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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叶,错过季节

  利沅来到湖边餐厅,闵清质坐在室外的方桌,又是比她先到。
  对岸的树果然变了颜色,造化尽情涂抹,最前面那座山上红的、黄的、橘的、棕的,一簇簇一片片,和原有的碧翠黛绿的本色混在一块,热闹可爱。
  “真美啊。”利沅赞叹道。
  闵清质指给她看,“那里有个小山包,阳光照着从头到脚全是红色。”
  利沅点头,被美到忘了语言。
  湖面微起涟漪,波光粼粼,柔柔皱皱。
  配着极美的深秋吃完一顿饭,利沅与他沿着湖畔溜溜达达说话,而后走过木头曲桥来到她上次想来的湖上亭子。
  亭子里没有别人,利沅远眺赏了赏景,坐到长凳上,抬头看闵清质。
  闵清质被她视线牵引到她面前,眼里有笑意和一点疑问。利沅歪头示意,他便在她身边坐下来。
  很巧,他们今天都穿了夹克外套,有点像情侣款。外套保暖性好,闵清质感觉不到外界的凉意,不过坐在离她这么近的地方,他好像能感觉到她身上的暖和。
  其实才……大概一周没见?闵清质默算着日期。他却想她想得厉害。
  或许接近胜利的终点,人就会变得浮躁,只想把双眼能望见的最后这段路一步跨越。
  太阳金黄明亮,坐一会儿闵清质手心发热,他摊开手掌看了一眼,想着去握她的手,又弯起手指把拳头翻过来朝下放着,再等等吧。
  心跳快得像已经握住她了,无孔不入的喜悦令他嘴角上扬。
  看她在看水面,闵清质用肩膀轻碰她一下。
  利沅的目光移到他脸上。她的眼睛很温柔,但没有沾上阳光的温度,认真注视他,带着某种不曾出现过的意味。
  “怎么这样看我?”闵清质笑了下。
  她眨眼的动作在他脑中慢放,眼皮合住又抬起,仍用这样的目光看他,说道:“以后如果你想,我们可以一起出来吃个饭。”
  还是很慢,他的思维走在茫然大雾里,长途跋涉到不了下个地方。
  闵清质怀疑听到的话语,应该不会是那个意思?不是当他听到后大脑首先理解出的那个意思。
  那么她想表达的是什么?理智点,好好想想……
  沉默实在是太久了,闵清质从不会冷场,这很不像他。利沅想也许她该给他一个原因,但她的决定并不来自一个确切的原因。
  经历过对麦凯的误判,面对江河她不能再想当然。她不清楚江河对她是否有情愫,对江河还说不上喜欢,她只是不讨厌这份薛定谔的感情,而她现在有能力负责。
  闵清质没能想出另一种可能。
  所以利沅提出他们两个以后可以是朋友关系——或者没有任何关系。
  做朋友当然好,他在喜欢她之前就喜欢和她相处。偶尔一起出来吃饭,这也很好,只要和她见面,他每日周旋在形形色色的人与事之间紧张的精神就能得到放松。他没遇见过第二个像利沅一样的人。而他迄今为止进退有度,再退一步就能保全友谊。
  明智的选择是不揭开那层纸。
  但是……为什么?他只差一步了。
  闵清质吸了口气,感到全身的骨头僵冷,这种状态说话语气不好听,他下意识地放软声音,问:“是不是因为那半年我离开了?”
  利沅不可能这么快爱上别人,他不是输给了谁,是被她放弃。如果今天他同意了,利沅就不会再回头捡。连时云星都做不到和她回到过去,他怎么幻想将来和她再进一步?
  窗户纸破了,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这是他最后一次机会。
  对于利沅,这不是窗户纸是一块毛玻璃。
  闵清质相亲中断的半年对他们的炮友关系没有影响,重新联系上之后做的每一次都很爽,这点在他们两个之间应当没有疑问。
  闵清质问得笼统,利沅能听懂,他不是以炮友身份问的。
  他还喜欢她?
  不能说惊讶,毕竟他们互相有过喜欢。
  一下子,曾经存在过的感情又显出轮廓,许多记忆的碎屑翻起来。
  严格来算闵清质是她第一个炮友,他们关系起始只是为了生理需求。彼时利沅对两性领域还很陌生,她没有经历过单一的荷尔蒙吸引的喜欢,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恋爱体验,能满足她性欲的和闵清质频繁发生的性行为让她快乐,而超出了她认知的赤裸和微妙的床伴关系让她时有疑惑。
  两个人一直向对方迈步,越来越亲密,终点是哪里?
  有时候会想他,想的不是床上的互动,这算喜欢吗?
  性一定会带来爱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炮友”这类关系就不成立。爱不是轻易产生的东西。但她确实喜欢闵清质。
  他身上与她迥异的诸多特质:成熟的思考方式、稳定的行为表现,和掩藏在那些下面的矛盾、欲望,他的自制自律、善解人意,他的复杂……吸引着她。
  当她喜欢他,常常观察,更了解他,就发觉了闵清质也喜欢她。
  然后,没有然后了。
  他们各有顾虑。她不可能放下时云星不管,更不可能让闵清质“等”。闵清质也不可能不顾事业与家庭,只为了一段不知道走到什么程度的感情。
  谁先停止了向对方迈步,说不清。
  中间发生太多事,利沅以为他们就断在那里,今天才知道,其实闵清质又在向她靠近。
  “你知道我喜欢过你吧?”利沅问。
  他要翻起曾经,她就从最底翻,给那段模糊的感情一个交代。
  闵清质怎么能说不知道?
  无数回忆猛然袭来,一瞬间头痛欲裂。
  ——在床上腻着玩闹说笑一下午都挥霍过去他也没有负疚感,每次还没分别他就期待着下次和她见面,那时他和她的心跳总在呼应,她看他的眼神是直接的,喜悦的。
  闵清质的眼眶突然湿润了。
  直觉比理智先看见了他一直尽力回避的事实,此刻对比摆在面前,他不得不向自己承认:
  她已经不喜欢他了。
  重新联系以后,他再也没感受到她对他曾有过的那种感情。
  可是他在分别的半年里每一天比前一天更强地思念她,抛开枷锁,更喜欢她了。
  闵清质不能接受和平分开的结局。她的感情消失了没关系,最初她对他同样没有感情,大不了多退回几步,再给他们一年、两年……
  头脑中一些部分坍塌了,另一些仍在坚持工作,他眨眼收回潮湿,摆出商谈的态度。
  “我知道,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我能等。做得不好的地方我正在改。”闵清质一边说着,语调一边平稳下来,诚恳望着她,“你不需要在意我,我会及时调整心理预期,对你没有不切实际的期望。利沅,我们以前那么好,我们在床上这么合适,对吗?不要着急做决定,在我这什么都可以商量。”
  这次,利沅有些惊讶了。
  他对她有这么深的感情……
  她只能说得更透彻。
  “清质,我们的性格不合适。”利沅语速稍慢,一字一句发音清晰,“当初如果我和你还有一丝可能性,我不会答应那个医生。”
  随着她话音落下,闵清质只听见大脑中“轰隆轰隆”的声响,不停地倒塌,不停地倒塌,成为一片尘埃飘扬的废墟。
  他双眼发直,目光不敢与她相接。
  遮羞布被扯下了,他的品格赤裸裸站在太阳地里。医生……那个医生,在利沅告诉他,她答应了一个医生的邀约时,他心中百种滋味,其中一种,是松了一口气。
  他们有过好的时候,他和她曾经有过机会,但是当他因为害怕设定好的人生路线偏移,抗拒她如磁铁一般吸引他的这股力量,选择退缩又贪她的感情,眼看着她彷徨不给予帮助的时候,他和她就没有可能了。
  她看破了他的作壁上观,看穿了他的世故懦弱。
  “清质……”闵清质念着自己的名字,勉强牵起嘴角露出一个有点苦涩的微笑,“给我起了这个名字,和他们追求的东西背道而驰。”
  从出生开始父母长辈为他规划好每一步道路,重重要求与期许压在他的肩膀。即使内心觉得负累,他也渐渐与他们相似。
  靠她近,仿佛就能复印她的自由,跳出格子与她游戏。但分开后,他还是原来的模样。
  闵清质忽然间想起了利沅说过的一句话:“我一生都要翻山越岭。”
  初认识时他心里的论断没有错,他们不属于一个世界。她的人生是翻山越岭,他的人生是步步为营。
  闵清质不再说话,两个人安静坐着,暂时没离开。
  利沅看向亭子周围水面。满眼的荷叶大半变得焦黄,像旧纸张揉皱了,让细细的叶柄支着,蔫头耷脑形态各不相同;有些荷叶还绿着,努力张开大大的叶片,但边缘也开始卷了;有些斑驳平摊在水面上,圆形缺失了几角,数条红色游鱼在旁边摆动尾巴,可能是它们吃掉了。
  阳光明媚,晃曳的水波刺得闵清质总要眼酸。
  他扬起头越过湖面看山,最后一次欣赏同一片景色,想用心记住些,只是多么绚烂的风景、美丽的色彩,都无法再惊艳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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