐天华锦了,凭什么好东西都是她的,明明我母妃才是最美最好的,不行不行,我要找父皇分说去!”
  ……
  而她自己,总是说:“行了行了,够了够了,不许去啊,别给我找事啊,你这猴子!”
  容妃低着头,有液体自双膝间无声滴落,一滴一滴,濡湿地道青石间深黑的土缝。
  半晌她吸一口气,抬头,抹了抹脸,低声笑:“……你这猴子。”
  然后她站起身,又脱了裙子,去拐角处取了火种,燃着,往上爬。
  点燃的裙子很快烧着了她的手,远处似乎有人发现了这里的火星,赶了过来,她忍着痛,娇贵了一辈子的妃子,此刻却发挥出生平从不能有的速度,三两下就爬了上去,将火种往上头一扔,着火的布条也不知挂在了什么地方,烧了起来,她继续撕衣裳,点火,往所有能找到的缝隙里扔,缝隙里扔了会掉,她就用自己的手顶着,任那火在烧着机关的同时也哧哧烧着她的血肉体肤。
  她听燕绝提过,精密的机关怕水怕火,需要好好保养,稍有变形,便很难打开了。
  现在这样烧,这个机关,应该废了吧。
  她唇角勾出一抹笑意。
  忽然身后厉响,尖锐呼啸,随即后心一痛,粉身碎骨般的剧痛闪电般传遍全身。
  一支弩箭,射中了她。
  身后有人大喝:“速速放手,否则你自己首先出不去了!”
  容妃没有回头,惨淡一笑。
  那簇簇火焰也燃烧在她眸底。
  我……本来就没打算出去了。
  但你想逃生的时候,也再出不去了不是吗?
  ……
  地底守卫快速地赶来,仰起头来,却为眼底那一幕而震撼无言。
  机关口处处火星,耀亮那一方黑暗,最大的一处火头,被一个半跪着的女子,伸直手臂死死抵着,她的手臂已经烧成焦黑,而后心一个透骨的血洞。
  她已经死了。
  然而那伸直手臂姿势不变,然而那直立的背脊不倒。
  那一个母亲最后的报复,永不放弃。
  ……
  大殿上,永裕帝在手指几轮敲击之后,脸色渐渐沉下来。
  天色渐渐暗下来,龙翔卫的首领走过来,将巨大的牛油蜡烛一一点燃。
  永裕帝终于不再敲击,也不再云遮雾罩地说话,看着文臻,直接道:“文臻。你若想保德妃,想活命,从今天开始,就留在我身边,并给燕绥去一封信。”
  “哦?写什么?”
  “让他杀了林擎。”永裕帝神态平和地道,“朕允许他接收边军,改封他为衡王,永镇青州一线。只要他永远不离开青州一步,你不离开天京一步,朕便永远不会伤及他和你的性命。并给予你们应得的尊荣。”
  文臻啧啧一声。
  好算盘。
  杀了林擎,皇帝可以安睡。
  杀了林擎的燕绥,接收林擎留下的边军,也永远得不到军中拥戴,无法再翻起浪来。
  而自己和燕绥,则会同时成为人质,被永裕帝用来钳制对方。
  如果不想燕绥被攻击被夺爵,自己就得留在天京替永裕帝卖命。
  燕绥不想自己被害被处理,就得留在青州替永裕帝永镇边关。
  燕绥为了她不敢回京,她为了燕绥不敢出京。
  如参商双星,永不能聚。
  而燕时行去了大敌,稳定了边关,还得了能臣和重将一辈子卖命。
  论算计之精,燕时行真是天下少有。
  她久久沉默,永裕帝也不着急,伸手握住德妃的手,一边放在掌心摩挲一边款款道:“朕和德妃在这里等着你。”
  德妃身躯僵直,忽然一偏头,吐了出来。
  永裕帝想过她会抗拒会痛骂,万万没想到会是这种反应,顿时脸色青白。
  德妃吸一口气,道:“小行子,你再这么恶心,下次娘娘就吐你身上了。”
  燕时行被这仿佛对待太监的语气恶心得脸色禁不住抽搐,勉强笑道:“总归你舍不得和朕同归于尽。”但也终究放开了她的手。
  文臻垂下眼,叹息一声。
  随即她道:“好,我写。”
  她往殿侧走,道:“龙翔卫首领磨墨,金吾卫首领铺纸。再来个人给我点灯!”
  永裕帝使一个眼色,那两人只好上前伺候,却没有人来点灯,永裕帝幽幽道:“文臻你行了,这满殿的蜡烛不够你看?莫要耍太多花招,不然朕给你看的可不止这些。”
  文臻也便算了,等那两人铺纸磨墨,暗暗调息。
  她体内的针虽然勉强压下去了,但终究造成了伤口,此刻内腑疼痛,不能再频繁动用武功了。
  信纸铺开,文臻提笔,手臂一抬,忽然一道黑光电射铺纸磨墨那两人!
  那两人急忙避开,那黑光便咻地射上了旁边的烛台,砰一声烛台翻倒,燃着的那些幔帐,顿时熊熊火起!
  皇后正站在那个方向,一声尖叫,便要逃开,文臻对她手一扬,皇后以为她要攻击,吓得站住,结果文臻道:“看,我手里没有东西!”
  皇后气得险些吐血。
  文臻这一出手,御座玉阶之上自然也是一番紧张,德妃趁永裕帝忙着自卫,忽然站起,冲下了玉阶。
  文臻有些意外,她以为德妃定然被限制行动,不想却没有?
  德妃三两步冲到皇后身边,一抬脚踩住了她的裙裾,皇后正要逃开,却跑不动,回头一看,脸色便青了。
  殿侧烈火熊熊,殿中却无人喊救火,也无人敢动,生怕一乱起来就给狡猾多变的文臻有机可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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