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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为田舍郎 第69节

  屋子里的顾青慢慢听懂了。
  自己的这间办公室原本是别人的,只是别人不常用,周仓曹便自作主张给了自己。
  说起来双方都没错,该背锅的是周仓曹,这家伙看着伶俐,其实有点缺心眼,这点小事都办得如此马虎。
  顾青长呼一口气。
  大部分时候他是个讲道理的人,占了人家的屋子就让出来,先来后到的道理他还是懂的,尤其在长安左卫亲府内,做事更要小心谨慎,为了这点小事与人结仇可不值得。
  顾青起身走向门口,开门之前默念几遍“我是老实人,我是老实人”……
  嗯,冥冥之中感觉自己的人设愈发稳固,纹丝不动了。
  然后顾青打开了门。
  门口站着周仓曹和一个二十多岁年纪身披铠甲的年轻人,年轻人一脸跋扈傲色,眼神分外阴沉,长相委实不讨喜。
  见顾青开门,两人一愣,顾青朝这位年轻人拱了拱手,笑得很温和:“对不住了,是我不对,事先不知是尊驾的屋子,鸠占鹊巢,万分抱歉,我马上让出来,周仓曹,你再给我寻间屋子便是。”
  年轻人打量了顾青一眼,发现顾青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神情有些不敢置信:“你是新来的录事参军?”
  顾青笑道:“是,今日刚上任,还没来得及拜会各位同僚袍泽,抱歉。”
  年轻人冷冷道:“如今新来的这么不懂规矩了么?占别人的屋子之前难道不事先打听一下屋子以前是谁的,就这么没头没脑占了,不怕得罪人吗?”
  话很难听,顾青脸上的笑容有些僵冷了,心中狂念“老实人大咒”,努力平复火气。
  “下次,下次一定不敢冒犯尊驾了,还未请教尊驾是……”
  年轻人冷冷道:“左卫亲府司阶,卢承平。”
  顾青不太懂“司阶”是几品官职,不过强龙不压地头蛇,初来乍到,忍字为先。
  “原来是卢司阶,久仰久仰。我这就腾出屋子,刚进去没多久,屋子里都是干干净净的,您放心。”顾青非常有礼貌地笑道。
  卢承平似乎看顾青很不顺眼,或许是顾青那张不高兴的脸终于受到了报应,也或许在长安的官衙里,无故占别人的办公室是件很严重的事。
  “我是正六品司阶,你不过是正八品录事参军,下官见上官没个礼数吗?哪里冒出来的野杂碎,不知尊卑的东西……”
  话没说完,砰的一声,卢承平忽然闷哼倒地,嘴角流出了一缕鲜血,地上还掉落了一颗门牙……
  周仓曹一脸惊恐地看着顾青,浑身抖如筛糠。
  顾青好奇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拳头,越看越悲愤。
  人设啊人设啊,一天都没坚持下来,这就崩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山外有山
  仰天无语唯叹息。
  顾青感觉被自己打脸了,打得啪啪响,明明倒地的是卢承平,不知为何顾青觉得自己脸上也隐隐作痛。
  今日之前还在跟李光弼信誓旦旦说自己老实本分,从不惹事。昨晚还煞有介事地跟两位掌柜商议人设问题,一副权威的样子告诉他们何谓“人设”,何谓“猥琐发育”,话音犹在耳,今日上午还没过完便顺利ko一位脑部残缺人士。
  造孽啊!
  卢承平踉跄爬了起来,顾青观察他片刻,发现这位虽是武官,但似乎身体很差,一副酒色掏空了身子的样子,以顾青这种渣得不能再渣的武力值居然都能打他个满地找牙,显然身体已虚到一定程度了。
  爬起来后的卢承平摇摇晃晃,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用手一摸,发现自己少了颗门牙,卢承平的神情愈发狰狞。
  “好,好狗贼,胆敢以下犯上……若不能治你,本官白在左卫混了!”
  顾青此刻仍试图挽救自己崩了一地的人设,露出惶恐状道:“抱歉抱歉,刚才手不受控制,真的非我本意,你我能私了吗?我赔钱,多少钱您说个数。”
  卢承平狰狞一笑,露出沾满血的牙齿:“赔钱?哈哈,我赔你钱如何?我赔你丧葬费!”
  说完卢承平忽然按住腰侧的刀柄,喀的一声,刀出鞘半尺。
  顾青眼皮一跳,这一幕好熟悉,当初青城县的赵县尉也是这个动作,被自己一声厉吼吓住了,眼前这位恐怕吓不住他,人家是见过世面的。
  心怀杀心,刀已出鞘,此事断难善了。
  于是顾青想也不想,趁着卢承平刀未拔出之前,猛地朝他脸上又挥了一拳,这一拳更重,而且直接打在太阳穴上,卢承平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完全没想到这狗贼刚刚还在一脸惶恐地说赔钱的事,下一瞬间便又动手了。
  这家伙难道精神分裂?是疯子吧?
  卢承平被顾青这一拳揍懵了,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抬起手指着顾青,似乎想说什么,顾青叹了口气,朝他另一边的太阳穴再次猛击一拳。
  卢承平身躯摇晃了一下,最后轰然倒地,彻底晕过去了。
  顾青垂头看着自己的手,仰天无语黯然叹息。
  人设彻底崩了,崩得稀碎,拼都拼不起来了。
  周仓曹一脸傻相呆呆地站在旁边,刚才那一幕将他的三观也震得稀碎了。
  这位录事参军好猛,一言不合就把人朝死里揍,他到底什么来头?
  迎着周仓曹震惊到呆滞的眼神,顾青黯然叹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其实是个老实人……”
  “老……老实人?”周仓曹惨笑。
  你是在侮辱老实人,还是在侮辱你自己?
  看着倒地不起的卢承平,顾青忐忑地问周仓曹:“他真是正六品官?”
  周仓曹嘴角一扯,颤声道:“真是。”
  “司阶这个官,是管什么的?”
  “掌仪仗禁军排班次序,以及宫中值守位列……”
  顾青消化了一会儿,点头道:“就是管将士如何排队的?”
  周仓曹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卢承平,忧心地叹道:“可以这么理解,但……”
  顾青又问道:“这间屋子果真是他的?为何你将有主的屋子分给我?说说,当时怎么想的。”
  周仓曹快哭了:“卢司阶的这间屋子从来不曾用过,他通常是下了差便回家,他本是戍值宫闱的武将,平日根本不在左卫府点卯,他那间屋子更是从未踏足,否则我怎有如此胆子敢私自将他的屋子分给您呀。这下可好了,吾命休矣!”
  顾青忐忑道:“不过挨了几拳而已,没那么严重……吧?”
  周仓曹惨然一笑:“没那么严重?顾参军,您可知卢司阶是何人?”
  “他是一个姓卢的司阶。”
  周仓曹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您是正八品,他是正六品,以下犯上之罪是跑不了了,闹到大将军那里不知怎生收拾,若大将军处置公道,重罚于你,或许能平卢司阶心头之怒,此事便作罢。若大将军轻描淡写,此事断难善了。”
  顾青忧愁地道:“说来说去,还是我的官当小了,若我品级比他高,揍也就揍了。”
  忽然无比怀念青城县的赵县尉,揍他时手感特别好,而且没有任何后患,连嘴都不敢还。
  眼前揍的这位,恐怕免不了拖泥带水了,顾青忽然好想念故乡……
  周仓曹叹道:“顾参军,您还是没明白下官的意思,这不是卢司阶官职品级问题,他纵然比你品级低,你也不能揍他,下场很不妙,唉,您第一日上任,怎么就闹出这桩麻烦……”
  顾青笑了:“我听出来了,这位卢司阶有靠山?是谁?”
  周仓曹小心地看了一眼地上昏迷不醒的卢承平,轻声道:“卢司阶的父亲,名叫卢铉,官拜殿中侍御史,虽然品级比卢司阶还小,但权力无比大,卢承平的这个官还是卢铉帮忙活动上去的,听说过不了多久卢铉便要高升了,可能会升御史台中丞,权力比现在更大,如今你揍了卢铉的公子……”
  顾青指着卢承平道:“这家伙向来都是这般德行?如此跋扈,为何还能活这么久?老爹官当得再大,长安国都权贵多如牛毛,无论他得罪了谁,他爹都能保他么?”
  周仓曹叹道:“卢司阶一直都是这个性子,前些日宫中轮值时,有位禁军士兵排班慢了一步,被卢司阶斥责了,那位禁军士兵不服气,小声争辩了一句,当天夜里,那位士兵便被打断了腿,扔在长安城外,同时那位士兵也被开革出了左卫。”
  顾青惊讶道:“这么嚣张?就因为他那个即将当御史中丞的爹?这……不合常理吧?”
  周仓曹叹道:“因为他爹后面还有人……按理来说,卢承平在长安城闯了任何祸,都会有人帮他收拾,除非惹到极厉害的人物。恕下官直言,您这位正八品官他绝然不会放在眼里,故而今日他一见你便那般跋扈。”
  顾青这回真的吃惊了,所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靠山后面还有靠山,顾青可算见识到长安城的水多么深了。
  顾青也是心大,此时此刻他竟不怎么在乎自己揍了卢承平这件事了,反而对长安官场更感兴趣。
  死仇已难解,现在要弄清楚的是敌人的底细。
  “他爹后面还站着什么人?来,说说,明日请你饮酒。”
  周仓曹心情很糟糕,他觉得自己的官儿应该当到头了,虽然卢承平不是他亲手揍的,但今日的事因他而起,而且以卢承平那睚眦必报的性子,弄死顾青的同时肯定不会放过他。
  见周仓曹久久不愿搭理自己,顾青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周仓曹不必忧心,此事已然做了,那便做了,责任我来担,不会连累你。”
  周仓曹心中对顾青有些怨意,怨他太过冲动,出了这桩麻烦,怎么可能不连累到自己?
  但顾青这句话还是令他稍稍有些感动,而且事已至此,自己这个官儿恐怕已当到头了,今日闹成这样,说到底还是周仓曹自己做错了事,不该将卢承平的屋子分给顾青,说来大家都有责任,不能完全怪顾青。
  于是周仓曹索性没了顾虑,破罐子破摔的心理下,不再忌讳议论朝堂。叹了口气,道:“卢铉的背后,是当朝宰相,右相兼尚书左仆射,李林甫。”
  顾青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又一位历史名人!
  不同的是,这位名人是遗臭万年的那种。实实在在的奸臣,踩着无数鲜血与尸骨坐上宰相的位置,任相之时仍不断构陷朝臣,党同伐异,杀了许多忠良,盛唐国运之所以急转直下,一场安史之乱便仿佛断了盛世的根基,除了李隆基的自私昏庸以外,李林甫也起了不小的作用,这位奸相挖盛世的墙角可从来没手软含糊过。
  顾青看了看地上仍昏迷的卢承平,忽然发觉自己似乎闯了一个不小的祸。
  只不过揍了一个品级比自己稍微高一点点的官儿,谁会想到后面牵出了当朝宰相,冲动了啊!
  难怪卢承平如此跋扈,难怪刚见面他便嚣张地骂骂咧咧,人家这是有底气啊。
  “李相为何成了卢铉的靠山?”
  周仓曹叹道:“卢铉是殿中侍御史,纠朝臣之失仪,察权贵之不法,任何有违于朝仪或律法的官员,他皆有直疏天子的权力,这些年卢铉成了李相手中的一柄刀,开元年间废三位皇子的‘三庶案’,天宝五载的‘韦坚案’,同年十一月的‘杜有邻案’,天宝六载的‘杨慎矜案’等等,皆是卢铉为李相的马前卒,率先发起朝争,为李相顺利诛除异党,如此忠诚之人,李相怎能不重用,怎能不为其靠山?”
  顾青恍然,通俗的说,这位卢铉是李林甫手中的双花大红棍,专门用来揍人的,可谓心腹亲信级马仔。
  从周仓曹的话里,顾青听出一个明确的意思,卢铉一定会护短的,而李林甫是一定会站在卢铉这头的。也就是说,今日这几拳揍下去,相当于间接揍在了李林甫的脸上。
  滔滔不绝说完了八卦,周仓曹心头再次泛起愁意,看着地上昏迷的卢承平,哀叹道:“事已至此,如何是好?顾参军,莫怪下官直言,此事恐怕左卫左朗将李光弼也保不住您了,您……自求多福吧。”
  第一百二十四章 随遇而安
  来长安第一天,认识了三位长辈,来长安第二天,得罪了宰相李林甫。
  顾青觉得自己应该写一本《长安日记》,日子过得如此惊心动魄,实在太值得纪念了,然而一想到写日记的除了雷叔叔之外大多不是什么好人,再说自己的字太丑,顾青遂放弃。
  周仓曹愁眉苦脸站在旁边,见顾青一脸无谓的样子,不由愈发焦虑。
  这位到底是心大还是胸有成竹?出了这么大的事,居然一点也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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