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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为田舍郎 第108节

  秀儿幽幽叹道:“我从未说过,他也从未说过,他太忙了,尤其是当了县令以后,更是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不够,我怎忍拿这些小情小爱的事情去打扰他。”
  张怀玉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手里的酒壶,淡淡地道:“宋根生那书呆子当县令当得怎么样?那么呆板木讷的人,能当好县令么?”
  秀儿急着辩解道:“他当县令很好的,他虽为人木讷,但做事很勤恳,而且绝不贪钱,上任后忙着主理县里秋收之事,又操心开荒,种桑,修堤等等,很辛苦了。”
  张怀玉好笑地看着她,道:“你急什么?我又没说他坏话,他本来就是个书呆子,而且,做事辛苦与有没有成效是两码事,方法不对,手段不对,往往事倍功半,还落得一身骂名,你回头提醒一下他,做官不要太死板,遇事灵活一点,要懂得变通,更要懂得妥协,平衡县内那些地主乡绅的势力就是一件天大的难事,可莫在那些人面前犯浑。”
  秀儿垂头,嘟嚷着道:“反正……他做官做得很好。”
  张怀玉失笑:“好了好了,他做官做得好,他是个完美无瑕的县令,行了吧?人还没嫁过去,维护夫君倒是底气十足。”
  秀儿脸蛋一红,垂头不语。
  默默收拾好碗碟,秀儿拎起食盒正打算离开时,忽然欲言又止。
  张怀玉笑道:“怎么了?酒壶你明日来取便是。”
  秀儿摇摇头,犹豫半晌,讷讷地道:“有件事不知该不该说……”
  “有事就说,痛快点。”
  秀儿轻声道:“昨日我去了一趟县衙,给他送冬衣,无意中听到县衙的差役闲聊,说根生他得罪人了。”
  张怀玉漫不经心地道:“他是县令,行政难免得罪人,有什么稀奇的。”
  “听说他得罪的是县里的豪绅,而且豪绅的背后还有更大的人物,此事有些麻烦了。”秀儿愁容满面道。
  张怀玉搁下酒壶,神情变得凝重起来:“县里哪个豪绅?背后是哪位大人物?”
  秀儿摇头:“不知,只听说来头不小。”
  “宋根生他做了什么而得罪了人?”
  秀儿讷讷道:“听说跟县里的土地有关……后来我问了他,他却笑说没事,什么都不愿跟我说,我一个妇道人家又不方便追问男人的事,只好回来了。”
  张怀玉神情愈发凝重,皱眉喃喃道:“土地的事?县里哪位豪绅背后有大人物?”
  秀儿忐忑地道:“或许……是吓唬人的吧?豪绅不过是地主,纵然得罪了地主,他也不敢与官斗呀。”
  张怀玉摇头:“县令不见得是多大的官儿,而豪绅,也不见得只是豪绅,自开元之初,便有许多权贵王侯遣家奴在大唐各地圈占农田,因害怕朝中御史参劾,权贵圈占的农地往往记名在不相干的豪绅名下,由豪绅代为经营,每岁所得钱粮皆暗中还馈权贵,但愿宋根生得罪的不是这种豪绅,否则麻烦大了。”
  秀儿露出紧张之色:“麻烦很大吗?”
  “土地田产,为权贵立身之本,留之传给子孙万代,比钱财更重要,宋根生若动了人家的土地,你说麻烦大不大?”
  秀儿顿时有些急了,惶然道:“那该怎么办?”
  张怀玉揉了揉额头,叹息道:“这个书呆子,做事真是太莽撞了,幸好顾青比他聪明一些,不然我一天揍三顿都嫌不够……”
  秀儿着急地拽着她的袖子:“怀玉姐姐,求你帮帮他……”
  张怀玉无奈地道:“要不是看在他是顾青的兄弟份上……罢了罢了,我连夜去一趟县衙,当面先问个清楚。”
  壶中仍有残酒,张怀玉拎起酒壶一饮而尽,抬起衣袖胡乱一抹嘴,潇洒地道:“我走了。”
  说完张怀玉大步朝门外走去。
  ……
  张怀玉赶到青城县衙时已是两个时辰以后,时已子夜,县衙内外俱寂,门口的黄皮灯笼下,两名差役背靠廊柱打着瞌睡。
  张怀玉没惊动他们,这种守卫对她来说形同虚设,懒得走求见通报的流程,张怀玉身子一拔便飞进了县衙的围墙内,寻了一圈后便找到了宋根生办差的屋子。
  屋子里点着油灯,宋根生穿着厚厚的裘衣,正伏案写着什么。
  桌边未生炭火,宋根生冷得直哆嗦,写几行字便搁笔,双手互搓呵热气,然后继续提笔再写。
  张怀玉无声无息地推开门,走进屋里,隔着老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宋根生似有所觉,抬头望向油灯照不到的角落,见有个人影静静地站着,宋根生吓坏了,惊道:“谁?”
  张怀玉走了两步,从阴暗走向明亮,仍旧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是我。”
  宋根生松了口气,笑道:“声都不出,吓死人了。你为何半夜来此?”
  张怀玉冷冷道:“来找你。”
  宋根生一愣,接着警觉地盯着她:“顾青才离开不到一年,你竟大半夜私会男子,你……我已有未婚妻了!”
  顿了顿,宋根生又补充道:“你这样做是不道德的!”
  张怀玉笑了,看在顾青的面子上,为了一个顶多只能算熟人的人,大晚上一路从石桥村赶到县衙,不情不愿的她憋了一肚子火,正愁找不到借口发泄,宋根生这句话给了她完美的理由。
  于是下一个瞬间,宋根生发现自己倒飞了起来,身子忽然腾空而起,接着重重摔落在地,摔下以后才感到腹部一阵剧痛。
  这还不算结束,紧接着宋根生发现自己的背部腹部大腿被人狂踩,毫不留情地踩了无数脚,直到宋根生忍不住发出惨叫声才停下。
  宋根生一身伤痛呻吟着坐起来时,张怀玉若无其事地坐在桌子对面,借着油灯的光正欣赏自己纤细白净的双手。
  “有几分本事的人,或许有资格嘴贱,但你,没有顾青的本事,最好管住自己的嘴,否则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宋根生垂头丧气地坐着,丝毫没有县令的官威,他知道在张怀玉面前,县令根本不算什么。
  “你大半夜过来就是为了揍我一顿?”宋根生没精打采道。
  揍了人之后的张怀玉神清气爽,心情也好了很多,仍旧垂头欣赏着自己的双手,淡淡地道:“揍你只是顺便,我是来问问你,最近你究竟得罪什么人了?”
  宋根生犹豫片刻,道:“一个姓蔡的豪绅。”
  “为何得罪他?”
  “圈占本县农田三百余顷,逼得上千农户沦为失地难民流亡于外,丧尽天良,不得不拿问。”
  张怀玉暗暗叹了口气,道:“在你上任县令以前,有人告过这个姓蔡的吗?”
  “有,皆不了了之。”
  “有没有想过历任县令为何不了了之?”
  “我知道,他背后有大人物,甚至他名下圈占的土地,也不一定是他的地。”
  “你为何却要拿问他?”
  “天理公道,不容我坐视不理。”
  张怀玉忽然沉默下来,良久,苦笑道:“真不知顾青让你当县令是帮你还是害你……”
  宋根生微笑道:“做官只求造福一方,问心无愧。”
  张怀玉盯着他的脸,道:“知道我会给你什么建议吗?”
  “你说。”
  “马上放了那个姓蔡的豪绅,将他恭恭敬敬送回家,并赔礼道歉,从此对姓蔡的行径不闻不问,如此可保你性命无虞,官职不失。”
  宋根生仍微笑道:“恕难从命。”
  张怀玉皱眉:“那你就马上向剑南节度使府递表辞官,从此留在石桥村半步不出,也能保住性命。”
  “我非恋栈之辈,但此事未得结果以前,我不会辞官。”
  张怀玉面容渐冷:“你在逼我再揍你一顿吗?”
  这次宋根生竟毫无惧色地直视她:“此事我绝不妥协,张怀玉,顾青若在这里,他也不会逼我做任何我不愿做的事。”
  张怀玉愣住,表情阴晴不定,良久,长叹道:“至少……你应该把那个姓蔡的放出去,否则会很麻烦,我虽不知他背后有什么人,但我知道一定是你惹不起的人。”
  宋根生哈哈一笑,顺手从桌上取过一叠书信,扔到她面前,道:“你知道这几日有多少上官同僚写信给我,要我放了那姓蔡的吗?包括蜀州刺史裴迪,包括曾经上任县令魏渡,甚至还有剑南道节度使府的别驾……但是那个姓蔡的仍在我县衙大牢里蹲着。”
  “张怀玉,我非愚蠢之辈,只是在其位不得不谋其政,这些日子我翻阅青城县近三十年来的县志卷宗,本县新垦的农田较开元之初多了近一倍,可奇怪的是,本县耕地的农户却比开元初少了近一倍,明明新开垦的农田越来越多了,但失地的农户们也越来越多了,那些土地全都被当地的豪绅地主圈占了,他们以蚕食之势一户一户地强行收买抢夺,不愿卖地的农户便用尽各种手段逼他们离开故土,沦为难民流亡他乡,甚至为了圈占土地而干了许多让人家破人亡之事……”
  “我是县令,一县之首官,那些被逼流离颠沛的农户们,他们的生死我若视而不见,这个官当得有什么意义?张怀玉,你告诉我,你若为县令,当如何做?”
  张怀玉语滞,默然。
  宋根生又道:“或者我换个说法,若顾青是青城县令,他会如何做?难道跟历任县令一样对豪绅妥协退让吗?顾青若是如此冷酷无情的顾青,怎配做我宋根生的兄弟手足?”
  提起顾青,张怀玉终于有了反应,她长吸了口气,缓缓呼出,随即站起身道:“从我个人来说,很不赞成你这般愚蠢的书生意气,相信顾青也不赞成。但你有你的道理和苦衷,我虽不赞成,还是会尽力保你性命。明日起,石桥村那些每日操练的少年们会进驻县衙,你手下那些差役靠不住,危急之时还是要靠本乡本土的乡亲子弟。”
  “你爹和秀儿母女他们明日也会被接来县衙住下,免得被对方报复。还有,我会修书告诉顾青你的境况,看看他在长安有没有办法帮你转圜周全……”
  宋根生迟疑道:“青城县的事,顾青相隔千里难以援手,何必告诉他?”
  张怀玉冷冷道:“宋根生,情势比你想象中危急,你切莫以为豪绅只是豪绅,这些豪绅背后的大人物一定是你惹不起的,而你,必须马上问出姓蔡的背后到底站着什么人。还有,给顾青的书信选一个善骑马的人去送,八百里加急,换马不换人,我以重金相酬,务必要以最快的速度送到顾青手中。”
  看着宋根生垂头无语的模样,张怀玉忽然笑了:“宋根生,我对书呆子向来是看不起的,但你或许有些不一样,顾青曾对我说过,你是另一个曾经干净无邪的他,我虽对他的话不是很理解,但我愿意豁出性命保护那个曾经无邪的他,也就是你。”
  “做你想做的,其余的事,交给我。”
  ……
  终南山下,都灵道观。
  顾青在道观已住了三日,道观的风景委实令人流连忘返,顾青不知不觉间竟已忘了长安城的种种烦扰忧愁事,每日与王维晁衡饮酒聊天,王维对诗文颇为沉迷,每次总要拉着顾青聊创作的事,而顾青肚里几两墨水只有他自己清楚,于是只好搜肠刮肚将前世一些既成的理论拿出来应付。
  前世关于声律和诗韵的成书不少,比如最著名的儿童读物《声律启蒙》,读起来便朗朗上口,顾青甚至能记住大部分,如“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等等,虽然记得的内容残缺不全,但能背出来的部分却令王维和晁衡惊为天人,大唐作诗的人何止上万,可是诗韵理论方面有研究的人却极少。
  王维是个严肃的人,对作诗的理论非常看重,顾青背的声律启蒙马上令王维重视起来,变本加厉地拉着顾青,整日关在屋子里研究诗韵理论,连玉真公主的宴会都挡了回去。
  顾青却无比懊悔,深觉自己又干了一件蠢事。
  明明是来度假兼避祸的,为何变成搞研究了?研究这个有什么用?多作几首“遍插茱萸”之类的诗不香吗?
  第一百七十三章 从天而降
  所谓度假,大多是过着猪一样无所事事的生活,唯一与猪不一样的是,人吃饱了以后不会马上就睡,偶尔还会思考一下人生,暗暗发誓明天一定要全新的积极的生活,第二天吃饱后再继续发誓。
  人的惰性就是这么养成的,衣食无忧的日子很难激起人前进的动力,勤奋只因壮志未酬,被命运和个人的倔强驱赶得连滚带爬,狼狈半生换得功成名就,终究化作一捧黄土。
  顾青在道观过了几天悠闲的日子后,便觉得有些耐不住了。
  他还不到二十岁,他还有挥霍青春的资格,可他不能挥霍青春。
  时局多变,命运还未掌握在自己手中,顾青没有资格放纵自己悠闲享乐。
  在道观里住了五日,顾青便打算向玉真公主告辞,玉真公主颇为不舍,这几日顾青在她的道观里虽然没有新的诗作,但听王维说,顾青弄出了《声律启蒙》,玉真公主听过后亦非常重视,它的出现对孩童识字启蒙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从全局来说,《声律启蒙》的出现比新作几首绝世好诗更重要,如果能够普及推行下去,大唐往后千百年将会涌现更多的诗人。
  对于顾青的才华,玉真公主是非常欣赏的。才子难得,自然舍不得让他离开,于是软言相请,劝得顾青多留三日。
  顾青只好勉强答应。
  在公主殿下面前绝对不能干给脸不要脸的事,后果很严重。顾青对皇权没有敬,但有畏,“畏”这个字眼代表在不触及原则的前提下,任何时候都要保持“真香”状态,桀骜不驯的人设固然令人敬仰,但桀骜不驯的事干多了,必然会给自己的性命埋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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