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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为田舍郎 第25节

  顾青哈哈一笑,当即表示今晚就抱着抄家的目的去宋根生家串门,一定满载而归,敲诈几坛好酒与大家共享。
  与村民们一阵笑闹,顾青的心情很不错。
  前世孤独的来,孤独的走,生命里那么多过客,也停留过无数的港湾,营碌半生始终只是一个没有归宿的游子,一颗心怎么也无法安宁下来,钢筋丛林里日子过得那么充实享受,可他却像个迷路的孩子不知所措,尤其害怕年节时阖家团聚的日子,对他来说是百倍的孤单。
  可是这一世生活在这个贫瘠的山村里,顾青却莫名觉得很亲切,他已习惯了这里山水,这里的村民,不知何时起,他已将这里当成了真正的家乡。
  冯阿翁蹲在顾青身旁,眯眼看着热火朝天的景象,嘴角咧得大大的,露出一嘴黄牙。
  “日子真是越过越有奔头了。”冯阿翁感慨地叹息:“一个月之前,家家户户穷得揭不开锅,去年地里收成不高,交了官府的税后,剩下的顶多支应到冬天,我还在发愁冬天怎么办,难不成全村老小到县城里要饭去,幸好你突然转了性子,又建了陶窑,村民们有了活干,多少能攒点家底了,老汉估算了一下,莫说今年,哪怕明年不种地了,也能勉强撑得过去,何况陶窑建在咱们村,活儿是干不完的,钱也挣不完的,哈哈,有盼头,真是有盼头了。”
  凑在顾青耳边,冯阿翁神神秘秘地笑道:“听说昨日有外村的媒婆来村里了,说是要给村里的娃子说亲,十里八村未出阁的女娃,模样俊俏,能持家能生养的,都愿意嫁到咱们村来,哈哈,多少年没听说过有女娃愿意主动嫁来咱们村了,以往这些年,咱们村可是处处遭人白眼呀,只听说女娃拼命嫁出去的,没见过女娃主动嫁进来的,好事!咱们村眼看要发达了。”
  顾青也笑了,他喜欢听村民跟他唠叨这些家长里短的闲话,也喜欢冯阿翁一脸得瑟跟他炫耀村子又多了什么变化,听这些事并不陌生,也不反感,就像在说自己家人的琐事一样,平淡,却真实,有一种血浓于水般的亲情。
  “阿翁放心,往后啊,更好的日子还在等着咱们呢,眼看要烧瓷器了,瓷器挣得更多,我正考虑往后乡邻们干活的工钱适当提高一点,只要干活卖力,将来娶婆娘生娃都不是问题。”
  冯阿翁喜不自胜,一拍大腿道:“这是好消息,难得你发了家还念着乡邻的情分,大家都记着你的恩呢。”
  顿了顿,冯阿翁又道:“按说你今年十六岁,该娶门亲了,昨日媒婆来时我本打算先给你说个亲的,可我总觉得你非池中之物,前程不可限量,若娶个农户女娃,将来怕是配不上你,也就息了这个心思。你……不会怪我吧?”
  顾青笑容一僵,沉吟良久,缓缓道:“冯阿翁,你差点恩将仇报。”
  第四十四章 进身之阶
  烧制瓷器比烧陶器复杂很多,无论工艺流程还是烧制工序,都比陶器繁琐。
  幸好顾青这个外行人不必掺和内行事,郝东来请的工匠足够胜任,顾青完全可以退居幕后,只等分钱。
  大唐的瓷窑有两大类别,各地瓷土矿物含量和烧制温度的不同,被分为越窑青瓷和邢窑白瓷,有“南青北白”之称。但由于煤这个东西还未被用于烧制瓷器,邢窑的白瓷烧制出来往往质地比较粗糙,颜色也失之黯淡,故而世人大多青睐于青瓷,当世有“邢不如越”的说法。
  顾青采用的瓷土和烧瓷的燃料皆是上选,烧出来的质地自然是上乘,关键的就是上釉和纹饰技术,这就要看工匠的手艺了。
  瓷土运上山后,顾青就没管了,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外行人指挥内行人一定坏事。
  背着手像领导视察一样嗯嗯啊啊几句,不懂装懂露出权威的神情,最后顾青在一群工匠的恭送下离开。
  四天后,第一批瓷器烧制出窑。
  这是个很重要的日子,郝东来和石大兴都到场,亲眼见证第一批瓷器被工匠们小心翼翼地捧出窑口。很多人聚集在窑口的栅栏外,只因顾青下过令,栅栏内是“生产重地”,除工匠外任何人不得擅入,其中“任何人”也包括郝东来和石大兴,顾青就差没敲锣打鼓的告诉大家,防的就是这两个人。
  郝东来和石大兴也不介意,商人脸皮厚,自尊心不是很强,既然顾青曾经把话挑明了,就算他们得到了烧陶瓷的秘方也没用,大不了一拍两散,把核心技术分享给整个大唐的商人,郝东来和石大兴立马歇了心思,权衡利弊之下,当然是垄断技术赚钱,他们是商人,又不是窑工,有钱赚就行,不是非要得到核心技术不可。
  烧出来的青瓷降温后,在阳光下折射出玻璃质地般的釉色,淡青色的瓷器表面,高明的工匠描绘了一棵松树和一只仙鹤,随着阳光的折射角度,松鹤仿佛在瓷器的表面起舞飞翔,纹饰之华美精湛,可称精品。
  周围一众人屏住呼吸,睁大眼睛看着顾青手里的这件阔口双耳瓶,郝东来和石大兴激动得瑟瑟发抖,却不敢发出声响,生怕惊碎了它。
  啪!
  顾青抡起这只双耳瓶在旁边石头上使劲一磕,瓶碎了,郝东来和石大兴的脸颊同时狠狠抽搐了一下,接着痛苦地捂住了心脏,他们的心仿佛也碎了。
  不仅是他们,旁边的工匠们也露出痛苦的样子,好像瓷器里镶嵌了他们的灵魂,瓶碎了他们也就魂飞魄散了。
  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顾青不解地回头看着他们。
  这帮人怎么了?中邪了么?
  招手示意郝东来和石大兴过来,三位老板凑在一起,仔细观察瓷器的胚胎。
  “好!好东西!这坯子又密又白,表面光滑,弹之清脆有声,纹饰构图精巧,少郎君,咱们烧出了好东西,郝某行商多年,不谦虚的说,这件瓷器是郝某生平仅见,当世第一当之无愧,说句犯忌的话,纵然是进贡长安皇宫的越窑精瓷,比咱们烧出的瓷器亦大有不如。”
  石大兴也一脸兴奋地点头:“郝胖子没说错,果真烧出了好物件,确实比市面上的越瓷强了许多,至于邢瓷,那更是没法比……”
  二人越说越小声,然后飞快对视一眼,发现彼此的眼神都是那么的诡异。
  平日里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可是在共同的利益面前,两位仇人难得有了共同的默契。
  “这一批瓷器不能拿出去!”郝东来和石大兴忽然异口同声道。
  顾青吓了一跳,接着道:“你们疯了?烧出来的瓷器又不差,为何不能拿出去?”
  石大兴瞥了郝东来一眼,示意他来解释,郝东来笑道:“少郎君,咱们马上要飞黄腾达啦!”
  顾青眯着眼:“啥意思?”
  “少郎君,郝某实在没料到咱们烧出的瓷器居然如此精细,可谓当世绝代,如此精妙的瓷器,若只用来赚钱未免可惜,为何不能将它们用作进身之阶?”
  “进身之阶?”顾青也不蠢,马上猜到了郝东来的用意:“贡品?”
  郝东来高兴地一拍掌:“没错,贡品!既然咱们的瓷器比市面上的都强,为何不能用作贡品?”
  顾青斜眼乜着他:“贡品那么容易的吗?瓷器的质地虽说没问题,可是贡品可就牵扯太广了,需要官府人脉,需要民间口碑,更需要宫里的太监……什么来着?宫里负责采购的部门……”
  郝东来急忙解释道:“司宫台,顺圣皇后在位时改内侍省为司宫台,司宫台下的内府局专司出纳宫藏之事。”
  顾青摊手道:“你看,想作为贡品送进皇宫多麻烦,这么多关系人脉要打通,你再有本事,手能伸进皇宫里去?”
  郝东来摆手:“可不敢胡说,什么伸手进皇宫,是大唐子民对天子进献忠心,世上的好物件唯有德圣天子享之,纵然再难也要一试。”
  石大兴摸着下巴乱糟糟的胡子,道:“郝胖子的话我赞同,总要试一试的,不然浪费好东西了,少郎君,咱们的瓷器若是被定为贡品,可比赚钱实惠多了,有好物件在手,我们有底气,无非上下使钱罢了,从青城县到蜀州,从蜀州到长安皇宫,咱们一路用钱砸过去!”
  郝东来道:“故而我们刚才说,这一批瓷器不能拿出去,咱们再烧一批,烧制的工序稍微差一点,差的瓷器拿到市面上卖,用以打出口碑,若将来果真被皇宫定为贡品,宫里对贡品的要求是很严格的,必须比民间用的要好,到那时咱们手里攒着这批质地更好的,心里也就不慌了。”
  顾青疑惑地道:“我读书不多,你们别乱说。进贡皇宫的瓷器不是必须要官窑所出吗?咱们这个只能算是民窑吧?”
  郝东来和石大兴愕然:“何谓‘官窑’‘民窑’?少郎君,咱们大唐有这说法?”
  顾青亦愕然:“大唐没有官窑民窑之分?”
  郝东来想了想,道:“没听说什么官窑民窑,只听说有‘官监民烧’的说法,就是若被定为贡瓷,官府会派员下来监督咱们烧瓷器,但不会参与具体烧瓷事务,只是烧出来后验查一番,不出纰漏便可运送长安了,当然,该打点的还是要打点,这都不叫事。”
  第四十五章 眼红遭嫉
  青城县只有东市,城内商贾大多集中于此。东市大街两边街道商铺林立,其中最大的两家便是石大兴的兴隆记和郝东来的隆昌记。
  说是两家,实际上开了不少店铺,绸缎瓷器南货北粮应有尽有。如今这年代行商大多还是很讲诚信的,也有那偷奸耍滑之徒,讽刺的是,有胆子偷奸耍滑的商人基本都是成功人士,比如石大兴和郝东来。
  盛世之风靡靡,却已不复唐初贞观年的纯朴无华,然而表面上看,繁华就是繁华,这是唐初贞观年所无法比的。
  蜀州之地西邻吐蕃,北接西域,南临南诏,青城县虽只是县城,东市街上却也是人潮攒动,南来北往的胡商和吐蕃商人牵着骆驼和马匹,穿着各式奇怪的衣裳,与东市的商人们争得面红耳赤,偶尔还能看到脾气暴躁的商人直接上手,对胡商们又打又踹,恨恨骂几句粗鄙蛮夷,胡商们有还手的,也有忍气吞声的,最终双方还是回到主题,继续讨价还价。
  今日的东市街上尤其热闹。
  兴隆记和隆昌记两家商铺的伙计们在门口奋力地敲着锣,吸引来往的胡商驻足,门前摆了一排长桌,桌上摆满了各种形状的瓷器,从日常用的瓷碗瓷盘到装饰用的双耳花瓶,博山香炉等等,瓷器大多是青瓷,被阳光折射出一道道如玻璃质地般光滑柔润的光芒,饱满而华贵。
  瓷器旁边还有一个小碟,上面是一些瓷器的碎片,正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许多路人惊艳于这批瓷器的华美精细时,早有内行的胡商们上前拈起瓷器碎片,仔细端详碎片的内胎,这一端详便是久久不愿放下。
  无须夸张的宣传,瓷器的质量在内行人眼里是一目了然的。于是两家商铺门口顿时轰动起来,无数胡商吐蕃商人声嘶力竭地吼着要面见掌柜,要谈大买卖,早有准备的伙计准备了木筹发给商人们,公平公正,排队叫号。
  一切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商铺内院,石大兴和郝东来乐得合不拢嘴,两两相视,再次一眼千年,在巨大的利益面前,曾经的仇怨似乎都消淡了不少。
  汹涌如潮的东市大街上,却有两名农户打扮的汉子冷冷地盯着两家商铺前的那一排瓷器,看着争先恐后谈买卖的胡商们,两名汉子露出嫉妒的目光。
  “这应该是石桥村新建的瓷窑烧出来的吧?”一名汉子问道。
  另一名汉子哼了一声道:“这一个多月总是听说石桥村如何如何,原以为不过是建了个烧陶的窑口,没想到连瓷器都能烧了,还跟青城县最大的两家商人勾搭上了。”
  “兄长,听说石桥村正缺人手,咱们邻村好多村民都去打听了,人家好像不收干杂活的,杂活包给了他们本村的村民,缺的是有手艺的工匠,也不乱收,据说还要查风评,看人品才收,咱们怕是分不了羹了……石桥村眼看着就富了呢,咱们村好多闺阁里的姑娘家都悄悄托了媒婆去石桥村说亲,唉。”
  年长一些的汉子神情愈发妒忌:“听说是一个叫顾青的娃子建的陶窑,与两家商人合作也是他的主意。”
  “顾青?难不成是当初那个……”
  “没错,丁家兄弟请咱们去教训的那个少年,后来他跑得快,咱们把他的屋子烧了,就是他。”
  汉子啧啧称奇:“一个少年居然能干出这等大事,厉害!”
  年长的汉子似乎对他的三观很不满,皱眉道:“哪里厉害了?不过是个少年罢了,误打误撞干出了一点事,丁家兄弟也是废物,膀大腰圆的汉子竟被一个小小的少年收拾了,居然还被他卖了,这事儿我想了好几天都没想明白,他究竟是如何把丁家兄弟卖掉的。”
  另一名汉子仍旧满脸羡慕地看着前方的人山人海,叹道:“就算只干杂活苦力,一天也有一文钱还管一顿干饭呢,若我接了这活,再苦都乐意,存上两个月的钱,明年就算不种地我也饿不着了。兄长,能想想办法托人去石桥村说说么?我干活很卖力的。”
  年长的汉子愈见愤怒,重重哼了一声,道:“莫忘了我们烧过他的房子,石桥村的村民都见过我们,你觉得他会答应么?再说,凭什么要我们去求他?看上的东西抢过来不就行了么?石桥村再富裕,村里也不过是些老人和寡妇,我们带些青壮过去闹点事,还怕那顾青不乖乖给我们钱使?”
  “这样……不好吧?若是闹大了,官府不会放任的,顾青跟那俩商人有钱,若是打点一番,咱们会吃大亏。”
  年长的汉子目光闪动:“那就换个法子,听外村的人说,顾青的窑口烧瓷是有秘方的,他让人在窑口四周围了栅栏,就是为了防外人查看,咱们若带了村里的青壮直奔窑口,冲进去看个究竟,然后转身就跑,就算闹上县衙公堂,我一没偷二没抢,只看了两眼,县令也无法判我重罪,待我出来后,照原样也建个窑口烧瓷器,找商人合伙,哈!正大光明的过上好日子,岂不美哉?”
  另一名汉子被他的念头惊呆了,盯着他久久没出声。
  “越想越觉得是个好主意,走走,回村找人,多找些青壮,不怕石桥村那些老弱病残敢拦我们。”
  ……
  顾青来瓷窑的次数不少,毕竟无所事事,除了这唯一的陶瓷事业,其余的时候跟宋根生打发无聊时间,打发无聊的时间多了,于是打发无聊时间的行为也变得无聊起来。
  两个成年人总不能天天蹲在树下看蚂蚁搬家吧,有趣是有趣,可总有一种淡淡的羞耻。
  于是打发无聊时间之外,顾青大多是上山送饭。
  郝东来请来的窑工和工匠们被安排在瓷窑西侧的平地上,那里正在建房子,栅栏之内的瓷窑则还是交给了憨叔和本村的一些村民,都是人品靠得住的。而憨叔和村民的工作就是给窑口添煤。
  栅栏之内是禁区,顾青很早就跟窑工和工匠们说过,大家知道顾青不好惹,没人敢违他的话,一直以来憨叔和工匠两方的相处都是互不干预的,连吃饭都不在一起吃,窑工和工匠那头是自己开伙。
  顾青送饭主要是给憨叔和村民们送,杨家母女做好了饭菜,顾青便挑着担子上山,也算是顾青对自己的锻炼,来到这个世界后,顾青越来越发现暴力其实很重要。而增加实力的方法便是锻炼身体,增强体力,让自己变得更加暴力。
  顾青每次送饭上山,憨叔都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搓着手迎上前,忙不迭接过顾青的担子,连声说着“东家辛苦了,愧不敢当”之类的客气话。
  憨叔和村民们吃饭的时候,顾青便蹲在他们旁边,笑眯眯地看他们吃,吃完后闲聊一阵,顾青再挑着空碗空碟下山。
  第四十六章 忠人之事
  憨叔吃饭的样子很像一只兔子,饭菜扒进嘴里,抿唇嚼个不停,一边嚼一边抬头四顾,就像随时有人会冲过来抢他的饭菜一样。
  顾青笑看着他吃饭,心里情不自禁在想,这位老窑工童年时究竟被人抢过多少次食物,才会造成如今这副吃饭的模样。
  想想自己的前身在村里曾经受过的欺凌,若自己没穿越的话,前身吃饭时应该也是这个模样吧?
  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这些年在村里吃着百家饭,他是如何在贫困和欺凌的煎熬中咬着牙长大的?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仍在仓惶奔命,直到他的头磕上了一块石头,如若灵魂存在,如今的他,是解脱了还是心有不甘?活得那么辛苦那么用力,终究还是没能等来好的结果。
  顾青忽然为自己的前身感到心疼。
  他是否也曾有过美好的梦想?他是否幻想过自己垂垂老矣子孙绕膝的那一天?他寂寞的时候是否也和自己一样,曾经数过屋檐下的冰棱?
  两个不同世界的灵魂,应是遥相呼应的吧?否则怎会有如此玄妙的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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