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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为田舍郎 第72节

  “卢承平之父卢铉,听说李相欲擢其为御史中丞?”
  “是,三省朝臣有过朝议了,因无定论,故而未奏报陛下。”
  李隆基面无表情地道:“天宝八载,卢铉在兴庆正殿朝会时弄了一出袖藏谶书的把戏,扳倒了杨慎矜,朕以为他是个知进退之人。”
  高力士有些惊愕,他不知李隆基为何没头没脑忽然提起天宝八年的那桩旧案,圣心难测,李隆基的心思他纵然跟随多年亦难揣度,只好闷不出声。
  李隆基说完这句话后便没再继续说下去,挥了挥手,道:“传太真妃过来,再传大明宫梨园乐工,朕与她同赏《霓裳羽衣》。”
  这是殿外有宦官禀道:“陛下,左卫左郎将李光弼求见。”
  李隆基一愣,忽然若有深意地笑道:“又是左卫的人,哈哈,朕倒真有些好奇了,宣见。”
  李光弼入殿时双手捧着一坛酒,在宫门外时宦官试过毒后才允许李光弼将酒带入宫。
  入殿后,李光弼先将酒坛交给一旁的宦官,然后躬身行礼。
  李隆基的目光首先注意到的是宦官手里的酒,笑道:“朕从未见李郎将这般多礼,竟还亲自带了酒入宫,莫非李郎将觉得宫里的酒不够香醇么?”
  李光弼惶恐状道:“陛下恕罪,此酒是左卫亲府录事参军顾青托臣入宫献给陛下的。”
  李隆基目光闪烁:“又是顾青,朕为何最近总能听到他的名字?”
  第一百二十七章 帝王心术
  当一个小人物还不是那么重要时,要记得不停在大人物面前刷存在感,各种方式的刷,刷到大人物想忘记你都难,做梦都能梦到你在对他笑,真正的“魂萦梦牵”。
  彻底成为大人物的梦魇后,小人物离成功或离死亡就近了一步,大人物不是提拔你就是弄死你。
  这就是“富贵险中求”的含义。
  顾青托李光弼入宫送酒,就是为了刷存在感。
  只是他没想到李隆基比他想象中的更精明,无论英明还是昏庸的帝王,只要他有强烈的权力欲望,那么他对国都的掌控能力是非常可怕的,国都内每天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只要他想知道,就一定能知道。
  所以在李光弼送酒入宫之前,李隆基便听高力士提起了顾青,甚至从顾青的这件事联想到朝堂上的一些人和事,对顾青这个人的印象可谓很深刻了。
  看着宦官双手捧着的这坛酒,李隆基笑得很玩味。
  该如何评价顾青这个人呢?在李隆基的眼里,顾青大致是个懂得规矩的人,有才情,也有谋略,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本事,比如造出了个沙盘。这样一位少年郎,按说应该很傲气的,世上恃才傲物者多矣,有那么一点才华就觉得老子天下第一,少年郎的通病,这些年李隆基见过无数这样的人。
  然而顾青有才华却偏偏还懂得拍马屁,拍得还十分高明,用一本正经的方式和最文雅的用辞说出最谄媚的马屁,什么“孤品梅瓶”,什么“天生丽质难自弃”,什么“闭月羞花”,拍得那么的义正严辞,仿佛用最严肃的口吻述说圣贤真理一般。
  正当李隆基认为少年太过老成并非好事时,顾青在适当的时候闯了一个适当的祸,三拳把人揍晕了,揍的还是一位朝堂上颇为微妙的殿中侍御史的儿子,少年人冲动的心性一览无遗,从这件事上李隆基又觉得顾青这个人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守规矩。
  对高权位者毕恭毕敬,对中层权位者却并无敬畏,闯了祸却马上托人进宫送礼,心机城府表现得似乎很深却又不那么深,很有意思的少年郎。
  每个帝王都有各自不同的用人才的方式,有的只看治国之才,有的偏爱谄媚的马屁之臣,还有的首先看的不是才华,而是能不能被自己掌控,能掌控的臣子才是好臣子。
  李隆基喜欢的便是容易被自己掌控的臣子,一手开创开元盛世的帝王,对权力的欲望是非常恐怖的,他要掌控一切,不仅掌控江山和朝堂,还要掌控人心。
  那种四平八稳一辈子都不犯错,对一切物质诱惑无欲无求的臣子对李隆基来说反而需要提防。“无求”代表他其实有更大的欲望,只是被隐藏得很深。
  从顾青的种种表现来看,他似乎是个很容易被掌控的臣子,有才华,能拍马屁,大致懂规矩,又控制不住脾气偶尔犯点无伤大雅的小错,犯错之后马上做出托人送礼给皇帝这种令人哭笑不得的幼稚举动。
  容易掌控吗?似乎挺容易的。
  “顾青刚入职左卫,李卿似乎对他很熟悉?”李隆基含笑注视着李光弼。
  李光弼垂头道:“不敢瞒陛下,顾青的父母是臣早年的故人,他父母十年前逝世,臣只想为故人之后尽点心力。”
  李隆基颇觉意外地道:“顾青不是从蜀州一个山村出来的吗?你竟认识他父母?”
  “多年前的一段交情,他父母曾在长安待过几年。”
  李隆基笑着点头,没继续问下去,他不是不想知道顾青的父母与李光弼究竟什么关系,而是不相信任何人的话,他身边唯一能信的只有高力士,他在等高力士对顾青的调查结果。
  目光转移到那坛酒上,李隆基指了指酒坛,笑道:“这是顾青送朕的酒?”
  “是,顾青说是他在蜀州亲手酿的,此酒颇为劲烈,饮之易醉。”
  李隆基大笑:“朕倒要见识一下蜀州的酒究竟多烈,既是蜀州所酿,饮酒怎能少了朕的娘子,高将军,快去传太真妃。”
  高力士在一旁陪笑道:“已派人去传,太真妃马上就到。”
  话音刚落,杨贵妃在一群宫女宦官的簇拥下翩翩而来,众星拱月般走入殿内。
  李光弼急忙向杨贵妃行礼。
  李隆基招手笑道:“娘子快来,你的小同乡又献了一物,他亲手酿的烈酒,娘子来试一试。”
  杨贵妃欣然道:“真是个灵巧孩子,好像什么都会,连酿酒都会,妾可要好好尝尝。”
  说着杨贵妃落座,高力士从宦官手中接过酒坛,正要给李隆基和杨贵妃斟酒,忽然发现酒坛的北面贴着一张字条,上面写了一句诗。
  高力士一愣,然后笑道:“陛下,娘娘,顾青送的酒居然还附了一句诗呢……”
  李隆基挑眉:“哦?朕看看。”
  杨贵妃也好奇地凑了过来。李隆基缓缓念道:“‘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纸上的字迹很工整,并非顾青的字,而是李光弼帮顾青重新抄了一遍,没办法,顾青那手臭字李光弼实在不敢给李隆基看,怕落个辱君之罪。
  杨贵妃将这句诗念了两遍,疑惑道:“顾青为何写这句诗?没头没脑的……”
  李隆基露出深思之色,随即恍然笑了。
  “娘子,你的这位小同乡啊,约莫是受了委屈,心里不舒坦了。”
  杨贵妃身在后宫,甚少听闻宫外事,不解地道:“顾青受了什么委屈?”
  李隆基笑着看了高力士一眼,高力士会意,将顾青打了卢承平然后被拿入左卫大狱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杨贵妃听完顿时不高兴了,秀美的黛眉微微蹙起,娇媚的红唇抿得紧紧的,李隆基饶是与她夫妻多年,此刻竟也不由心动。
  美人就是美人,一颦一笑,轻怒薄嗔都是人间难得一见的风景。李隆基不由心满意足,这灰没白扒。
  “陛下,左卫处事太没道理,明明是那姓卢的恶语伤人在先,为何偏偏只拿了顾青入狱?若论对错,姓卢的那人才是首恶,顾青只是逼不得已出手教训他,陛下……”杨贵妃不满地摇着李隆基的胳膊撒娇。
  李隆基好笑地看着她:“可是先动手伤人的是顾青呀。”
  “但凡有点血性的少年郎被人骂了,大多会动手的,三郎,您要讲道理呀。”
  李隆基被撒娇的杨贵妃摇得不行,失笑道:“好了好了,朕自然是讲道理的……”
  指了指面前的那句诗,李隆基笑道:“娘子可知顾青这句诗有何深意?”
  杨贵妃想了想,道:“诗句中似乎有些欢欣之意,但顾青人在狱中,怎么可能作出欢欣的诗,妾觉得不大对……”
  李隆基笑着解惑:“‘白日放歌须纵酒’此句,是给朕和娘子的,希望朕与娘子恩恩爱爱,纵酒作乐,不负此生,‘青春作伴好还乡’是顾青的自述,因为入狱之事,他或许已对长安失望,有归乡求去之心……好才情,人在狱中都能将受的委屈说得如此委婉,有才之人朕岂能让他委屈?”
  目注眼观鼻鼻观心的李光弼,李隆基沉声道:“顾青入狱几日了?”
  “回陛下,已三日了。”
  李隆基想了想,道:“少年郎性起而纵狂,薄惩已足够,放他出来吧。”
  李光弼暗惊,不由对顾青的判断钦佩不已,他说三日能脱困,今日果然脱困了。
  “臣代顾青谢陛下隆恩。”
  君臣饮了一会儿酒,李光弼识趣告退。
  李光弼离开后,李隆基阖目沉思片刻,缓缓道:“高将军。”
  “老奴在。”
  “传朕的旨意,左卫亲府司阶卢承平骄恃狂悖,挑衅无状,着拿入左卫大狱三日,并下旨申饬殿中侍御史卢铉,斥其教子无方,卢承平出狱后令其闭门思过一月。”
  高力士恭敬领旨,转身出了大殿。
  杨贵妃喜不自胜,挽着李隆基的胳膊连道天子圣明。
  李隆基也不解释,笑着享受温柔乡的滋味。
  下这道旨意其实与顾青并无太大关系,严格说来甚至与卢承平本人也没多大关系,李隆基真正的意图是卢铉,以及卢铉背后的李林甫。
  这就跟最近朝堂的风向有关了。
  李隆基知道李林甫与太子李亨水火不容,事实上他也乐于见到宰相与东宫不和,前几年李林甫针对太子党羽的韦坚案,杜有邻案等等,其实都是在李隆基的默许下做成的,为的就是剪除太子党羽,勿使羽翼丰满。
  然而最近几年太子在李林甫及其党羽的轮番打击下,已然现出颓势,眼看太子的神情越来越畏缩懦弱,而此消彼长之下,李林甫的相权最近有些飘了。
  朝堂势力左右失衡,对帝王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要及时制止并纠正。
  帝王术即平衡术,“平衡”二字很重要。
  而卢铉作为李林甫的头号打手,趁着此事好好敲打一下很有必要,也算是间接给李林甫一个警告,李林甫若还没老糊涂的话,他应该知道怎么做。
  第一百二十八章 长辈情义
  顾青走出左卫大狱时已是下午时分。
  夏日的阳光很刺眼,站在大狱门外,顾青眯着眼适应了许久才缓过来。
  蹲大狱的滋味很不好受,虽然在李光弼的亲卫保护下,顾青并没有受到迫害,但牢房里的那股恶臭和脏乱的环境是无法免除的,顾青蹲了三天,觉得自己已是一条快腐烂的咸鱼,有资格跟鲜于仲通拜把子了。
  郝东来和石大兴等在大狱外,见顾青出来飞快迎上前,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着少郎君入狱后的相思之情,蓬勃饱满的感情表达令顾青毛骨悚然。
  顾青入狱这三天,着实把两位掌柜吓坏了。他们也没想到顾青居然这么能惹祸,刚到长安就把自己送进了大牢,两位掌柜在长安城内唯一的依靠只有顾青,靠山进了大狱,两位掌柜的世界崩塌了。
  这几日两位掌柜花了不少无谓的钱,每日在左卫府门前转悠,钱财打通关节,目前却只能打通到门口值守将士这个层次,再往深层次去打通却不管用了,两位掌柜叫天天不应,每日惶惶不可终日。
  听着两位的诉说,顾青内心还是有些感动的,大家相识于青萍之末,认识的初期彼此还有过勾心斗角,随着时间的推移发展,大家的交情似乎有了质的提升,如今已是可以共患难的关系了。
  顾青暗暗揣度,若告诉两位掌柜自己已将他们升级了,不知他们原地读取自己的经验条后会不会慷慨地氪金为人民币玩家……
  回到客栈,顾青吩咐伙计准备一只大浴桶,伙计在房内打好热水后,顾青整个人泡进去搓洗,泡了半个时辰才出来,至于蹲大牢时穿的衣裳索性全扔了,省得晦气。
  洗去身上的恶臭后,顾青觉得整个人都轻了几斤,然后向店伙计借了一面铜镜。
  是人是妖都要偶尔照照镜子的,顾青自知长得不喜庆,所以很少照镜子,但人还是要正视自己的容貌,顾青知道自己除了不喜庆外,五官还是很端正的。
  站在镜子面前,顾青久久地注视自己,不知道为什么,越看越觉得顺眼,就连那张不高兴的脸也仿佛成了一种独特的魅力,让人轻易联想到哲学深度的人生。
  接下来顾青与镜子进行了一番发自灵魂深处的自问自答。
  “你笑起来真好看,像春天的花儿一样,你为什么长得这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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