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张中立改了称呼,不敢再以“兄”字相称。“你老忒谦了!”他说,“我是手低而眼高,岂能不识好歹?”接着,便细谈刚才交手的经过,石秀如何有意相让,哪一拳可以取胜,哪一脚可以致命,通通都指了出来。
  这等至诚令石秀不能不感动,也不能不诧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快活三自然也有同感,便劝石秀说:“三哥,你就许了他吧!”
  “万万不行!”石秀紧接着他的话说,“如果说闲来无事一起琢磨琢磨,倒无不可,‘拜师’二字,再也休提。”
  张中立还要坚持,快活三料知不可相强,便又倒过头来劝这一面:“既是如此,中立,你无须再多说了。好在你是要请三哥指点,三哥已经答应教你了,何必定要在名分上争?”
  “我不管,我只叫师父。”
  这等惫赖,无法可治,石秀便随他叫去,当时便就刚才交手的情形,口讲指画,拿张中立的缺失一一指点。教的人是不厌其详,被教的人十分用心,倒把快活三冷落了。
  讲得告一段落,张中立忽然问道:“师父,你可会点穴?”
  一听这话,石秀便不悦了。“这是极狠毒的武艺,”他放下脸来说,“你问它做甚?”
  “师父,你莫以为我有害人之意。只为我吃过人的亏,至今懵懂。有人说那是点穴,所以我问一声。”
  有此解释,石秀的颜色复又缓和。“你先说,”他问,“是怎的吃了人的亏?”
  “我先提一个人,不知师父可知道——报恩寺的海和尚。”
  石秀心中一动,点点头:“海和尚如何?”
  “这贼秃是个花和尚。”张中立说,“他手下专有两个人替他做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一个是个头陀,俗家姓胡。这胡头陀只替他跑腿,是个小角色。另有个人,可就非同等闲了,我吃亏就吃在他手里。”
  “噢,想来这和尚也会功夫?”
  “不但会,还好得很。听说是少林寺的,名叫悟先。”张中立喝了口酒,接着便谈他们怎么吃了亏。
  据张中立说,有一日午间他多吃了些酒,神思困倦,天气又热,想起报恩寺宽大爽垲,是个纳凉醒酒的好地方,便一个人晃荡着膀子直奔那里。
  张中立的打算是觅个地方,好好歇个午觉,这自然以禅房为宜。佛寺是人人皆可随喜之地,哪知竟有个小沙弥挡着,不教他进禅房。张中立不是什么肯忍气吞声、不惹是非的人,两下便吵了起来。
  正吵得不可开交时,出来一个和尚,又高又胖,浓眉大眼,长得一副罗汉相。“他走过来,装作劝架,只说:‘施主休动气,外面待茶。’说着伸手过来,拿我的膀子一托。”张中立左手扶着右手的肘后,比拟当时的情状,“就这一下,让我麻了半边身子。我知道着了他的道儿,自己知趣,连声答说:‘好、好,外面吃茶,外面吃茶。’那和尚牵着我的膀子到了外面,也不知使的什么手法,只在我腕子上捏了两下,又是轻轻一抖,说也奇怪,顿时又不麻了。”
  “这和尚,不用说就是悟先了?”快活三问。
  “正是。”张中立说,“事后我仔细打听了才知道。据说这悟先不守清规,被少林寺老方丈撵出山门,却不知怎么会在报恩寺挂了单,做了海和尚那厮的走狗。”
  “怎说是走狗?”石秀问。
  “如何不是?像那日他对付的情形,便似恶狗守门。”张中立问道,“师父,我那半边身子麻,可是被他点了穴?”
  “当然。点的是‘软麻穴’。”
  “佛门子弟学这点穴,就见得他不是善类了。”快活三大摇其头,“我听说少林寺自达摩禅师留下了‘十八罗汉手’强身健骨,便在荒山野寺,凭这十八手功夫,亦足可敌得住邪魔外道,何须学这狠毒的点穴?”
  “是啊!”张中立紧接着说,“那日亏得我见机,不然被他点了重穴,不知是怎样送的命,到死都是个糊涂鬼。”
  石秀本是疾恶如仇的脾气,此刻听张中立和快活三话都说得在理,便又勾起了他那好打不平的本性,握拳在席上捣了一下,大声说道:“这厮如此可恶!几时我会会他!”
  听这一说,张中立又惊又喜。“师父,”他提醒他说,“那贼秃会点穴,师父可有把握破他?”
  “点穴我不会,不过我懂穴道,那就不要紧了。”
  “师父、师父!”张中立高兴地喊道,“你老教教我!再遇着那贼秃时也好有个防备。”
  于是石秀又一一指点,哪里是“软麻穴”,哪里是“暗眩穴”,如何是“两指点”,如何是“单指点”,又如何是“膝盖撞点”。
  “你只记住,致命的只有九个穴。”石秀把“脑后”“气海”诸穴,交代得特别明白,特别叮嘱:“我只懂如何护身,不懂点穴,更不会‘解法’。你可千万莫去瞎试,胡乱伤人。”
  “师父请放心。若是我不听你老的话,任凭处治。”
  见张中立对“师父”这般敬重,快活三暗暗心喜。本想等他们混得熟了、交情厚了再开口商谈,照眼前的投机,还等什么?
  于是到日落黄昏分手的时节,他将张中立拉到一边,悄悄订下了后约,约他明日中午在王六酒家吃酒。又格外叮嘱,莫说与石秀得知!
  第二天日中,张中立擎着个金丝鸟笼,逍遥自在地来赴快活三的约。一到王六酒家,快活三从小阁子里迎了出来,携着手进去一看,只见两副杯筷,一瓶上好官酒,四个极精致的冷碟,已摆设得停停当当,是专候客的模样。
  “快活三!”张中立笑道,“今日这顿酒,吃下去怕不落胃。”
  “咦!这叫什么话?”
  “必是有事要支使我,且不是省力之事,不然不得这等破费!”
  “你说这话也不摸摸良心?你少吃了我的?”快活三捺着他坐下,“闲话少说,先坐了吃酒。不是什么费力的事,你尽管开怀畅饮。”
  彼此原是玩笑开惯的,张中立便笑嘻嘻地坐了下来,说过两句闲话,开口动问:“那‘不费力的事’是什么?”
  “只要你跟你干娘说一声,将胜文放了出来。自然也不会叫她吃亏,三百两白花花的银子,她一个人捧不动!”
  “还说不是费力的事!”张中立叫了起来,“三百两银子要她放胜文,只怕天王老爷去说都不成功。”
  “不成功也要成功!这不是别人的事。”
  “是你的?”
  “我?”快活三笑道,“若是我,就算你干娘肯了,胜文也不肯。”
  “这话倒说得再实在不过。”张中立笑过了却又皱眉,“我倒想不起,还有哪个是胜文看得上眼的?”
  “天下之大,怎会没有?”
  “你说!”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你师父。”
  “是他!”张中立诧异不止,“怪道!”
  “怎么呢?”
  “昨日我干娘问我,在哪里吃酒,我说与杨节级结义兄弟石三郎在一起,你道她怎么说?”
  快活三又打趣他了:“你干娘跟你说私语,哪个晓得?”
  “她是这等说,休与那姓石的在一起!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
  “他自己倒不曾打主意,是我们替朋友着想。”接着,快活三把前因后果都说了给中立听,说完又加了一句,“如今这千斤重担就在你身上了。”
  “只要我挑得下来,莫说是师父,就凭你的面子我也无话可说。只是,”张中立耸耸肩说,“你听我干娘的口气就知道了。”
  “你干娘还不是听你的?”快活三有意激他一激,“中立,我当你小兄弟一样,你有话跟我实说,你若是怕你干娘,不敢跟她开口,就算我不曾托你。”
  “哪个怕她!”张中立脸红脖子粗地说,“哪里就不敢开口了?说不说由我,听不听由她!怕什么?”
  “那就是了!”快活三的态度跟他相反,极其平静地说,“只要你说,她一定听。这点小事,而况又不是白讨她的人。如说连干儿开口都不顺从,还做什么干娘?干儿的面子在哪里?”
  听这口气是吃定在自己身上了!张中立是好面子的人,一时愣在那里,半晌开不得口。
  “罢,罢,”快活三做出那无奈的豁达的神气,“你实在为难,都怪我不好,不该说这个,反倒害得你扫了酒兴!”
  “哪有这话!”张中立忽然得了个计较——实在是下了决心,“若不允我时,我便不认她做干娘,从此一刀两断,永不往来。”
  听他发了狠,快活三暗中快活,只是不便再怂恿他蛮干硬干,只斟过一杯酒去,歉然说道:“中立,事缓则圆,为朋友害得你们干娘干儿反目,就事情做成了也无趣。你休心浮气躁,开怀饮酒,等我细细琢磨出一着妙棋来。”
  快活三平时也如潘公般喜欢听书,听了些计谋在肚子里,此时思得一计,可教胜文的假母不敢再留胜文。他自觉此计极妙,只是有一层难处,似乎不便向张中立明说,因为一说,便大大触犯了张中立的忌讳。
  张中立与他干娘的暧昧是从不肯承认的,如今要行此计,先须他肯承认有此暧昧——快活三是这等妙计:与张中立跟胜文说通了,假作接近,假作情投意合。胜文的假母自然是“卧榻之旁,不容他人鼾睡”,好歹要遣嫁胜文,那时便容易为石秀说话了。
  这一计百发百中,就怕张中立假撇清。快活三正在思量如何说服他时,张中立却先开了口。“快活三,我打算定了,”他说,“你兑三百两银子来,一切包在我身上。”
  “果然如此倒省事,”快活三大喜,但亦不免疑惑,“你怎的有此把握?”他问,“可能先说与我听听?”
  “有何不可?”张中立说,“我那干娘,凡事好作商量,就是铜钱银子上不肯吃亏。我就在这上头与她扯皮。我说我与石三郎耍钱,输了三百两银子,人家愿意出此数,共是六百两银子,算作胜文的身价。她若不肯时,也好办,只与我三百两银子,我拿去还石三郎。她必不舍,那就只有舍却胜文了。”
  快活三觉得这个做法倒也简捷,便点点头说:“你肯这等与你师父着力,难得之至。不过胜文身上有何牵缠,却须你那干娘料理清楚。”
  “不就是那痴心的营官吗?没事,我干娘已经在办了。”
  “是什么办法?”
  “无非调虎离山。”张中立说,“我干娘不知走了什么门路,他们营里不日便有公文到,将那营官调到陕西老种相公帐下,人一离了蓟州还怕什么?”
  “妙!”快活三击案称赏,“你那干娘真个足智多谋!只怕一个人。”“哪个?”
  “她那干儿张中立。”快活三笑道,“见了你就无计可施了。”
  果然,歇了两日,张中立有了回音,说是他干娘肯了,央快活三写了张欠银三百两的借据,画了花押,仍旧交回快活三,嘱他转交石秀。
  快活三不曾交与石秀,交给了杨雄。杨雄又说与他老丈人得知,商量停当,将石秀拉到后园,劝他成家。
  “多谢潘公与大哥成全,感何可言。只是这番美意,我石秀只有心领。”
  听这一说,潘公与杨雄无不大出意外。“莫非你嫌胜文的出身不高?”潘公说道,“若是这个心思,倒是我与你大哥冒昧了。”
  “不是!不是!”石秀乱摇着手说,“我不存那世俗之见。只是自觉还不到成家的时候,事业未立,无端添个累赘。虽说潘公与大哥不拿我当外人,到底我自己该有个分寸,不好弄个家累在身上。”
  “此言差矣!有道是成家立业。三郎你听我的话,”潘公极恳切地说,“不是我托大卖老,实在我拿你当子侄看待。你费心费力,拿这肉行当自己的买卖,这番至诚的心我岂不知,将来少不得帮衬你自己也立个门户。创业不易,要有个同心合意的人做你的内助,这就是先成家后立业的道理。至于眼前,你小夫妻两个,一个月的花销也有限。我与你开一份薪水,包你够用,谈不到什么家累。”
  这话驳不倒,只是石秀另有隐衷:为了巧云,他宁愿潘家亏负他,也不愿沾潘家的光,免得落得一世的话柄。这话要说出来便伤了感情,所以只好这样推托:“潘公这等说时,我若不领情,便是不识抬举了。且让我再为潘公出个一年半载的力,我必遵老人家的吩咐,领大哥的厚意。”
  听这一说,竟似潘公一手拉着石秀,一手又拉着胜文,硬逼他们成婚。潘公只好向杨雄问计:“女婿,你道三郎的话如何?”
  杨雄看出石秀有话不便当着潘公说,因而答道:“等我与三郎慢慢商量。”
  私下探询石秀如何肯说,怕巧云会有闲言闲语,一口咬定自觉受之有愧,好歹等个一年半载再说。人各有志,不可相强,杨雄只好将实情说与胜文。
  胜文自然大失所望,她不会明白石秀的隐衷,只道他看自己是门户中人,有轻视之意,不免着愤;所以见了石秀,那光景就大不如前了。
  “我劝你以后少来!这地方辱没了你。”
  “这是怎么说?”石秀心里有数,口中却不能不这么说,“我什么地方错了,你生我的气?”
  “我哪里敢生你的气?”胜文含着一泡眼泪说,“我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一个地下,一个天上,差得太远了!”
  “这是真的生我的气了!”石秀默然说道,“我也有一肚皮的委屈、牢骚与苦衷,心想只有和你谈谈。如今你也不体谅我,那就再无人能听我的了。”
  看他浓眉深锁,容色惨淡,平日那副生龙活虎的气概剩不下半点——世间只有英雄末路比佳人迟暮更惹人怜惜,石秀此刻便似那样子,胜文心一软,再也不忍说一句半句的气话了。
  然而心是软了,脸上却还软不下来,所以仍是那种呵责的声音:“没有人封住你的嘴,见面的次数也不算少,几时听你诉过委屈来?”
  “原是我不对。”石秀答道,“我早不肯与你说,只为不是什么有兴头的话,何苦让你心里也不痛快?”
  “这就见得你拿我当不相干的人!不然,怎么叫同甘共苦?”
  “为的是但愿与你同甘,不肯教你共苦,故而潘公与我那大哥的好意,一时不敢领受。”石秀看她是肯听自己的话了,便拉着她的手说,“你来,等我细细说与你听。”
  于是促膝并坐,宛转低语,石秀把他不肯说与别人得知的心事倾囊倒箧般吐露。唯一隐瞒的,只是那晚上进去交钱,正逢巧云浴罢,暗中勾引,几乎害自己把握不住的情节。
  为了顾杨雄的面子、巧云的名节,话就不得不瞒,也不得不改。“我那嫂子,样样都好,只是小气,”他说,“如今已有嫌我吃闲饭的模样,将来住在一起,少不得有闲言闲语,连我都受不得,我又怎肯让你去看她的嘴脸?”
  “那也不是什么解不开的结。”胜文说道,“你我不与她住在一起好了。”
  “自立门户不是容易的事——”
  “有什么不容易?”胜文抢着说,“你休当我不能过苦日子!粗茶淡饭,荆钗布裙,我都不嫌!只要厮守着你。”
  “你越是这等存心,我越不忍教你吃苦。”
  话又说得远了,胜文心里又有气,只是不敢发作,想了好半天问出一句话来:“照你这等话,要到哪一日才能如愿?”
  这话便很难说了,石秀不肯空言搪塞,很慎重地盘算着:就不说让胜文能过什么舒服日子,光是这三百两的身价银子,便不易筹措。
  “怎的又不开口了?”胜文催问着。
  “难,着实难!”石秀说道,“你容我通前彻后想一想再说。你放心好了,若是我不能娶你,这一辈子就打定光棍。”
  说到这话,胜文又何忍再逼,叹口气不响,事体就这样搁了下来。
  转眼就是满城风雨的重阳节边。报恩寺的“水陆普度大斋胜会”启建有期。海和尚特地带了八瓶自酿的甜酒,亲自来通知,请潘公父女去做斋主。
  却好杨雄在家,巧云就不便出面接待。海和尚十分见机,原是拿了来与巧云品尝的酒,就改了做杨雄的人情。“听说节级海量,特为带了几瓶自家酿制的酒来奉敬。”他说,“这酒的力道不坏,香味差些,不中吃。”
  杨雄与这个和尚不甚对劲,就不大肯领他的情,淡淡地答一声:“不敢!”然后问道:“出家人也许吃酒?”
  “这是素酒,不碍。”
  “怎叫素酒?”
  “果子所酿,就是素酒。”海和尚神色自若地杜撰说法,“若是米麦所酿,便是夺人口中之食,佛所不许。我这酒是寺里的杂样果子所酿,且是鸟雀啄残或者自家落了下来的,若便弃去,罪过可惜。故而捡起来收拾干净,酿成甜酒。出家人寒夜做功课,小饮一杯,通身皆暖,于弘扬佛法,大有裨益。”
  “话倒不错。”杨雄又说,“只是大宋朝的酒出于官库,你这私酿,岂不犯了朝廷的法度?”
  “阿弥陀佛!出家人怎敢做犯法的勾当?”海和尚双手合十,眼观鼻,鼻观心,做出极其庄敬至诚的神态,“自酿自饮,称为‘家酿’,只不是贩私牟利,官法亦是允许的。”
  杨雄语塞。潘公却有些不安,人家好意送酒,如何只顾挑毛病驳他?因而便插进来调停。“女婿,”他打开瓶塞说道,“我这义儿自酿的酒我吃过,着实不坏。你尝一杯!”
  一则是老丈人的面子,再则杨雄本性也是忠厚一路,想想果然是自己理上亏欠了些,因而不为已甚,笑着说道:“和尚吃十方,我们如今又吃和尚的,倒不是吃十一方?”
  “节级会取笑!”海和尚赔笑着说道,“久仰节级英名,只为无缘亲近。今日特来恭请节级后日到寺里随喜,容我洁治素斋,与节级结个善缘。”
  原来从后日起始,便是“水陆普度大斋胜会”的第一日,说请杨雄去随喜是假,要请潘公和巧云去当“斋主”是真;说请潘公也是假,要请巧云才真是真!
  “这场‘水陆’得以办成,真正不易。”海和尚得意扬扬地说,“不是我夸口,真正叫百年难遇,也是府上的一场大功德。照说,应该请节级去做斋主,只是要在寺里住七日。节级是衙门里的要紧人,知州相公一日离不得。不过再忙,请节级务必来拈一炷香,自然消灾延寿,百魔不侵。”
  一顿恭请,将杨雄捧得飘飘然,不过也有不解之处。“何以在寺里住七日?”他问。
  “一则是斋戒之意,怕有那年轻恩爱夫妻,一日两日好熬,日子长了,难免如是云云。菩萨神灵亵慢不得,不然便有灾祸,不是当耍的事。”
  “这倒也是实话。”潘公深深点头。
  “再则这七日水陆,仪典繁重。外坛念经,内坛作法。‘结界’‘发符’‘上供’‘告赦’,每日都是五更为始,到晚方休,皆须斋主进殿拈香,不住在寺里,如何使得?”
  “这等说时,是极累人的事。”杨雄看着潘公,“爹上了年纪,只怕起早落夜的,也难!”
  “我有个计较,带了巧云去,叫她替我拈香。”
  “这个——”杨雄转脸来问海和尚,“妇道人家也好做斋主?”
  “自然好做。”
  “莫非也住在寺里?”
  “自然。除非不做斋主,要做就要照规矩做。”海和尚说,“这一坛水路道场,共是十位斋主,东村赵秀才为头,斋主就是他家老夫人;还有孙员外家,也是夫人做斋主。”
  “这等说,你寺里另有清静之处安顿女斋主?”
  “不但清静,而且严密。单有一所禅房,与他处隔绝,有个老佛婆把门,雄苍蝇都飞不进去一只。”
  “既然如此,爹便带了巧云去吧!”
  巧云就在屏风后面,听得这一说,喜不可言,转念一想,不可大喜,若非做作一番,说不定杨雄动了疑心,真如海和尚所说“不是当耍的事”。
  因此,她静一静心,独自做了一番盘算。等海和尚一走,潘公来与她说到此事时,她淡淡地不作声。
  潘公还不曾看出女儿的脸色,管自说道:“明日就要住到报恩寺里,到功德圆满方能回家,须得作个安排。”
  “也没有什么好安排的。”巧云的语气仍是淡淡的,“不过打点爹爹的衣服什物,费不了半天工夫,明天上午动手,也还不迟。”
  听这话,潘公一愣,仔细辨一辨她的意思,困惑地问道:“你呢?”
  “我不去。”
  “你不去?”潘公越发诧异,“说得好好的,怎的变了卦?”
  “几时说得好好的?有爹一个人去做斋主也就够了,何必我去?”
  “你刚才不曾听见我在说吗?要你去替我各处拈香。你若不去,这场功德便做不成了。”潘公管自摇头,“七天工夫,起早落夜,莫非真个要我累出病来?”
  巧云正要他说得这等非她不可似的,只是杨雄不在眼前,有些话跟爹爹说了也是白说,所以装作被驳倒了却又不情愿的神气,闭口不言。
  潘公也好热闹,巴不得到报恩寺里去住七日,所以见女儿是这般神态,颇为不悦。再想到这坛水陆道场凑份子做斋主,原是巧云答应了海和尚的,如今却又不高兴了,只将他撮弄了去,倒像是有意拿老人作耍,心里便越发有气。
  气虽气,却不敢发作。从小纵容惯了巧云,平时重话都不肯说一句,久而久之,反倒怕了她,所以憋了一肚子闷气,连晚饭都不吃,倒向床上睡了。
  到得杨雄回来,饭桌上不见潘公,自然要问:“爹呢?”
  “睡下了。开饭了,他说吃不下。”
  “好端端的,怎么吃不下饭!莫非身上不舒服?看看是什么病?”
  “有什么病?无缘无故生闷气。”巧云说道,“报恩寺里做斋主,有他去也够了,何必还要我?”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老人家要人照应——”
  “又不住在一处。”巧云抢着说,“哪里照应得到?”
  “就照应不到,也须替爹爹各处拈香。七天工夫,一眨眼就过去了!”
  “你倒说得轻巧!”巧云突然之间放开了嗓子,大发脾气。
  “咦、咦!”杨雄一惊之下,不由得倒退了两步。看巧云那双凤眼,生起气来,想睁圆了却睁不圆,不由得好笑,“使脾气也要有个道理,无缘无故吓我一大跳!”
  “都是你们的道理!教我哪里再去讲理!两个去做斋主,一住就是七日;你又在衙门里。一个家莫非交了给不相干的人?”
  杨雄听到最后一句,方始明白,是对石秀生的意见,当时脸色便沉了下来。“你真是妇人之见!”他说,“怎只‘不相干的人’?我与三郎姓虽不同,情如手足。你说这话,刮到他耳朵里什么意思?”
  “哪知道你什么意思?”巧云冷笑,“同嫖共赌,一双难兄难弟!只碍着我,巴不得我不在家,你们好无法无天地去寻欢作乐。”
  说来说去,还是那夜吃醉了酒口角余憾莫释。想想总是自己的错,牵涉到石秀,也不是吵一场所能消释误会的,杨雄便只好笑笑不作声了。
  打也罢,骂也罢,就怕杨雄不说话,自己的行止要有个着落,不容他不说话,所以又恶狠狠地嗔道:“你笑什么?”
  “咦!”杨雄作势问道,“这就奇了,连笑一笑都不许?”
  “你是笑里藏刀!”巧云又是冷笑,“只听你那兄弟话!从他进门,是非就多了。”
  杨雄默然。这话再说下去,是非可真个多了。“好了,好了!”杨雄就这时有了个主意,“你跟他合不来,我教他外头去住。如今却要容忍,莫教人笑话我!”
  “怎的是笑话你?”
  “譬如说,”杨雄对景挂画,就拿刚才所谈的事作例,“为了不放心他,竟连报恩寺做斋主都不去,传开来说是杨雄的老婆拿他小叔当什么似的防!这话有多难听?”
  盘马弯弓,好不容易才逼到这要紧关头,那婆娘不敢再做作了,将计就计说声:“好!我就去。但愿功德圆满回来,安然无事。”
  “自然安然无事。”杨雄问道,“你说有什么事?”
  “不错,不错!无事,无事。”巧云又说,“你好待去告诉爹了!顺了他的心意,还生的什么闷气?”
  等说与潘公,他反倒有些意兴阑珊,说是在床上躺着,细细想过:店里的买卖,交给石秀一个人,怕他过于劳累,于心不安。
  “怎谈得到‘不安’二字?”杨雄说道,“爹是好热闹的,尽管去玩几日。”
  潘公还是二十岁那年,见过一坛水陆道场,那番热闹的景象到老未忘;想想自己能做斋主,身在坛中,是件好玩得意之事,也实在有些割舍不下。
  “我去归去。”他说,“看情形说话,若是三郎一个人照料不到,我还是回来。”
  “是的,这样就好,等我来跟他说。”
  石秀是吃了午饭就出去的,出去收账。四城兜了下来,到家已是上灯时分。银钱经手上头,他丝毫不肯马虎,所以一到家连晚饭都顾不得吃,先自结账要紧。
  杨雄还不知道他已回来,走进店堂,听得算盘珠滴答作响,探头一看,不由得就问:“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竟不知道。”
  “到家不多一刻。”
  这一打岔坏了,分神答话,手上便错,半天的算盘就算白打。
  杨雄却不管他这些,走来问道:“你在外头吃了饭不曾?”
  “不曾。”
  “走,走!我与你吃酒去!”
  “不了!有收得的账在这里,我今夜算清了它。”
  “明天再算。你收了多少钱,交与我就是。”
  看样子账是算不成了,石秀只好先交了钱,将账簿锁好,换上一身干净衣服,会齐了杨雄,出后门上街。
  “我们到哪里去吃?”石秀问道,“金线家?”
  “今日不到她那里,我们到王六酒家去。”杨雄又接了一句,“我有几句话要与你说。”
  听得这话,石秀便有些不安,因为杨雄的脸色不甚开朗,料想必是有了什么为难之事。他的性子急,只是走在路上不便多问,所以撒开大步,巴不得一脚就跨到王六酒家,好听杨雄的知心话。
  等落了座,还未唤酒点菜,他就忍不住了。“大哥,”他隔桌凑近了脸问,“是什么话要说?”
  “不忙!”杨雄先打发了跟堂的伙计,才正色问道,“兄弟,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这无头无脑的一句话,教人难以作答。石秀细想一想,料知必是指的胜文,便即答道:“眼前无论如何谈不到!好歹让我攒几文钱下来再说。”
  “你何必这等孤介,不肯受人一点半点好处?你我弟兄,我那丈人又跟你投缘,你就依了老人家的心愿吧!”
  杨雄不了解石秀的心情,更不能摸到他的苦衷,所以对于他的迟疑瞻顾,觉得不像个爽朗果断的男子汉,未免心中不满。
  “兄弟,”他率直说道,“你样样都好,就是这上头婆婆妈妈,不是英雄气概。如今千言并一句,你只算为了我成个家,如何?”
  这话未免有些急不择言,若要仔细考较,颇有道理上说不通的地方。石秀只好不作声。
  “为啥说是为了我成个家,其中有个缘故——”
  石秀正待听他如何解释,他却忽然住了口,咽下唾沫喝了口酒,显得说话很吃力似的,倒教石秀诧异了。“大哥,”他说,“你若是说出这个缘故来,我自然无有不依从之理。”
  杨雄迟疑了一会儿,毅然决然地说:“那好!我就说与你听。”
  说是说了,却真个吃力。他首先就拿巧云批评了一大顿,道她如何骄纵成性,如何爱使小性子。接着便惋惜地表示,不知石秀怎么忤犯了她,惹得她常有闲话;虽然他与潘公每每厉声责备,无奈不可理喻!
  “常言道得好:‘蛮妻孽子无法可治。’”杨雄看着面色凝重的石秀,不胜歉疚地说,“兄弟,如果我有丝毫见外之意,这些话,我就不肯说了。说出来教人笑话:杨雄好一条汉子,可惜吃他老婆治住了!我的脸面何在?再有一层,若是我对你感情平常,我也不肯说,因为兄弟你顾大局,绝不会跟她一般见识,就不会吵闹,我乐得装聋作哑。只是你我是何情分,我若不把这件事办妥了,眠食不安。想来想去,只有早早帮你成家,白昼自在店堂里做生意,夜晚自回家去,不到后堂,不吃那婆娘做的饭食,她还有什么可说的?”
  不要说是这番说辞的确出于肺腑,就没有这番话,杨雄一定要石秀那么做,他也不能不听。因而石秀慨然答道:“既是大哥这等说,我从命就是。”
  杨雄心上一块石头落地,却又不安地问道:“兄弟,你不会误会我宠妻灭友?”
  “哪有这话!大哥如此为我设想,我若不明白大哥的委曲苦心,岂非狗彘不如?”
  “这才是!兄弟,”杨雄叫人取个大酒盅来,满斟一杯,“你若真心听我的话,便吃了这一杯!”
  “是!”石秀毫不迟疑地直着脖子,把那一大盅酒灌了下去。
  “这才是我的好兄弟!”杨雄觉得痛快异常,也干了一大盅酒,“你就等着做新郎官好了,一切有我替你料理。”
  石秀笑一笑不答。按理说应当道谢,只觉得异姓手足的情分到了这一步田地,口头泛泛地说个“谢”字,反倒显得还有些世俗的客套,就不是真正可以将心换心,共祸福、同生死的朋友。所以话到口边,又复不语。
  “再有件事说与你。”杨雄不经意地提起,“后日重阳,海和尚起一坛水陆道场,说是百年难遇,那秃驴兴头得了不得。我那丈人好热闹,要去做斋主,却又年纪大了,骨头硬了,拈香跪拜未免劳累,所以将巧云带了去。这七日之间,店里少不得要你费心!”
  听这一说,石秀暗吃一惊。“怎么,”他问,“要去七天?”
  “是啊,在报恩寺里要住七天。凡做斋主,都是如此,铁定不移的规矩!”
  石秀吸口气说不出话,心中暗暗叫苦。海和尚是个花和尚,而况巧云跟他眉来眼去,是自己亲眼得见!如今一去七日,在那悟先把门的禅房里,什么事做不出来?看来羊落虎口,巧云是难保清白的了。
  这话不能实说,说出来便是一场绝大的是非!是非还是小事,杨雄未见得肯信。俗语所言:“捉贼捉赃,捉奸捉双。”还未曾勾搭上手,便先说巧云如何如何,杨雄只道自己与她不和,有意造出谣言来坏她的名节,口中不言,心里会想:这厮交不得了!看他样子豪爽,不道是这等阴险龌龊的心肠!那时就拿把雪亮钢刀,剖颗火热鲜红的心来与他看都无用。
  然而不说又如何?莫非眼睁睁看巧云往靛蓝染缸里跳?那婆娘自甘下贱,纵不足惜;可惜的是杨雄的名声,蓟州城里叫得响的一条汉子,为人背后指指点点,说有如此这般一桩丑事,就做朋友的也会觉得羞惭难当。
  “这寡酒吃得无味!事情既然谈过了,你我到金线那里再吃。”
  石秀怀着满腹心事,哪里还有吃酒的闲情?因而拿收账奔波了一日,神思困倦作推托,别了杨雄,径自回家。
  一路走,一路想,总觉得事无佐证,说出来不但于事无补,反倒坏了感情,再说,此刻也到底还不曾做出丑事来。或者,这七日之间,安静无事,巧云得保清白,亦未可知。
  “对!”石秀突然醒悟,悄声自语,“能不教那秃驴上手,才是正办。”
  走到家时,只见巧云和迎儿正兴兴头头地奔进奔出,在忙着拾掇铺盖什物,明日好住到报恩寺里去做斋主。潘公也凑在一起帮忙,石秀想找他说两句,苦不得便,只好先回自己卧房歇下。
  就在这时候听得风声渐起,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一盏孤灯,被由破窗纸中钻进来的风刮得明灭不定。石秀独坐无聊,又是这样的天气,想起异乡漂泊,不免有凄凉之感,叹口气睡下了。
  迷迷糊糊正要入梦时,突然一惊,自己还有要紧话与潘公说,今夜不谈,明日他一走,岂不铸成大错。于是揉一揉眼,走向潘公屋里。
  幸喜屋里还有灯光。“潘公,你老睡下了?”他问。
  “刚刚睡下。”潘公答道,“不要紧!进来坐坐,房门不曾闩。”
  推门进去,潘公已是拥被而坐。石秀一面挪张椅子坐下,一面问道:“潘公明日要去做佛事?”
  “正是,我本待明日早晨与你说知,我与巧云要到报恩寺里打水陆坛,后日重阳起始,共是七日。店里的一切,要你费心。”潘公又说,“怕你忙不过来,不如每日少杀两头猪。”
  “店里的事,潘公你休操心,只管去好了。不过,”他做出疑惑的神色,“寺里也住得女眷?”
  “住得。”潘公答道,“有好几家女眷,都住在一起。”
  这一说,石秀略微放了些心。“但也大意不得。”石秀说道,“金陵大寺庙最多,水陆道场之类的大佛事我也见过。做功德是个名目,太平无事、寻一番热闹来消遣是真的。”
  这句话恰好说中了潘公的心思。他倒也不瞒石秀,讪讪地笑道:“说实话,我也是凑凑热闹,一半消遣。”
  “老人家是凑凑热闹。专有班油头光棍,有意搞得热闹,好从中行事。”石秀停了一下,正正脸色,放低了声音说,“大嫂是良家妇女的身份,大哥又是说出去有头脸的人物,其间出不得一点差错。不然大家面子不好看,说不定还惹出一场是非。”
  听这一说,潘公笑容尽敛,眨了好半天的眼睛才说:“你道是有那些油头光棍,敢在清净佛堂调戏良家妇女?”
  “哪里是什么清净佛堂!人来人往,你挤我,我挤你,男女混杂不分,什么事做不出来。”
  “说得是!”潘公深深点头,“我教巧云当心,无事少出来。”
  谈到此处,石秀词穷。潘公答得不错,却不是石秀原来的意思。这也要怪他自己,话不曾说得清楚。细细想去,这话也实在难以启齿。莫非真个这等说:打你女儿主意的,倒不是外面那些游手好闲的油头光棍,正是你那义子海和尚!若是外面有人敢无礼,倒容易对付,难防的是“家贼”。
  然而不是这等说,潘公又怎得明白?莫说他生来忠厚热心,就是善虑多疑的人,只怕也想不到自己的义儿安着这般的龌龊心思。石秀倒有些为难了。
  潘公看他浓眉深锁,双唇紧闭,懊恼而又为难的神情,心里老大不安——只当石秀怪他不体谅,父女俩自去做功德,把一爿店、一个家都丢了给他,百凡杂务,到底只生了一双手,如何忙得过来?想想也不怪他恼。
  于是潘公说道:“三郎,你莫烦!不去,我在家帮你就是。”
  石秀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知他为何要说这话。眨着眼从头想了一遍,才知道他误会了。这一误会还说得大有关系,有潘公在,那贼秃多少还有顾忌;若是老的不去,小的落得放肆,事情就越发不可收拾了。
  “潘公,你老人家想到哪里去了?我心里是烦,烦的是——”他无可奈何,只好这样说了,“听了几句闲话。”
  “噢!”潘公双眼大张,“什么闲话?莫非又是哪个在你面前挑拨是非?”
  潘公的意思是,不知谁人挑拨石秀与他家的感情。但这话在石秀却如拦头一棍,似乎不好再说海和尚的是非!只是到此地步,不说却又不可。一急之下,倒想出计较来了:避重就轻,不说海和尚如何,改说他不法的手下,只要潘公加意防备,也可以教那贼秃知难而退。
  “有两句闲话,与我无关。”他慢吞吞地说,“说报恩寺里有不守清规的和尚,潘公,你须替大嫂留意。”
  潘公一听这话,颇出意外,愣了一会儿,轻轻点头,似乎想什么想通了似的。“这也是有的。海和尚启建这坛水陆道场,延请一百多僧众,难免有那六根未净的假和尚混在里面。三郎,”他很注意地问,“外面有些闲语,自然不是瞎说,总是哪个有什么形迹落在旁人眼里。你说,那不守清规的和尚,唤甚法名,我好当心。不然一百多和尚,教我看住了哪个的好?”
  想想这话不错。倘或推说不知,潘公便得在一百多和尚中,一个个去鉴别善恶,岂不是作弄老人家?
  若是要说,自然不能说海和尚,而不说他却又说谁?此时不容石秀多想,便即答道:“有个海和尚的亲信,在他寺里挂单的和尚,名唤悟先,生得相貌狞恶,潘公你多留心他就是了。”
  听说“相貌狞恶”,潘公心里倒是一惊,旋即转念,既是海和尚的亲信,自然听他的约束指挥,怕他何来?“三郎,”他感激地说,“不枉我看得你重!不是至好,不会关心到这上头。多亏你打听了来告诉我,我自知留意,你放心好了。”
  这真的是可以稍稍放心了,只还有一句话不能不说,怕他告诉了女儿,又是一场是非;或者再传到海和尚耳朵,将计就计来个声东击西,故意教悟先把潘公引了开去,他两个便好得手,那就更是弄巧成拙、大坏其事了。
  “潘公!我这话你休与大嫂去说。”石秀接着说了缘故,“大嫂胆小,那悟先相貌又恶。心里先存着个畏惧之心反倒不好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何必说破,于事无补,反倒吓着了她!”潘公停了一下又说,“你说的话不错,这几日的报恩寺不是清净佛堂,寺里又是随喜之地,万一混进个坏人去,不是当耍的事。明日我到了寺里,亲自送巧云到住房,看那里的门户可谨慎。我是六十多的人了,又是送女儿,便到女眷的住处看一看,也不打紧。”
  “是、是!”石秀这下是放了一大半的心了,连声答说,“潘公算是明白了,门户谨慎最最要紧。”
  于是第二天午后,潘公父女收拾停当,唤店里的一名伙计挑了行李,带着迎儿,作别石秀,径投报恩寺去做斋主。
  走进山门,只见一路上已是人来人往。但听口中所言,尽是报恩寺里的盛况。转道路口,遥遥望见山门前旗杆上,悬一道数丈长的黄布大幡,浓墨大书“启建十方法界圣凡水陆普度大斋胜会道场功德之幡”。走近山门,又见挂一道黄榜,起首四个大字“以法利生”,末后也是四个大字“幽显咸知”,中间是极长的一篇四六文章,写明启建这一坛水陆道场的缘起。潘公和他女儿,都列名“修斋会首弟子”之中。
  潘公颇通文墨,正摇头晃脑地把“光阴过隙,生死浮沤,常思修福之心,未遂良缘之便。又虑故亡宗祖,已往六亲,恐拘幽暗之乡,难获超升之路,为此”如何如何的这些话头念得铿锵有劲时,发觉有人拉了他一把。
  是巧云在拉她父亲。潘公转脸看时,笑嘻嘻站着一个和尚,正打着问讯,他认得是报恩寺的知客僧,法名玄清。
  “老施主,怎的此刻才来?”玄清十分亲切地说,“方丈早就在盼了,快快请进去歇脚。”
  “多谢,多谢!”潘公指着行李说,“不如先安顿了再叙话。”
  “不消老施主劳神,一切俱已安排停当。方丈特地亲自挑的房间,清静安逸,包管老施主和小娘子中意。”
  “实在费心。”潘公摆一摆手,“就请玄清师带领吧!”
  于是玄清领着潘公父女,一直进山门,绕大殿,到了罗汉堂,路分东西,玄清站住了脚指点,往东是男客下榻之处,往西是女宾的住房。
  潘公紧记着与石秀所谈过的话,便向巧云说道:“我先送你进去,看看可能住得舒服?”
  “爹不要去吧!赵秀才娘子她们都是女眷。”
  “怕什么?我六十多的人了,难道还要避嫌疑?”
  父女俩似有争执的模样,玄清急忙挺身排解。“小娘子见得到,老施主说得是,看看不妨。”他说,“我先着人通知一声,请几位女施主自己知道就是了。”
  于是转身领路,往西曲曲折折穿过一号甬道,转折之间,豁然开朗,只见一带粉墙,尽头处是一座月洞门,悬着一副刻竹填绿的对联:“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上面一方小横额:“一尘不染。”潘公向里一望,果然好一庭树木,只是重阳节到,满地黄叶,却有数十盆菊花,红白黄紫,开得十分热闹。
  花丛中闪出来一个佛婆,五十来岁年纪,花白头发梳个朝天髻,一脸精明的神气,衣襟上晃晃荡荡挂着一串钥匙——她是早受了方丈嘱咐的,一见巧云,顿时堆满了笑容,抢步迎上来说道:“可是潘家小娘子?盼了你一上午,到底盼到了。”接着又看潘公:“老施主好健旺!”
  巧云看是这等殷勤,心头便是一喜。“这几日要麻烦你。”她说,“等功德圆满之日,一总酬谢。”
  “不敢、不敢!”那佛婆说,“我姓徐,叫我老徐就是。小娘子有事,哪怕深更半夜,尽管招呼我。老施主是我报恩寺的大护法,不敢不尽心。来、来,小娘子先看看住房,又明亮又宽敞,是这里最好的一间。”
  佛婆只顾奉承巧云,如让别的女斋主听见了难免不悦,所以玄清急忙阻拦:“你闲话少说!到里面通知一声,潘老施主要送小娘子进来,是年高德劭的老人家,不须回避的。”
  佛婆老徐答应着,顺手抱起巧云的铺盖,一路往里走,一路到先来的两家女斋主那里去通知。玄清便陪着潘公父女,让迎儿跟在后面,穿过一条极长甬道,进入一所小小的院落,这就是特为替巧云安排的住处了。
  未进院子,潘公已颇满意,因为门户确很谨密,除了前面一道月洞门有老徐看守以外,便只有一扇下了锁的边门。那小院子里一门关紧,更是什么闲人都动不上脑筋。院中坐南朝北三间房,东面大的一间留给巧云,西面一间,说是有个张大户家的儿媳妇来住,尚未搬来,当中一间,两家公用,另外还有间下房,里面有两张床,其中一张自然属于迎儿。
  “好了,好了!”潘公对女儿说道,“你也累了,先歇一歇。我到我那里安顿了再说。”
  海和尚格外巴结义父,也是单独安排了清静住处,特为派个小沙弥服侍起居。等在方丈见了面,海和尚又亲自陪着去随喜。只见外坛设在大雄宝殿,香烟缭绕,法器罗列,数一数拜垫,不下一百多个;黄布所铺的长案上经卷重叠,在这七日之中,各种经都要念到,潘公赞叹不已:“真正是一场大功德!”
  内坛设在偏东的弥陀院,搭起极高的席篷,里外连成一起。内设二十四堂,便是二十四幅水陆法像。其中又分“上堂”“下堂”,上堂是诸天神佛,高僧护法,自然是“婆罗世界千百亿化身释迦牟尼佛”为首,金碧辉煌,宝相庄严,画工极细;还有苏东坡的赞语尽是些佛经上玄妙莫测的话头,潘公看不懂,也就不去看它了。
  下堂也是十二位日月天子,南北极大帝,然后二十八宿各位星君;再下来是太岁神道,皇帝王侯、公卿将相;下及庶民百姓,还有城隍土地,以至罗刹饿鬼;诸态百相,穷形极致。将个潘公看得眼花缭乱,只说:“累了,累了!明日再看。”
  于是海和尚又陪着到了方丈,设下精致素斋款待斋主。潘公年纪虽长,在那些衣冠缙绅中,座次就低了,好在他为人本分,不以为嫌。倒是海和尚,觉得老大过意不去,席散以后,不住赔话道歉,说“委屈了义父”。
  “休说这些客套。”潘公体谅他,“你是方丈,这一场大功德要你主持,不必陪我。你去忙你的正事,我也待歇息了。”
  “是的。我陪义父去,再到你老那里坐坐。”
  潘公辞谢,海和尚执意要送,也就让他尽礼一路陪着,由罗汉堂往东,尽头处是个大院子,两排客房南北相对。潘公住的是北屋靠里,一大一小两个房,床帐衾褥一律全新。桌子上一只广漆攒盒,里面放着五六样干果,床头还有一瓮酒,这是海和尚知道义父好杯中物,特为孝敬他的。
  刚刚落座,潘公朝窗外一望,不觉吃惊:灯光影里,一个胖和尚走过,生得好恶的相貌!潘公想起石秀的话,脸上顿时异样,睁大了眼,直盯着窗外远去的背影。
  “干爹!”海和尚诧异,“你老人家在张望什么?”
  “喏!”潘公手一指,“那和尚法名如何唤?”
  海和尚略望一望答道:“他叫悟先。干爹何故问他?”
  “原来就是悟先!”潘公放低了声音,向左右看一看,虽不见有人,还是不放心,将海和尚一拉,“来,来,我问你句话。”
  海和尚疑云大起,只道悟先未曾到报恩寺挂单以前,在哪里做下什么不端之事,为潘公所知,今日一见想起,要细细告诉自己,所以神色之间,亦颇为不安。
  “我听人说,这和尚不守清规,你如何留他在此?”
  只为心里已经想到,所以海和尚平静地问道:“怎得不守清规?”
  “这就不知道了!”潘公自觉义同父子,有话不妨直言,所以紧接着便用微带责备的声音说道,“看他相貌猛恶,你如何拿他当亲信?”
  听得这一说,海和尚暗暗心惊,他用悟先作亲信,外人不得而知,潘公是从哪里看出来的?细细一想,外人绝不会从他与悟先之间的形迹看出端倪,必是听谁所说。这个人倒要打听一下。
  “没有的话。我怎么拿他当亲信?寺里挂单的游方僧多得很,随缘去住,我是一视同仁,无分彼此。干爹是哪里听来的?”
  “没有这话,也就算了。”潘公自然不肯说出石秀的名字,“我看这悟先,相貌不是善类,又有不守清规的话传出,你倒是要当心。”
  “干爹开示得是。不过,谣言却不可轻信。”海和尚略停一停,一套辩解的话,如源头活水一般滚滚而来。
  他说最初悟先来挂单时,他亦颇以此人的相貌为嫌,一谈之下,才知是心肠极热、极直的人。他是罗汉相,面恶心慈。
  说到罗汉相,潘公便想起“降龙”“伏虎”两尊者,果然是悟先那般的相貌,点点头说:“这倒也像!”
  “他的相貌吃亏,性子也吃亏,心肠最直,疾恶如仇,看见不平就要打。为此,我不知劝过他多少次。我说,你在我这报恩寺,倘或小小闯场祸,也还不要紧。蓟州城里上起知州相公,下到市井小民,都还看重我,有个小小的面子,有麻烦替你撕掳得开。若是在别的地方闯出祸来,只怕没有人帮你铺排,难免吃亏。”海和尚又说,“这悟先不服别人,倒服我。如今火爆也似的性子,改得多了。”
  “这也是你以德服人,我听了高兴。不过,”潘公又放低了声音说,“这悟先的来历,你却要摸清楚。不是我说,你佛法虽深,年纪到底还轻,见的事不如我多。多有江洋大盗,犯下巨案,官府追得紧,无处容身,遁到佛门里来。虽然吃斋念经,要改本性,到底不易。”
  “干爹说得是。等这场大功德过了,我来问他。”海和尚又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总只有化度他、成全他。”
  “是啊,佛门广大,无所不容。你只留意他就是。”
  海和尚心想,要留意的倒不是悟先,是在潘公面前说悟先的人。这个人多半是“内奸”。既是“内奸”,趁潘公这几日在寺里,少不得来叙话,看是哪个常来,就容易查明白了。
  于是告辞出门,回到方丈,首先便是找到悟先,告诫他这几日不可多事,尤其是在潘公面前,切须顾忌;再就是派他一桩差使,无事只在罗汉堂门口闲坐,看本寺僧人哪些常到东面客房,是与哪些施主叙晤,记清楚了到方丈来告诉。
  悟先答应着,照话而行。海和尚便退入自己避嚣用功的静室。这间屋子极其隐秘,七弯八转,门户重重,不是来惯了定会迷路。就是本寺的和尚,等闲也到不得此地,因为海和尚说是在他静室里供奉着“佛牙”,是镇寺之宝所藏的重地,所以门禁特严。
  佛牙真假,无人得知,只知海和尚的这间静室异常华美,不像出家人所住。然而却无人肯说,也无人敢说,因为海和尚极善驭下,恩威并用。不说寺里的是非,有许多好处,说了便少不得有麻烦,“监院”“首座”尽皆听命而行,随便找个错处便可责罚。或者调个职司,诸如起早落夜,各处去挑“净桶”,便是个极苦差使。
  不过这一日到他静室中来的人却不少,自然都是报恩寺中东西两序有执事的大和尚,都监、监院、典座、维那、首座,还有书记、知客,都为了明日开坛“结界”,启建法事,有所请示。
  海和尚极其能干,一一分派,井井有条,但血肉之躯,到底不曾生得三头六臂,这一番公事应付下来,实在也累了,好不容易才得静下心来,细想一想,叫声不好,有件大事还不曾办!
  这件大事与佛事了不相干,只是觉得从巧云入寺,到此刻还不曾通过一声款曲。替人设想,巧云带着一片热肠,满怀兴致来做斋主,必是打算着有一番花团锦簇的热闹,可以怡情悦性;不道一来便关在禅房里,冰清鬼冷,比在家里还要寂寞。虽说佛婆老徐自己已经切切嘱咐,务必加意伺候,然而巧云有些心事究竟不好与老徐提起。她心里一定在怨骂:千方百计,安排下这等一个机会,不道来了人面不见,连一声言语都没有。这等拿人作耍,着实可恨。罢、罢,早回家去,死了这条心,倒还少生些闷气。
  这样想着,不由得急出一身冷汗,当时便从禅床上跳下地来,顾不得穿鞋,直奔东壁,伸手便待向一架多宝槅去推。
  手已经摸到红木槅上了,却又缩了回来。想想大为不妥,这件事须事前约得千稳万妥,还得等到时候方能动手。此时造次行事,闯出祸来,只怕明日这坛轰轰烈烈的道场,立刻就会落个“卷堂大散”的结局。
  于是又回到禅床,盘膝而坐,把火辣辣一颗心硬按了下来。拿俏伶伶一条影子,硬推了出去,唤来贴身小沙弥,悄悄嘱咐了一番,教他去告诉老徐。
  鼓打初更,巧云叹口气,正待上床,只见窗外影子一闪,随即便有人喊:“迎儿小妹妹,开门。”
  是佛婆老徐的声音,迎儿未得巧云应诺,不敢应声。巧云便说:“去开!”
  门开了,只见老徐笑嘻嘻地站着,手里端着个食盒,朝里望望已卸了妆的巧云,又望见铺排好了的衾枕,诧异地问:“刚刚起更,小娘子怎的倒要上床了?”
  “四更便须起身,等候拈香,开启法事,早点睡的好。”
  “也太早了些,夜点心还不曾吃。”说着,把食盒摆在桌上,先不揭开,却向迎儿说道:“取小娘子自用的银镶牙筷来。”
  等迎儿取了巧云用惯了的银镶牙筷,老徐才揭开食盒,是报恩寺香积厨中的珍品,一盘百果蜜糕,一盖碗薏米红枣莲子羹,都还冒着热气。
  “小娘子,快趁热请用!”
  老徐安席、布箸,情意殷勤。巧云倒觉得老大过意不去,含笑说道,“你请坐!取双筷子来,陪我一起吃。”
  “罪过,罪过!”老徐倒退两步,“小娘子在这里,哪有我的座位,更不敢与小娘子同桌。没上没下,哪有这个规矩?没的吃方丈晓得了,说我!”
  “怕什么?又没有外人。”巧云回头喊道:“迎儿再取双筷子来!”
  “不用,不用!”老徐急忙阻拦,“既如此,我陪着小娘子说说话。”说着,在门边一张凳子上,斜欠着身子坐了下来。
  于是巧云享用夜点,老徐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谈来谈去总要谈到海和尚身上,说他如何能干,如何体恤,如何得寺中众僧爱戴,最后说到巧云身上。
  “方丈也一直夸赞小娘子,说:‘我这位义妹,聪明贤德,供佛敬僧,最是虔诚,将来一定修得多福多寿。’”老徐停了一下,看一看巧云的脸色又说,“可惜虽是义兄妹,到底要避嫌疑,不能来看小娘子;只叫我当心伺候,请小娘子宽心!”
  听到最后一句话,巧云只觉心头重重一撞:何以爆出来这么一句话?“宽心”些什么?此来有何心不能宽的?一颗心无非都在海和尚身上,这一层他当然也明白,然则说到“宽心”,想来他另有安排,必可见面。不然,无缘无故说这句话做什么?
  这样一想,心倒真个宽了些,但也不免纳闷,不知海和尚如何安排。众目睽睽之下,纵有千言万语,只怕连使个眼色都办不到。此外又如何得以私下相会?
  巧云心潮起伏,便忘了进食,也不曾听见老徐还说了些什么言语。等惊省过来,自觉失态,讪讪地放下筷子说道:“迎儿你收了去!莲子羹替我留着,蜜糕你吃了它。”
  迎儿正是发育的时候,嘴馋,巴不得这一声,响亮地答应着,收拾了碗筷,退到外面去大吃蜜糕。
  “小娘子!”老徐看一看四周,指着床帐后面,低声说道,“夜静更深,那里若有什么响动,你休吃惊!”
  巧云这时候便就吃惊了。“那,那里有什么?”她问。
  老徐微微一笑:“小娘子想要什么,那里便有什么!”
  这话暧昧难明,巧云大为困惑;而老徐却以一句最要紧的话已经递到,现在是要她自己去细看细想的时候,不宜再耗工夫,便站起身来告辞。
  “小娘子请早早安歇。五更‘结界’,四更起身,到时候我会来叫,不怕,尽管放心大胆睡好了。”
  “噢!”巧云心不在焉,未曾听清楚老徐的话,只茫然答道,“好,好!谢谢你。”
  等老徐一走出房门,巧云更不怠慢,三脚两步奔到床后——床后留有一条三四尺宽的夹弄,外垂门帘,里面放着些妇女使用之物,是闺阁中最隐秘的所在,里面黑咕隆咚,一切都要用手去摸。巧云摸了半天,摸不出什么花样。
  回身出来,坐在床沿上怔怔地在想:怎么叫“想要什么,便是什么”?难道想要个有情郎,那里就会跑出个人来?
  这样转念,突有意会。这一次不是去摸了,站起身来,携一盏烛台,重新走入床后夹弄,手拢烛火,细细照看,毕竟看出名堂来了。
  夹弄尽头是五寸宽木片镶钉的板壁,中间几条严丝合缝,了无异处;两面两条缝隙较大,凑近了细察,才知道根本不曾钉拢,用手推一推,略略有些活动。这不用说,是一道暗门。
  原来如此!巧云恍然大悟之下,惊喜莫名,一颗心怦怦地跳个不住。
  七日功德圆满,做了“送圣”法事,奉送十方法界,四圣六凡,各登云路,齐返真境。接着是斋主酬谢。海和尚算了总账,接过银子,依分僧众,出手异常大方,所以落得个皆大欢喜,人人称颂。
  等忙过两三日,内外两坛,收拾干净。海和尚挑个黄昏,备下几碟精致的果物,开了一瓶好酒,嘱咐小沙弥去唤胡头陀到静室来叙话。
  不曾剃度的叫头陀,头发披散,只额上用铜箍箍住,取下那箍,挽上髻戴上帽,便是个俗家人,哪里都能去得。所以这个胡头陀专替海和尚办些出家人不便出面去办的事,好比花粉店买胭脂之类。海和尚花钱撒漫,报些花账从不追问,额外还有“脚步钱”相送。此时一听方丈传唤,胡头陀知道又是好差使来了,喜滋滋地紧跟着小沙弥来到静室。
  到得里面一看,情形与往日不同。往日就能到得静室,不过站着听海和尚吩咐数语,交代明白,自去办事,难得有句把人情上的闲话。这天一见胡头陀踏了进来,海和尚先自含笑相迎,就这顶头的一份亲热,胡头陀便就心跳受惊了。
  “这几日辛苦你!”海和尚说,“佛事只得七日,前前后后却忙了个把月的工夫。我冷眼旁观,哪个勤快,哪个偷懒,肚里统统有数。你是好的。”
  “师父说得好。”胡头陀脸上堆足了笑容,“弟子心拙,全仗师父看顾。”
  “自己人休得客套。”海和尚说,“我这个人最重赏罚分明,不过我是当家人,自然有些你们想不到的难处。寺中有头有脸的大和尚好几位,你一个头陀,我若过分抬举你,只恐旁人心里不是味道,怨我还在其次,暗中使花样摆布你,岂不是我爱之反倒害之?为此,我拿你当自己人,只好摆在心里,你须明白。不然,就辜负我的苦心了。”
  这番言语,教胡头陀着实感激,只合十躬身,连声说道:“师父,师父,你老真是菩萨。”
  海和尚看他如此诚服,自然欣慰,拉着他的手说:“今日无事,这里又无外人,我与你吃两杯酒,好生谈谈。”
  “是!师父请上坐。”
  胡头陀抢上去斟满了一杯酒,等海和尚坐了下来,方在下首陪坐。
  “我看你是个志诚的人,”海和尚说,“我早晚与你做主,买道度牒剃度了你。此事只在明年春天——那时我要到汴京朝大相国寺,‘僧录司’的人颇有相熟的,一说即妥。”
  “若得师父成全,弟子没齿不忘恩德。”
  “说什么恩德?你叫我师父,我自然事事要替你着想。”
  “弟子惭愧!”胡头陀的口齿也伶俐,“有道是:‘有事弟子服其劳。’弟子不能刻刻侍奉师父,反劳师父替弟子操心,这话实在说不过去了。”
  “只要你知好歹就好!”海和尚仔细看一看胡头陀身上说,“秋风紧了,你这件旧海青挡不住风雪。”
  胡头陀为海和尚经手买办,颇攒了些昧心钱,只是怕他疑心,又怕别人妒忌,不敢买好衣服穿,此时亦仍然装穷,微微一苦笑,什么话都未说。
  海和尚也不说话,起身去开了柜子,拉开一只抽斗,里面大大小小的银块,他随手拈了一块,掂掂分量,约莫相当,便放了在衣袖里。
  “这块银子,五两只多不少,你拿去买件衣服,买双鞋穿。”
  胡头陀喜在心头,口中却诚惶诚恐地说:“师父忒煞厚待了,弟子万不敢受。”
  “这就是你不对了!”海和尚有不悦之色,“我有心看顾你,你如何与我假客气?”
  胡头陀脸一红,急忙改口:“既如此说,‘长者赐,不敢辞’,我领师父的恩德。”说着便五体投地拜了下去。
  海和尚这才高兴,扶起他来,把块银子塞在怀里。
  胡头陀心想,相处非止一日,忽然这等客气,必有重用自己之处,何必等他开口?不如自己知趣,则更可以教他见情。
  想停当了便说:“弟子蒙师父格外看待,真不晓得如何报答!但有用得着弟子之处,赴汤蹈火都不辞。”
  海和尚笑了:“出家人与人无忤,与世无争,哪里就要你赴汤蹈火了?”
  “这等说,更容易了。但请师父开示,弟子切实奉行就是。”
  海和尚想说心事,到底觉得碍口,沉吟了一会儿,只说:“且先吃酒!”
  胡头陀有什么不明白,借着酒盖脸,便拿话引他,说哪家来烧香的女眷,赛似观音下凡;哪家的小娘子礼佛是假,约了情郎见面是真,尽是些风情话头。
  酒壮色胆,海和尚终于忍不住了:“我倒有句话与你说,就怕你口不紧!”
  “师父说这话,可不屈煞了弟子?”胡头陀为了示诚,索性说破了他,“师父但见,往日叫弟子采办胭脂花粉、闺阁动用之物,弟子可曾在外头说过一句半句?”
  “这倒也是。”海和尚凑近他问,“我有个未出家之前认的义妹,你可晓得?”
  “不就是潘屠户的女儿吗?”
  “就是她!潘公是我义父。当初我在家的时节,原要招我做女婿,后来好事未成,至今潘公提起来还说可惜。”海和尚略停一下又说,“在家世尘缘未了,三生注定的因果,非如此这般不可。可是白日里她不便常来,我不便常往,却要烦你辛苦。”
  “辛苦不算什么,只要师父能了却此世尘,无挂无碍,得成正果,弟子也好沾光。”
  “那我就与你说吧。”海和尚问,“‘潘记肉行’,你可晓得地方?”
  “潘记肉行如何不知道?时常走过的。”
  “我是说它那里的后门——”
  “潘记肉行还有后门?”胡头陀把个头摇得拨浪鼓似的,“那倒不曾听说过。”
  “它那里是前面开店,后面住家。”海和尚拿筷子蘸了酒在桌上画,“你从肉行西首一条小巷子穿进去,一直走到头,是条死弄堂;向东一拐,三面围墙,一片空地,北面有道门,就是潘家肉行的后门了。”
  “我晓得,我晓得!”
  “你莫忙,我话还不曾完。”海和尚又说,“这北面靠东的一扇后门,进去是片菜园,是她家杀猪的作坊,你休到那里去;只在刚要向东拐的角子上,另有一扇朝西的小门,那是潘家住家出入的边门。”
  “是了!”胡头陀说,“师父画得极清楚,一寻便着。师父只说,寻着了这扇坐东朝西边门便怎生?”
  “你啊!每日上灯时分,到那里去一趟,但见掇出一张香桌儿在那里烧天香,你便来悄悄说与我。到得第二天四更刚过,你又须辛苦,到那里敲木鱼念佛,做个报晓头陀。”
  胡头陀一面听一面点头,等到听完,尽皆明白:“原来那香桌儿,便是请师父去参欢喜禅,了前世缘的暗号。这等说时,头一日晚上若无那张香桌儿,第二日四更时分,便不须到那里敲木鱼报晓了。”
  这话教海和尚难以回答,照他的意思,最好日日去报晓,做成例规才无痕迹,也免得人动疑。只是四更到那里,三更便须从寺里动身,如今秋风大起,转眼便是寒冬腊月,无事端端起个大早到那里空敲木鱼,说起来是欠体恤,日久天长,胡头陀一口怨气不出,有意躲个懒,岂不误了大事。
  有此顾虑,只好勉强答一声:“不错。”
  “不错便不错!师父只管放心大胆去,弟子决不误事。”
  “难得你志诚!只是辛苦你。”
  “师父好说!明日起始,我便照计行事。”
  到了第二天,胡头陀果然一到黄昏,便踅向“潘记肉行”西首的那条死弄堂。一连三日,毫无动静;到了第四日是杨雄当值之期,巧云吃罢晚饭,喊道:“迎儿!把香桌儿掇出去,今夜烧一炷天香。”
  迎儿精神抖擞地答应着,掇出香桌,摆好香炉,点燃了三炷清香,搁在香炉上,然后来请巧云烧香。
  “可曾看见那个头陀?”巧云轻声问说。
  因为早有约定,所以前两天黄昏,迎儿发现一名头陀在那巷子里经过,一双眼不断盯着她家边门,心中自是雪亮,赶紧悄悄入内,说与巧云知悉。此刻虽未看见胡头陀,但也不碍。“那头陀看上去是志诚可靠的人。”迎儿说道,“前日我曾细细看他,走过来走过去好几遍。说不定就此刻已经看到了。”
  “噢!”巧云十分欣慰,“海师父用的人,自然是靠得住的。”
  于是,巧云整整衣襟,掠掠鬓发,踩着轻俏的步子,走到边门以外,拈起三炷清香,高举过头,眼观鼻、鼻观心,至至诚诚地做了一番默祷,祈求上苍,一愿家宅平安,二愿老爷康强,三愿海和尚永不变心。
  口中念念有词地祷告过了,三炷清香交了给迎儿,插入香炉。她自己便趁这当口,向北望去,北面便是弄口,除却一条觅食的黄狗,什么活东西都没有;向南一望,南面是人家的一道围墙,墙里伸出一支丫杈来,西风过处,瑟瑟地飘下几片黄叶。
  秋风多厉,翠袖单寒,巧云急忙缩了进去。迎儿跟着到了里面,主婢二人,似乎都有话说,却都不知说什么好。
  “不好!”巧云突然想起,“那条黄狗一见生人吠个不停,回头惊动了人,却不是耍处。”
  “黄狗是对门何家的,晚来关在门内,又不放到外面来,怕什么?”
  “说得也是!”巧云点点头,停了一下又说,“晚上你须警醒些,小心应接门户。”
  “我知道。”迎儿答道,“白昼里我睡过一大觉了,此刻精神好得很,不得误事。”
  “不错!若遇上这样的日子,你白昼里先把精神养足了它。”
  打开了话头,就有得谈了。正谈得起劲,听见潘公在喊:“下雨了!怎不拿香桌儿收进去?”
  这一下才惊醒了主婢俩,走出来伸手到檐外试一试,果然凉飕飕的雨丝落在掌上。迎儿踌躇着,不知该不该去收香桌。
  巧云怕她爹看出毛病,便故意叱斥着说:“还不快收香桌儿!等什么?”
  迎儿听这一说,再不能迟疑,三脚两步奔出去,把香桌掇了进来。一看三炷香都已燃尽,工夫也不少了,谅那头陀必已看见,早回报恩寺报信去了。
  转眼起更,里里外外都已熄灯睡下,只有巧云屋中一盏油灯加了两根灯芯,剔得雪亮。从窗外望去,她们主婢的两条影子,隔桌相对,只道是勤于女红,正做夜课;谁知什么也不曾做,只是枯坐等待。
  等到二更将近,巧云努努嘴,意思是时候将到,唤迎儿到边门迎候海和尚。
  “回来!”等迎儿将出房门时,巧云忽又将她喊住,轻声嘱咐,“一切小心,最要当心那姓石的,休教他撞见。”
  “石三郎的鼾声像打雷,这一刻睡得正沉,便大声唤,只怕也唤不醒。”
  “总是小心些得好。”
  “我知道。”迎儿答道,“包管妥帖。”
  迎儿真的已预备得妥妥帖帖:那扇边门本来开关之时,会发吱吱呀呀的声响,迎儿心细,特地在门臼里灌了菜油,运转自如,毫无声息。此时走到那里,轻轻拔开屈戌,将门拉开一条缝,虚虚掩着,自己就躲在门后,侧起耳朵静听门外可有什么脚步声。
  这是条死巷子,夜静更深,等闲不得有人到此,若有脚步声,便是海和尚。怎奈静悄悄的,除却偶尔风吹落叶在地上刮出沙沙的声音以外,哪里有什么人声?
  等人最心焦,何况是等人来偷情。巧云在屋里便似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宁。迎儿也相仿佛,泥土上站得腿酸,门缝里望得眼酸,心中只在想,莫非这花和尚不来,自己就在这里罚一夜的站?
  “不会来了!”
  她背后突然响起这么一声,声音虽轻,仍旧让迎儿吓出一身汗,定定神才想起是巧云的声音,便转身过来,低声答道:“约莫三更快到了。”
  巧云在黑头里不作声,显见得还不死心,好久、好久才听她叹口气说:“关门吧!”
  关门回屋,主婢二人琢磨这不来之故,是胡头陀不曾看见香桌,还是海和尚有意失约?
  “今日也奇,往日都见这胡头陀,就是今日不见。毛病出在老爹喊了那一声。必是香桌收了以后胡头陀才来,错过了。”
  “哪个知道?”巧云心中疑疑惑惑,怕海和尚得新忘旧,故意不来,“见了面,倒要好好问一问他。”
  “那么,”迎儿打个呵欠说,“你也请安置吧!”
  “我不困。”巧云答道,“你去睡好!”
  等迎儿睡下,窗外的雨又大了,淅淅沥沥的声音,入耳凄凉万状。
  心境像一汪止水的池塘,一块石子投下去,涟漪一个接一个波动,怎么样也平静不下来,而况风片雨丝,又助成许多漪涟!巧云独对孤灯,只觉得一颗心没个着落之处,唯有即时见着海和尚,面对面问他个清楚:“因何失约?莫非你就一点儿都不晓得我的心思,一点儿都不顾念我朝思暮想的苦?”
  想想便恨了起来,脸涨得通红地咬着牙想着,见了面什么话都慢说,先在他光头上狠狠凿个栗爆,然后再问他个究竟。如果言语略有支吾,即时撵了出去,从今以后一切两断。
  就在她一个人在柔肠百转、万般无奈之时,海和尚也在他自己的那间静室中长吁短叹,不知如何遣闷。久知杨雄在衙门里颇得知州相公的信任。他当差也极巴结,牢中值宿是件大事,倘有疏虞,走脱了一名死囚重犯,他的性命,知州相公的前程,都会不保,就算巧云在寺中住了七天,久旷之人,不免贪欢,却不会一连四五日丢下公事不管。看起来,不是巧云胆小怕事,便是另有不得下手的窒碍,须得问个明白,另作计较。
  亏得他还留下一个后手,一坛水陆道场,别家花费的账目都已结过,独独潘家未结,正好借这个因头,把巧云去引了来。
  于是第二天一早,写个柬帖,着小沙弥送到潘家,请潘公父女吃斋,顺便结算账目。老人家不疑有他,拿着柬帖走了去寻着女儿。他道:“这海和尚,只怕吃斋是假,算账是真。你只与过他十两银子,也忒少了些,当初他是与你怎么说?”
  巧云心里明白:有什么账好算的?这是笔糊涂混账,真要算起来就不好看相了。所以算账也是假,要自己去会一面才是真。
  这样想着,又是满怀的兴致了,定定神,编了套话答道:“他说他是爹的干儿,娘便是他的义母,出那十两银子,无非因为功德不好白做。照我看,这结账不见得是补他,说不定还可以找几个回来。”
  “哪有这样的好事?”
  “爹不信,爹就去,看他怎么说?”
  “你不去?”潘公说道,“这场功德又不是我经的手,算起账来,首尾我都不清楚,还是我们一起去的好。”
  巧云原是假意推托,听潘公这等说法,正中下怀,当时想了想,怕杨雄昨夜值宿,今日回来得早,便即说道:“要去就走,早去早回。”
  小沙弥回去一报,说潘公父女即刻就到。海和尚这一喜非同小可,吩咐香积厨中,速速整治精致素斋;又教开酒窖,特选陈年佳酿,有心要灌醉了潘公,好解那心头的相思之苦。
  到了日中,一匹毛骡、一乘小轿载了他们父女来到报恩寺,依然是知客迎接,引入方丈。海和尚笑嘻嘻叫一声:“干爹、贤妹!”接着便说:“那几日做水陆道场,日夜都忙,又有几位有来头的乡绅,不能不应酬一番。干爹、贤妹自己人,说不得只好委屈冷落了,今日特地备几碗不中吃的斋饭,专诚奉请,无非是个赔罪之意。”
  一面说,一面偷眼去看“贤妹”。巧云也在偷觑,四目相接,急急避了开去——她人在潘公后面,老人家背后不曾长眼睛,自然不曾发觉他们眉来眼去,只觉得这个义子极会做人,心里十分舒畅。
  “这一场功德十分圆满。连日也听人谈起,都说蓟州城里难得有这样的盛会,方丈和尚神通不小。听了这些话,我也替你高兴。”
  “原是干爹最关心我,我也无一刻不是念着干爹!”说着,海和尚又向巧云瞟了一眼。
  “闲话少说,先结账吧。”
  “噢,不是干爹提起,我倒想不起。账结好了,该当找还四两五钱银子。”
  “怎么?”潘公问道,“我也打听了,别家都是五十两银子,独独我家这等,莫非做功德也有等级!”
  “做功德哪里有什么等级!修善只在一颗心,不问花钱多寡。干爹家的事就是我的事,怎好多收?我开的是一成账。”
  “没有这个道理——”
  “干爹说哪里话。”海和尚抢着说,“若是与他人一样,怎么叫‘自己人’?”
  说着海和尚去取账单和该找的银子。潘公觉得老大过意不去,回身与巧云商量:“我们写了缘簿吧?”
  巧云的心思不在这上头,随口答道:“但凭爹爹!”
  于是他自己捏了十两一锭银子在袖子里,等接过账单和碎银,将那一锭整银子取出来放在桌上,向小沙弥说道:“小师父,烦你到柜房里取缘簿来!”
  “干爹!干爹!你这是做什么?”
  “我写缘簿,也算做些功德。”
  “唉!干爹,这话又差了。刚做过那一场大功德,如何又要做?不必,不必!请收起来。”海和尚将那一锭银子硬塞还给他。
  潘公不肯过分受义子的好处,想了想,有了计较,等缘簿取了来,便又说道:“我们一家三口,在这坛水陆道场上做过了功德,就依你的话,暂且丢开。不过我却要替一个人在你报恩寺里结个善缘。”
  “干爹要替哪个结缘?”
  “你看我写就知道了。”
  这一下海和尚再无法拦阻,莫非人家要结善缘,报恩寺倒拒而不纳?佛门广大,又不是衙门,就是衙门,“有理无钱莫进来”,没得个有理有钱却把人家推出去的道理!只好亲自磨墨,将支笔在砚台上舐了舐,递到潘公手里。
  潘公也略会写几个字,写字的架子还不小,朝南正坐,摊开缘簿,接过笔来,先朝亮处眯起眼睛,将笔尖上脱去束缚,伸了出来的两根毫毛拔掉,然后左掌平伏在胸前,右腕靠在左掌上拿它当个“臂搁”,一笔一画地写道:“金陵弟子石秀,敬助香油银十两。”
  巧云就站在她父亲身后看,十三个字中只认得两个,这两个字还只是一个声音:“石”与“十”。不过她心思玲珑,就凭这两个字,便猜着了意思,撇一撇嘴,大为不满。
  “爹也是!”她说,“可是钱多得没处用了?替他也来写缘簿。”
  “莫说这话,”潘公答道,“他有钱存在我这里。”
  “他有钱是要讨老婆用的,你替他花了,当心他不认账!”
  “石三郎不是那种人。”潘公又说,“就不认账也不要紧,日日屠宰,虽不是他动手,到底猪是他贩来的,杀业太重,是店里的事,我替他做个功德,也是应该的。”
  “他又不晓得,有啥个屁用?”
  “咄!”潘公叱责,“如何在这供着佛的地方,说出这等没轻没重难听的话来!他不晓得,菩萨神灵自然晓得,怎说无用?”
  巧云犹自不服,拉长了脸,走向一旁坐下。海和尚见他父女口角,大为不安:潘公那里倒在其次,巧云这面必得想个法儿,哄得她回嗔作喜,才不枉了今日这难得的一会。
  于是想一想说道:“贤妹,你就随老人家的意思好了。少停吃罢了斋,我让贤妹开一开眼界。”
  “开一开眼界?”巧云问道,“难道有什么稀罕之物教我看?”
  “自然是稀罕之物。”海和尚答道,“乃是本寺的‘镇寺之宝’。”
  “不错!”潘公是跟海和尚一样的心思,要哄得她高兴,所以接口说道,“我是见过的。女儿,佛牙不可不看,难得的眼福。”
  听这一说,巧云果然高兴了。“怎的叫佛牙?是哪尊佛的牙吗?”她问。
  “是的。”海和尚答道,“这尊佛,就是大雄宝殿正中供着的释迦牟尼佛。当初西域天竺有个迦毗罗卫国,老王名为净饭王,王后称为摩耶夫人。这年四月初八,摩耶夫人从右胁下生下一个孩儿,天生慧根,舍却尘世的富贵荣华,出家学道。二十九岁,舍却太子尊位,在世教化四十九年。这年二月十五,在个名唤拘尸那迦的地方,于娑罗双树下涅槃,往生极乐世界,留下了这颗佛牙。乃是南朝陈武帝传下来的。”
  “可真的是佛牙?”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敢打诳语。”海和尚单手当胸,极正经地说,“贤妹休说这话,亵慢佛陀,罪过,罪过。”
  这一说,巧云也连忙双手合十,念了几句佛号,然后又问:“释迦牟尼佛,到如今多少年了?”
  “一千五百多年了。”
  “一千五百多年,一颗牙齿传到如今,真正不易。”
  “原是不易,才是我报恩寺的‘镇寺之宝’。”海和尚看素斋已经齐备,便起身说道,“贤妹请用素斋。等我陪干爹吃过酒,让他老人家歇午觉时,我陪贤妹去瞻仰佛牙。”
  这是个暗号,巧云会意,坐上桌便帮着海和尚灌她爹的酒。素斋极其精致,那酒又香醇,极易上口。潘公素来是自己会寻乐趣、颐养天年的性情,所以开怀畅饮,也不知吃了多少杯,渐渐酒意上来,上下眼皮上了胶似的只往一处去黏,口中兀自说道:“我不曾醉,我不曾醉!”
  “是,干爹量好,不曾醉。”海和尚附和着说,“且先歇一歇,等睡起来了再吃。”
  海和尚一面说,一面起身,使个眼色,叫小沙弥相帮扶着,觅个清静禅房,将老人家身子放倒,脱去云履,盖上夹被,吩咐小沙弥片刻不能离开。若是潘公醒了,一面伺候茶水,一面急速到静室来通知。
  回到方丈,海和尚笑道:“贤妹如今是看佛牙的时候了。”
  巧云无缘无故心跳了起来,强自按捺着问:“佛牙在哪里?”
  “请随我来!”
  这曲曲折折的一条通往静室的甬道,巧云一步一惊,只防着有人看见。好不容易到了一座院落,眼看着海和尚关紧了黑油双扉,再细细打量,但见围墙矗立,四下隔绝,这才深深地透了口气,用手不住拍着胸口,算是心定了。
  “你看我这地方如何?”海和尚笑嘻嘻地问。
  “你弄这么个地方做什么?”巧云说道,“也不知害了多少人的清白!”
  “佛菩萨在上头,”海和尚合掌做出说话罪过的神情,“除了贤妹是前世的缘分,哪里还有别个?”
  “哼,我却不信。看你忒煞胆大,必是常做这件事!”
  “这话屈煞了我!”海和尚在自己光头上打了一下,愁眉苦脸地说,“我为贤妹经不念、忏不拜,最是打坐的时候心猿意马,一颗心就像教贤妹拿裙带拴走了似的。这等为你受苦——”
  “休来花言巧语骗我!”巧云抢白,“我倒问你,昨夜你为何不来?”
  “昨夜?”海和尚大为诧异,“又不曾摆出香桌来,我怎么敢去?”
  “怎说不曾摆出香桌儿?”巧云亦自诧异。
  “我怎会说假话?明明胡头陀到起更时分去看过,说是未见香桌,天又下着雨,看来这一夜又落空了!”
  提到下雨,巧云心里明白,大概是错失了。胡头陀先偷懒不曾来看,及至下了雨,潘公一喊,迎儿收起香桌,等他再来时,自然看不见香桌。
  “是了。”听巧云说明缘由,海和尚咬牙切齿地发恨,“这死囚!我待他不薄,他却误我这等大事,断断不饶他!”
  巧云怕激出事来,急忙说道:“胡头陀倒是志诚的人,平日总是黄昏时来一遍,吃了晚饭再来一遍,从不错过;偏偏就是昨日,或者自己有事,偶尔差失,也是有的。”
  “他有什么事?”海和尚冷笑,“昨日来与我回话时,满口酒气,必是在哪里吃酒吃得糊涂了,忘掉了这件大事。酒什么时候不好吃,偏偏就那一刻熬不得!真正可恨,回头待我好好问他。”
  “不要,不要!”巧云使劲摇着头,“你也须想想,以后还有用得着他的时候。”
  听得这话,海和尚不响了,想了半天叹口气说:“只为求人,就不得不忍气。也罢,我就听贤妹的劝,饶他这一遭。”
  “也还须与他些好处,教他知情感激,巴结办事才好。不然,错过一遭,我又不知道你来不来,心悬悬的,那滋味却难消受!”
  “我又何尝不是这等。不过,摆香桌作暗号,忒也费事,须得改良。”海和尚想了一下,欣然色喜,“有了,有一个法子,再不得失误。”
  海和尚的法子,依然是在烧天香上打主意。烧天香,讲究些的摆香桌,穷家小户便只做个铜插子钉在门房,三炷清香只插在铜插子里——线香的梗子有染红的、有染绿的。就拿这颜色作个暗号,只见了线香是绿梗子的,尽自登门不妨。
  “这好!”巧云深深点头,“红绿颜色,一望而知;线香燃尽了,梗子还在,胡头陀便晚来些,也不得误事。”她又瞟着他嫣然一笑。
  “你倒是好才情!”
  “岂止好才情?还有好的!”说着,海和尚一把抱了上来。
  那婆娘还记挂着一件事,推开他说:“你说让我开开眼界,爹也说是什么眼福。我倒看看,佛牙是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城隍庙前,撑把太阳伞的‘胡一敲’那里多得是!那肮脏东西,有什么看头?”
  巧云大为诧异:“什么?什么‘胡一敲’?”
  “是个牙医。”海和尚说,“他替人拔牙,左手拿钳子钳住蛀牙,右手使个钉锤,只一敲,敲了下来,不作兴敲第二敲,所以唤作‘胡一敲’!”
  巧云这才恍然大悟。“什么‘镇寺之宝’!”她刮着脸羞他,“吹得好法螺!”
  “这倒也不尽然。佛牙原是有的,只是为人收了去了。”
  “哪个?”
  “是个戒行高深的老和尚,今年怕已百岁朝外,驻锡在燕山府悯忠寺。他是老前辈,说要奉迎佛牙,我不敢不依。这老和尚——”海和尚咽了口唾沫,不说下去了。
  再说下去就难听了,驻锡在燕山府悯忠寺的这位老和尚,法名太无,道行高深,持戒严谨,听人说起海和尚以佛牙招摇,深恐亵渎,所以亲自来奉迎了去。他曾苦口婆心劝诫过海和尚,须尽佛门子弟的道理。这些话说出来脸面无光,所以海和尚才咽了下去。
  巧云这时的好奇心大起,看不见佛牙,怏怏若失。海和尚便哄着她说:“你且耐一耐,迟则半年,早则两三个月,我好歹教你如愿。”
  “空话!”巧云白了他一眼,“莫非我还路远迢迢,到燕山府去看?”
  “燕山府也不远,不过两日的路程。”海和尚又说,“自然不是教你到悯忠寺去看。等我想个法子,为了你,把佛牙奉迎了回来。”
  “太无老法师肯吗?”
  “自然不肯。须得想个法子骗一骗他。”
  “哼!”巧云冷笑,“这是半天里在飞的事,没着落的话少说。”
  “我几时说过没着落的话?说到一定做到。为了你,我明日就来办这件事。”
  口口声声“为了你,为了你”,巧云心里自然舒服,而且也有些过意不去。“罢了,罢了!”她摇摇手,“你自己说的,‘胡一敲’那里有的是,也不是什么稀罕之物,犯不着费事。”
  “刚才是没有佛牙与你看,故意那等说法,好教你死心。说实在话,这个眼界还非开不可。”
  “噢,”巧云又是兴致盎然了,“你倒说与我听听,佛牙是怎生非看不可?莫非与平常人的牙齿大不相同?”
  “自然大不相同。”海和尚撮起两指,比划着说,“四寸长、一寸宽——”
  “咄!”巧云嗔道,“又来哄我!佛菩萨难道生的是青面獠牙?”
  “什么青面獠牙!佛陀是丈六金身,自然有那么大的牙齿。”
  想想不错,“丈六金身”这句话是听见过的,巧云不响了。
  海和尚占住了理,越发得意。“你总明白了吧?”他说,“我在你面前,从不说没有着落的话。”
  “只望你永远心口如一才好。”巧云提出警告,“若有一日骗了我,或者喜新厌旧变了心,看我不咒得你一佛涅槃、二佛出世!”
  “不敢!不敢!阿弥陀佛!”
  日落黄昏,等潘公父女一走,海和尚马上就叫小沙弥把胡头陀找了来,到底还是埋怨了他几句。
  “道你志诚,不道不多几日工夫,你就懈怠了。”海和尚说,“若是这等时,教我如何信得过你?”
  “师父!师父!”胡头陀惶恐地说,“弟子做错了什么事?实在不明白。”
  “昨天你误了我的事——”等海和尚说了经过,胡头陀极口不承认是自己躲懒。他说他去得早了,香桌不曾摆出来;第二次也是照常一样的时刻去,谁知潘家因为下雨将香桌收了进去,怪不得他。
  “我也不怪你!如今改了花样。”他讲了所改的新花样,又说,“这一来是再不得错了。就怕你酒醉糊涂,将红的看成绿的,冒冒失失,我一头撞了去,却不是当耍的事。”
  “师父说笑话了,我眼睛又没有毛病,就算吃了酒,何至于红绿不分。师父进门之先,不会自己先验一验,究竟是红是绿?”
  “这话也说得是!”海和尚深深点头,“只是遇着绿梗子的那一夜,你可千万警醒些!莫忘了第二日一早来敲木鱼。”
  “不得误事!师父尽管放心大胆。”
  胡头陀果然巴结,遇到线香是绿梗子的那夜,半夜里就起身坐等,等到四更天,背着木鱼到潘家那条巷子里,大敲特敲,敲得海和尚出门方始罢手。
  就这样敲了两个月,时入隆冬,这天午饭以后,暗沉沉的云,就如要压到了头上似的,到了黄昏,飘起鹅毛似的雪。杨雄吃了两盅酒,取顶箬帽戴在头上,披上油衣,换了钉鞋,待踏雪出门。
  巧云见此光景,心头一喜,却又有些疑惑,算日子这天不该他当值,便即问道:“恁大的雪,又走到哪里去?”
  “晦气!”杨雄懒懒地答道,“昨日刚把番期换过,头一日轮着我,就是这种天气。”
  “这等说,今日是住在衙门里?”
  “有啥法子?”杨雄看看天色,“越是这种天气越要当心,那班死囚天不怕地不怕,要防他们拆木板生火取暖,弄出火烛来,不得了的祸。”
  “夜里冷,你多带一件衣服去。”
  “是啊!”杨雄也体恤巧云,“夜里一个人睡太冷,教迎儿一床睡,与你焐脚。”
  巧云心想,自有海和尚,何用迎儿?“你休管我!”她说,“只当心你自己别受寒就是了。”
  天气虽冷,巧云的一番情意几句话,却教杨雄觉得温暖,所以心情顿改,精神抖擞地出门而去。
  等他一走,巧云的一颗心立刻又专注在海和尚身上,想到门外雪深,帐中春暖,一张脸火辣辣地发热,自己拿着手熨在颊上,正待唤迎儿烧香,她倒先走了来了。
  “怎的?”迎儿皱着眉问道,“可是发烧不舒服?”
  “没有啊!”
  “不是发烧,脸怎的恁般红?”
  这话不易回答,巧云只说:“该烧香了!”
  “原是要来问。”迎儿看着她,伸手掀一掀自己身上那件棉袄的下摆。
  “你问什么?”
  “喏!”迎儿格外把下摆掀了起来,“看!”
  仔细一看,方能会意,迎儿穿的那件棉袄,是绿油面子,这是在问:可仍旧是烧绿梗子的香?
  不烧绿的,难道烧红的?问得多余。不过既然问到,却不好意思直说。巧云做张做致地沉吟着,然后自语似的说了句:“说是去奉迎佛牙也不知怎么了?”
  迎儿也在盼着看那四寸长、一寸宽、出自丈六金身的佛牙,一听这话自然懂,意思是有话要问海和尚,自然仍旧烧绿的。
  线香还拿在迎儿手里,胡头陀却已到了,映着雪光,看得分明,心里疑惑:难道这等下雪天气,潘家那婆娘都放不过人家?莫非是自己眼花看错了?这样想着,便把头上那顶宽檐箬帽压一压低,踅将过来。等他走近,迎儿慌忙躲了进去,关上了门。胡头陀的目光为帽檐所遮,不曾看清,只听“砰”的一声,倒吓了一跳。
  定定神看,青烟袅袅的可不是绿梗子的香?“苦也苦也!这一夜雪落下来,怕没有三尺深!天不亮还要踏雪来报晓,这滋味如何消受得了!”胡头陀恨恨地在心里骂,“贼淫妇!偷汉也不是这等偷法!”
  一路骂,一路走回报恩寺,径到静室,只见海和尚正折了一枝红梅,亲自剪枝去叶在插瓶。“师父雅兴不浅。”胡头陀说道,“还是养养精神得好!”
  “怎的?”
  “怎的?”胡头陀没好气地说,“绿的!”
  “居然今日也是绿的!”说着,海和尚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望着窗外手掌般大的雪片。
  这么乱纷纷、密莽莽的一场雪,胡头陀想到明日起早实在有些心怯。转个念头,心中一喜,有话可以劝得他住。
  “师父!弟子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噢,”海和尚看着他的脸色,有股怨气,不觉诧异,“可是受了哪个的委屈?”
  “不是。我是为师父打算。”胡头陀说,“想想该说,想又不敢说。为何呢?不说对不起师父,说了又怕冒犯师父。”
  看起来是句好话,海和尚倒也大方:“你说好了!就有什么不该说的,我也不会责怪。”
  “既然如此,我就说。”胡头陀放低了声音,“做这桩事,就与做贼一样,‘偷风偷雨不偷雪’。师父看这场雪,路上断了行人,就你老人家还在路上走,教人撞见了起疑心。”
  话是难听,意思是好的。“不过,这也不碍。”他说,“我换了俗家衣衫去,再自己当心些,不会被人认了出来。”
  “好,这不碍。我再说第二桩。”胡头陀说,“一走一个脚印子,明明白白摆在那里。若是杨雄见了,心里自然起疑:‘怎的我家边门有男人进出?’那时,师父你想赖都赖不掉了。”
  “啊,啊,这话倒是!”海和尚不安地搓着手。
  一见说动了他,胡头陀心里高兴,索性再吓他一吓。“且是这等的天气,衙门里清闲无事。说不定杨雄在衙门里冷得睡不着,想回家钻热被窝,那时就不说从他老婆被窝里揪出一个光头来,师父也是没有逃处。”胡头陀又说,“除非逃在他们床底下,这种天气,一夜下来怕不冻个半死?”
  “说得有理。”海和尚断然决然地说,“今夜我就不去!”
  “这才是。”说了这一句,胡头陀高高兴兴地走了。
  海和尚却立刻懊悔,不该说得这么决绝。一个人怔怔地在想,眼中就仿佛看见巧云一个人在灯下悄悄垂泪,一遍遍侧耳静听,冻得瑟瑟发抖,却总是不肯去睡,只为了等自己。想想于心何忍?
  这一转念间,心猿意马,坐立不安,而且也觉得静室中冷得片刻不能逗留,于是心一横,还是去!香喷喷、热烘烘的地方不去,在这冰清鬼冷的地方活受罪,是什么算盘?
  这一来心倒反而定了。但是胡头陀的话也想了起来了。凝神静思,也都不碍。先说杨雄,既在衙门当差,如何又半夜里回家去钻热被窝?知州相公知道了,不是耍处。
  说是雪地上有脚印子,那也不碍,把脚印子踩模糊了,教人分辨不清就是。
  主意是打定了,却还有一层难处。胡头陀已然知道自己听了他的劝,不打算到潘家去了,如今要去,还得通知他明日一早去报晓。这不是一句话可了的事,看他的样子,巴不得不当这趟差,须有些好处与他,才能教他欢然帖服。
  这样想着,便自己动手取了些干果,舀了一瓶酒放在桌上,然后着小沙弥去唤胡头陀。
  胡头陀住在菜园旁边一座茅屋里,走到那里一看,“铁将军”把门,小沙弥不觉奇怪,这漫天的雪,他会到哪里去?
  四面一望,白茫茫一片,几曾有人影子。小沙弥正待转身去回报,蓦地里风送异味,使劲嗅了两嗅,不觉口角流涎,急忙奔出菜园门外,寻到上风,又是一座茅屋,素日是替寺里做散工的几个闲汉所住。
  “你们干的好事!”小沙弥推门进去,假意喝道, “又打狗来吃,看我不告诉师父!”
  屋里四个人,一齐转脸来望,其中一个是胡头陀,望着小沙弥笑了笑,转身过去拨弄着狗肉——狗肉盛在一把新尿壶里,用儿臂般粗的半段蜡烛在煨。
  “火候差不多了!”
  “小师父,”有个闲汉巴结他,“‘一黄二白三黑’,好肥一条黄狗,吃一碗去。”
  小沙弥喉头口水已咽得咕咕在响,原想分尝一脔,怎奈胡头陀不知趣。
  “你们休叫他吃!”他说,“有一次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施主,给了他两个肉馒头吃,害他拉稀拉了一夜。”
  “哪有这话!”小沙弥涨红了脸分辩,“什么肉馒头、素馒头?天气太热馊了,我怕罪过不肯丢掉,吃下去才不受用。你这狗头造我的谣,就该下阿鼻地狱!”
  “好,好,我造谣!”胡头陀扬脸问道, “你不是闻见香味走了来的?不是想吃狗肉来做甚?”
  “做甚?”小沙弥振振有词地说,“师父着我来唤你这狗头!”
  “师父唤我?”胡头陀诧异,“为什么?”
  “谁知道?”小沙弥寒着脸问,“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就去回禀师父了,说你忙着吃狗肉,不肯去。”
  胡头陀知道将小沙弥得罪了,若是迟延片刻,他真会这么去说,却不是当耍的事,所以连声答道:“走,走!”
  小沙弥已经转身向外,胡头陀急忙起身,追了上去,亦步亦趋地跟到静室。
  “坐,坐!”海和尚和颜悦色地招呼,“天冷,我与你吃两杯酒挡挡寒。”
  “是!师父请。”胡头陀举杯相敬。
  “雪下得差不多了,看样子要停了。”
  胡头陀顺着他的口气答应着,又吃了两杯,惦念着尿壶里的狗肉,便即问道:“师父呼唤弟子,有什么吩咐?”
  海和尚觉得碍口,先虚晃一枪:“没事,没事!先吃酒。”
  又吃了几杯。冷酒素果,越吃越不是滋味,想起狗肉,不觉咽了口唾沫,忍不住又问:“师父定有话说!”
  这一次海和尚说了。“有是有件事。”他十分吃力地说,“我想想,还是要那个,为人要讲信用。所以,明天,你懂了吧?”
  懂什么?胡头陀“一片热心在尿壶”,不曾听清他的话,只举着酒杯茫然地望着。
  “喏,那个地方,你晓得的。我是说,如果不去就太那个了。所以,明天一早,你还是要那个。”
  什么这个、那个?胡头陀收拢心思,细想一想,方始恍然大悟。悟是悟了,气也气了,只不便发作,咬一咬牙,硬着头皮答道:“弟子明天‘那个’就是了。”
  “这才是!”海和尚如释重负,“你再吃一盅酒。”
  “弟子的酒够了。”
  “哪里的话!”海和尚殷勤相劝,“我知道你的量好,便再吃一瓶也醉不倒你。”
  胡头陀只想脱身,海和尚偏要挽留。好不容易说到明天要起早,睡得迟了怕误了他事,海和尚才放他走。
  胡头陀如逢大赦,出了静室,飞奔而去,到了原处一看,只叫得一声:“苦也!”
  “你怎么一去不回,当你不来了。”
  “你们倒好!”胡头陀面孔铁青地冷笑,“就这般心黑,连一块都不剩下?”
  三个闲汉,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赔笑说道:“只当你吃好的去了!”
  “好你个鸟!”胡头陀把横倒在地的尿壶使劲踢了一脚,踢破了还不消气,狠狠地骂了句:“真他娘的晦气!”
  这一夜气得半夜不曾睡着,刚刚睡着,倒又惊醒,听更楼上正打三更三点。
  胡头陀一半是冻醒的,这就又想到了狗肉。每年冬天都是私下打几条狗来吃,此是合寺皆知的事,只以头陀半僧半俗,又不在寺里煮狗肉,所以由得他去偷荤吃素。而胡头陀喜欢吃狗肉,倒也不尽是贪口腹之欲,狗肉性热,取其祛寒,虽不像有些人所说,数九寒天吃狗肉,夜来被子都不用盖,不过一吃狗肉,便觉敌得住寒气,却是亲身的经验。
  只为昨夜向隅,到口的狗肉不曾吃着,还淘了一场闲气,以致此刻冻得瑟瑟发抖。这都是害在海和尚手里。他自家正拥着潘家那婆娘在做春梦,却教人冲寒冒雪去为他报晓!越想越怨,真想横下心来不理。然而这究竟不是当耍的事,真个教杨雄从他老婆被窝里揪出个光头来,告到当官,供出来如何有人探路,如何有人报晓,自己也脱不得干系。
  以此一念,胡头陀不能不下床,草草扎束,背着木鱼出门。雪倒是停了,冷却冷得比下雪的辰光更厉害。胡头陀搓一搓手,去开了菜园门,门上积雪一半冻成冰碴,掉下来正落在他脑后颈项上,又湿又冷,加上西北风一吹,越发冻得他上下牙床都合不拢了。
  “他娘的!前世不修今世苦!”胡头陀狠狠地骂着,一路呵着白气,一路把雪踩得沙沙地响,好不容易才望见潘记肉行。
  一到这里就要敲木鱼了。双手冻得发麻发胀,几乎抓不住木鱼,心里发恨,怨气都发泄在木鱼上,“乒、乒、乒”,一下比一下敲得响。
  这一敲自然把海和尚敲醒,张开眼来,掀开帐子一望,满室通明,只当天色大亮,吓得魂不附体,蓦地里掀被下床,将巧云搅醒了。
  “这胡头陀倒志诚!”
  “什么志诚?误了大事,天都亮了!”
  听这一说,巧云也吓出一身汗,仰起身子来,侧耳静听,除却木鱼,声息全无,猪也还不曾杀,怎说天色大亮?
  细看一看明白了。“是雪光!”她说,“你眼睛看花了。”
  “对,对!”海和尚被提醒了,喜不可言,“还好,还好!这胡头陀真个是志诚人。”
  志诚是志诚,无奈怨气太深,木鱼太响,不但敲醒了海和尚,也敲醒了石秀,在枕上只觉得木鱼声音异样。
  “啊呀!”石秀失声自语,“这木鱼有时来敲,有时不来,这等大雪天却又来敲,什么缘故?”
  凡事习焉不察,倒也罢了,只要多想一想,处处皆是蹊跷。
  石秀心里在想,这是条死巷子,不是过路之地,报晓的木鱼,为何敲到这里来?而且敲个不停,倒像是专为敲给什么人听似的,这岂不可怪?
  想到这里,又是失声叫道:“不好!”从床上一仰身起来,下床趿鞋,披上一件棉袄,拔上鞋子,飞也似的出了房门,由夹弄到菜园,再开后门,向东绕了过去,奔到那条夹弄的北口,向南一望,只见影绰绰两条影子:一个身穿海青,头戴一顶浩然巾,是儒生打扮;一个却是长发披肩,头戴铜箍,分明是个头陀。
  欲追上去看个仔细,那两人已经出了夹弄。石秀略想一想,走到潘家边门去看,只见那里的积雪与别处不同,是用脚底扫过了的,当然是要扫灭了脚印子。
  “畜生!”石秀咬着牙骂,“做出这等吃了老虎胆的事来!怪不得张中立说他是‘花和尚’。”
  这样想着,一腔怒火不可复耐,重新奔回自己屋里,穿戴整洁,再从床底拖出一口柳条箱子来,急切间寻不着钥匙也顾不得了,使劲扭脱了锁,伸手到箱底一摸,抽出旧衣服裹着的一把刀,打开来一看,除却刀身上略有两三个锈斑,依旧晶光烁亮,伸拇指试一试刃口,亦仍然锋利非凡。
  这就没有什么好耽搁的了,复行将刀包好,夹在胁下。正要出屋,听得一声咳嗽,接着是苍老的声音问道:“三郎,三郎!这大雪天,如何不关了房门睡?着了寒不是耍处!”
  石秀一惊,不自觉地就将那把刀竖在门背后,口中答道:“我起身了!”
  等他走出屋,潘公一望便诧异地问:“咦!你要到哪里去?穿戴得这等整齐。”
  “我,”石秀支吾着说,“不到哪里去。这天气,要穿戴整齐才暖和。”
  “嗯、嗯!”潘公释然了,“我特意来与你说,下雪天不见得有多少人上门买肉,今日少杀两只猪,只做半天生意。午后关了店门,教伙计徒弟们吃酒,耍半日。”
  这等厚道的老人家,偏偏会生这么个败坏门风的女儿。石秀心里替潘公难过,不由得落下两滴眼泪。
  “咦!”潘公诧异,“三郎,你是怎的?好端端伤心起来!”
  石秀说是酸风刺眼,支吾着掩饰了过去。这天便照潘公的意思,少杀两头猪,只做半日生意。到得日中,天色又变,暗沉沉的半空里,撒盐飞絮似的又飘起雪花。石秀便教关起店门,收拾案板刀砧,大碗斟酒,大块割肉,将潘公请了来,与伙计徒弟做个消寒会。
  团团列坐,个个高兴,只有石秀一双浓眉锁着眉,在眉心里打了个结。伙计徒弟只管自己享用酒肉,没有哪个看出他的心事。潘公关心的却只是这个视如亲子的石秀,当时口虽不言,心里嘀咕。
  吃到一半,杨雄从衙门里散值回家,便添副杯筷,一起吃酒,坐定下来,对潘公说道:“昨夜亏得不曾偷懒,不然出一场祸,此刻哪得在这里安闲坐?”言下不胜欣然。
  “怎的?”潘公惊问,“莫不是火烛不谨?”
  杨雄喝口酒,将左臂衣袖掳了上去,只见肘弯处贴着一张膏药。“他娘的!有个贼囚锯断了铁栅越狱,”他说,“我空手去捉他,着了他一铁条。”
  “自然是捉回来了?”
  “自然。”杨雄扬扬得意地说,“哪逃得出我的手!知州相公,十分高兴,直说我英雄了得,这个面子也够足了!”
  “节级原是英雄了得!”有个掌案的伙计说,“我们敬一杯,恭贺节级立了这件功劳,必是指日高升。”
  于是大家嗷声应声,纷纷干酒。杨雄越发脸上飞了金似的,高谈阔论,畅饮健谈,显得意兴极其豪迈。
  越是如此,石秀越替他难过——先是为潘公难过,怕他知道了有这么一个丢丑的女儿,会气得吃不下饭。老人家风烛余年,受不得这等拂逆之事,石秀决定将那件丑事瞒着他。此刻,这件丑事到底能不能告诉杨雄,他倒又委决不下了。
  如果说与杨雄,将己比人,心里是何滋味,何消说得。欲待相瞒,有朝一日杨雄得知其事,便会责怪:兄弟!我待你不薄,如何那贱妇做出这等丑事来,你竟替她隐瞒?莫非你就忍心让那贼秃暗地里扣我一顶绿头巾,不闻不问?
  进退都是难处,脸色便显得格外阴沉。杨雄到底发觉了,有了酒意的人,不免心直口快。“兄弟,”他问,“你怎的闷闷不乐?”
  “是啊!”潘公也忍不住要说,“今日从早起来,便一直是这等。三郎,你是哪里不痛快了,尽管说!”
  石秀不善于说假话,吃他们两人逼着一问,不由得有些心慌,嗫嚅着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今日身子有些不爽……”
  忠厚的潘公原就在怀疑石秀是病了,只以他一则好强,再则尽心买卖,怕说了有病,就会不教他再劳动,所以瞒着。如今逼得他说了实话,自然也要逼着他上床歇息。
  “想是受了寒了。”他说,“不碍,不碍!先上床去睡,教迎儿浓浓煎碗红枣姜汤与你服了,厚厚盖上两床被子,出一身汗,包管通体轻快。”
  “爹说得是。”杨雄转脸又说:“兄弟,你就去睡吧!我们练功夫的人,小病最要当心。若是自恃体壮,不拿小病当回事,明日五痨七伤都发了出来,便是一场大病。”
  石秀本来就觉得这酒吃得寡味,上床去蒙头睡一觉倒还舒服些,于是告个罪,起身而去。睡过一觉,听得有人敲门,他便问道:“可是潘公?门不曾闩,推进来就是。”
  进来的是迎儿,情窦正开,加以巧云的熏陶,已着实解得风情,一缕情丝荡漾,只待黏在石秀身上,只是畏惮他性情刚强,不敢造次。今日得有这么一个服侍他的差使,自是求之不得,所以抖擞精神,加工加料做了一碗姜汤:红枣剥皮去核,捣成枣泥,另加薏米、白果、蜂蜜,煮得稀烂。哪里是一碗当发汗药的姜汤,竟是一样极可口的甜点心。
  “三郎!”她知道石秀厌薄轻狂,所以目不斜视,只望着地面,用矜持的声音说道,“请服药!”
  “生受你了!”石秀坐起来说,“你放在那里,我自己来。”
  看他上身只穿一件布衫,迎儿便微带埋怨地说:“一个人在这里,身子要自家当心,原是受了寒,如何还这等不在乎?”
  听她这两句话,体贴实在,石秀觉得倒不可辜负她的好意,便取了一件棉袄披在身上,拥被而坐。迎儿便移张茶几到他床前,连托盘连碗放在上面。
  “这是什么?”
  “姜汤。”
  “哪里是汤?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尝一尝看。”迎儿说道,“不爱吃便搁下,我替你另做。”
  一吃便不肯搁下了。“好吃!”他说,“这叫什么名目?”
  “一碗加料的姜汤。”迎儿说,“快吃了盖上被再睡,要多出汗。”
  “你莫信潘公的话,我哪里有什么病?”
  “我倒不信。”
  迎儿将只手伸了出来,欲待摸到他额上去试一试可曾发烧,但怕石秀着恼,伸手一挡,变成自讨没趣。所以手伸得极慢,意思是见机而作。
  看着石秀不避不挡,迎儿的胆便大了,一只手终于按在石秀额头,却不觉得烫手。
  “这下你相信了吧?”石秀问说。
  又让她伸手去试,又是这等和颜悦色地说话,迎儿颇有受宠若惊之感,只是不敢露一点轻狂样子,拿手缩回来,在自己额上也试了一下,两相比较,毫无异状,这才点点头道:“果然没事,却如何装病?”
  问到这话,石秀就难以回答了,长叹一声,将一双手交叉着往脑后一枕,身子往后一倒,靠在床栏上,两眼仰望着空中发愣。
  “三郎!”迎儿温柔地问,“你心中必有不快之事,想来是思念家乡?”
  “男儿四海为家,有什么可思念的?”
  “然则是——”迎儿想说:然则是孤单寂寞?话到口边,觉得不妥,所以缩了回去。
  石秀也不追问,心里只在转一个念头:她是巧云贴身的人,就睡在她后房。海和尚黑夜里来,未天亮去,别人不知,迎儿那里岂是瞒得住的?从来做这种暧昧之事,必得有心腹相共。说不定迎儿也上了贼船,一起蹚了浑水。
  转念到此,不由得便抬头去看。他也听人说过,闺中女儿,倘或有了私情,神色举止间便有些许不同,尤其是那双眼睛,顾盼之间,水汪汪的格外明亮。此时看迎儿,目光聚而不散,颈项鬓边,短发毵毵,这都还像是处子的模样,看起来倒是干净的。
  他只顾细细地看,迎儿的一颗心却怦怦地跳得自己都听见了,一张脸红到耳根,自觉忸怩,只把头低着,不敢去看石秀——石秀不免诧异,多想一想方始明白,这要怪自己不好!从来不大假以辞色的,忽然亲近起来,又是这样看人,迎儿自然会错了意,只当自己是如何爱慕,所以有些羞态。
  这一来石秀倒觉得有些歉然。桃花有情,流水无意,纵然如此,却不忍当时便做绝情的表示,但亦不宜再让她误会下去。须得想个法子,能教她死心而又不甚伤心。
  这个法子一时难想,只有自己在神态语言上检点。这么想着,石秀便转过去,平静地说道:“迎儿,我要问你句正经话,你须实说!”
  “是!”迎儿柔顺地答道,“三郎,你说。”
  他是要问海和尚与巧云的事。此是第一等的机密,必得慎重将事,因而吩咐:“你先到门口望一望,可有人在外面?”
  听得这一声,迎儿的脸上倏地又堆满了红晕,口中发干,吃力地答应一声,匆匆地、悄悄地到门口去张望。
  石秀看在眼里,恍然大悟,同时深为失悔,自己的这番举动又大错而特错了!迎儿只当要说不足为外人道的私情话,哪知自己要说的话跟她全然不相干?不但不相干,而且十分无趣,倒像是有意在作弄她了。
  为此,等迎儿走过来,回明门外无人时,石秀便歉意地先说:“迎儿,我要问的一句话,与你无干。”
  “噢!”她的脸色慢慢变了,自是变得怅然若失。“那么,”她问,“是问什么?”
  “问一个——”石秀很谨慎地说,“问一个熟人,海和尚。”
  说到这个名字,迎儿的脸色大变,结结巴巴地说:“三郎,你问他什么?我什么都不晓得。”
  说“什么都不晓得”便是“什么都晓得”。马脚已露,石秀却生警惕,倒不是怕打草惊蛇,惊了海和尚,是怕巧云存疑惧,先挑拨出一场是非来,所以急忙遮掩。“我也不过随便问问。”他说,“重阳做水陆道场以后,外面有些风言风语。说过就算了,不干你的事,也不干我的事,你只当我没有说这话,休去告诉人。”
  这番掩饰,恰到好处,迎儿只当石秀还不知海和尚登堂入室的行迹,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海和尚能干,少不得有人妒忌。”她说,“外头的风言风语,都是谣言。三郎,你是明白人,休去听那些人咬牙嚼舌!”
  “是啊!”石秀随口答道,“我也懒得去问。不与我相干的事,谁去管他?”
  说到这里,但听窗外咳嗽连连,是潘公的声音。迎儿不便再作逗留,收了托盘管自走了。
  一个出去,一个进来。“三郎,”潘公问道,“可曾出汗?”
  在老人家面前,不便道明装病,石秀赔笑说道:“好得多了!你老不必惦念。明日我还照常起床做生意。”
  于是潘公便与石秀商量买卖,一进十二月,家家腌腊,每日至少需多宰一头肥猪,该当早早备足了货。石秀点头称是,答应等这场雪过去便即动身,到四乡去赶猪来圈养。
  “三郎,转眼过年,今年年里自然不必说了。只等一过了年,你那终身之事,便须有个定夺。”潘公微带感慨地说,“我年纪大了,叶上露、风前烛,去日无多,只想热热闹闹过两年。你就让我看你办了这场喜事,也高兴几时!”
  说到这话,真是拿石秀当嫡亲子侄看待,心中感动,不暇细思,且先哄着他。“是了!”他说,“我遵吩咐就是。”
  潘公这下才高兴起来,说了些闲话,自去歇息。石秀这会儿却不能安枕,辗转思量,觉得海和尚跟巧云之事,只有看一看再说。
  到了第二天照常开市。午初时分,市面已过,略得清静,才想起一早晨不曾见潘公的面,不由得望着正在消融的积雪,自语似的问:“奇怪,这天气,他老人家又到哪里去了。”
  “石三叔,”有个极伶俐的小徒弟,名唤宁哥,接口相问,“你可是问的潘公?”
  “是呀!你看见了吗?”
  “潘公睡倒在床了。”
  “怎的?”石秀一惊。
  “说是积食受寒。”宁哥说道,“病势不轻。”
  听得这一声,石秀再无别话,霍地站起身来,直奔潘公卧房,到得门口,却又遽然住脚——是巧云在里面。他有些踌躇,不知该不该踏进门去。
  迎儿眼尖,扯一扯巧云的衣服说:“三郎来了!”
  这一来,彼此便须招呼。“嫂嫂!”石秀垂眼问道,“老人家怎的病了?”
  “自道是昨日多吃了两块肉,又吹了风,积食受寒,一下子发作了。”巧云答道,“刚服了药睡熟。”
  “是哪个医生的药?”
  “不曾请医生。”巧云又说,“爹不许!只教照‘惠民医局’的方子,煎一块神曲来吃。”
  “老人家上了年纪,有病不当耍处。”石秀说道,“嫂嫂,我看还是请医生来的好。”
  “说得也是——”巧云没有再说下去。
  石秀想不出她因何欲言又止,此时也没工夫去琢磨,只是追问一句:“嫂嫂若是以为该请医生,便宜趁早。”
  “那就劳动叔叔了!”
  “该当是我的事。”石秀说完,随即转身,上街去请医生。
  请的是石秀一个相熟的医生,姓马,在汴京做过医官,精于内科,外号“马一帖”。一诊了潘公的脉,不言不语。到得客厅落座,石秀忍不住动问:“马先生,你看潘公这病可不碍?”
  “怎说不碍?”马一帖看着巧云问道,“这位小娘子是?”
  石秀怕他弄错身份,赶紧抢着答道:“是我嫂嫂!州衙门里杨节级的娘子。潘公膝下,只有这位掌珠。”
  听得这一说,巧云便福了福,一面拜托:“千万要请先生多多费心!”
  “我没有不尽心之理。不过说实话,潘公这病不好,只怕会成伤寒。”马一帖郑重叮嘱,“千万要细心服侍,饮食上头,更要当心。”
  说着提笔开了方子,说是服了药,若能退烧便无大碍,不然须费手脚。服药之后,情形如何,着石秀到晚去说与他知晓。
  “是了!”石秀应允,“到晚我必来向马先生请教。”
  等医生一走,石秀匆匆忙忙去抓了药来,在廊下亲自看着迎儿煎好汤头,捧到里面,只见潘公面红如火,望见石秀,豆大两滴眼泪滚了出来。
  “咦、咦!”石秀装得极不在乎,“你老人家好端端伤什么心?”
  潘公摇摇头不响,等石秀把他扶了起来,服了药重又睡下。只听巧云在外面喊:“迎儿,你来!”
  潘公望着迎儿的背影,眼泪又滚了出来。“唉!”他叹着气说,“三郎,你哪里知道我心里难过!平日不觉得,到这时,才显出心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婿又姓别人的姓!看我今日有病痛在身,却没有个知寒着热的亲骨肉在旁边。想想天下做父母的,真正叫人寒心。”
  “你老人家休如此说!”石秀说道,“大哥一早上衙门,还不晓得你身上不爽;嫂嫂等家务完了,自然会来陪侍。此刻有我在这里,也是一样。”
  “是啊!”潘公收泪点头,“多亏得你!总算我老眼不花,看出你的好来。三郎,若是我这一遭闭眼去了,你总须念着你我的情分,休得散了。你嫂嫂那里,看我的面上,多多担待。”
  他们一老一少,在里面谈得情殷意切,窗外有个人却听得大不是滋味,这个人就是巧云,听见她爹爹的话,心中不服:石秀一个外人,却拿他当至亲骨肉看待,自己亲生女儿,倒说是“泼出去的水”,真正悖悔气数!
  因为这样便不肯进房去了,一则是自觉没趣,再则是跟她爹赌气,扭回头就走。回到自己房里,气鼓鼓坐了下来,好半天不开口。
  迎儿看在眼里,自然奇怪,少不得要问一声。巧云一肚子的委屈,倾泻而出,埋怨了潘公,又骂石秀假献殷勤,不怀好意,说不定存着图谋她家家产的打算,冷笑着说,早晚要把他撵了出去,才得安心。
  这话说得过分了,迎儿向着石秀,有些不平,而且也怕巧云真个与石秀作对,彼此破了脸,惹出一场大祸!所以此刻不能不劝。
  “大娘子!”她低声说道,“石三郎是知情理的人,你还是让他一步,彼此相安的好。”她的声音更加低了:“海师父的事,恐怕他也有数,曾问过我来。”
  这一说,巧云顿时变色,听迎儿细说了石秀问她的话,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半晌作声不得。
  “这几日稍微做忌些。”迎儿又说,“真个弄出事来,大娘子不得了,我也不得活!”
  巧云口虽不言,心里自然也害怕,所以一连七八日,都烧的是红梗子的香。
  这七八日,潘公的病好了七八分,只是身子虚弱,睡在床上的时候多。这日好太阳,又没有风,潘公起身坐在廊下,叫迎儿去唤了石秀来有话说。
  “三郎,”他说,“腊月近了,趁这几日天气晴和,你下乡赶猪去吧!”
  “是了,我早有此意,只以你老病还不曾好透,不放心!”
  “不要紧了!你尽管放心好了。”
  “是了,我明日就走。”
  于是潘公唤巧云兑了银子,交与石秀。次日一早,石秀拜别潘公,挽个包裹出门,走到街口四面望一望没有什么熟人,便撒开脚步,直奔报恩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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