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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为田舍郎 第367节

  第五百一十章 哗变边缘
  天家的亲情在权力面前显得很可笑。
  李亨当了二十多年的太子,如今他已四十多岁了,但李隆基仍然龙精虎猛,没有任何驾崩的迹象,李亨发现自己如果再不做点什么,白发人就要送黑发人了。
  于是李亨暗中谋划了禁军哗变,诛杀杨国忠只不过是他的目的之一,他更想要的是亲爹的命。
  可惜陈玄礼不愿配合,如今天子在逃亡路上,长安城诸多名将都被派出去平叛了,掌握禁军兵权的只有陈玄礼,他若不肯答应杀了李隆基,李亨也没办法。
  退而求其次,杀了杨国忠其实也不错。
  李泌轻声道:“殿下,臣在邓州城外安西大营见过顾青,他曾说过,陛下年事已高,非鼎盛之年,又逢叛乱,国都失守,必已心灰意冷。太子殿下留守关中抗敌,趁机在朝野中争取声望,过不了多久,陛下纵无禅让之意,朝野亦有劝进之音……”
  李亨眼皮一跳,神情顿时欣喜起来:“顾青果真如此说?”
  “是,顾青还用‘重耳在外而安’的典故劝殿下留在关中,勿与天子同行,声望隆厚之时,陛下禅不禅让,已不重要了。”
  李亨很快明白了顾青的意思,不由喜道:“顾青,孤之忠臣也。”
  随即李亨脸色忽然沉寂下来,忧虑地道:“可惜孤麾下的将士不争气,又没有可用的将才,常被叛军打得灰头土脸,如此战绩如何博取朝野声望……”
  李泌笑道:“殿下是太子,普天之下的平叛王师皆可为殿下所用,郭子仪在离此不远的朔方节府,高仙芝听说在陇右一带率军抗击,顾青的安西军更是连战连胜,令安禄山的叛军不敢南下一步,这些人皆可为殿下所用。”
  李亨挑眉道:“你的意思是……”
  “殿下可发下谕令,召令郭子仪率军来灵州,然后再派人送信给高仙芝和顾青,召令他们率军绕过关中,从陇右和河南出发,率军北上,与咱们会师,待三人来后,殿下可顺手取过他们的兵权,天下平叛兵马尽在殿下一人之手,那时殿下还在乎陛下禅不禅让吗?”
  李亨两眼大亮,连声道:“好主意,有兵权在手,孤难道还做太子吗?哈哈!不错,就依尔之言,速速派人送信去。”
  李泌迟疑了一下,又补充道:“殿下不擅兵事,若兵权在手,平叛之事仍需交由那几位将军谋划统帅,只将兵权拿在手中便可,不能因小失大,平叛才是最重要的。”
  李亨笑道:“孤非昏聩之辈,自然明白的。”
  ……
  飞驰至金州,已是五日后。
  恰逢天色已晚,顾青率神射营和陌刀营在金州城外扎营。
  接连几日马不停蹄的赶路,顾青有些累了,韩介和亲卫们刚搭好帅帐,顾青便钻进去大睡了一觉。
  醒来时已是第二天,顾青起床后活动了一下手脚,出帅帐见将士们正忙着收拾营帐准备开拔,顾青见他们收拾完毕还得等一个多时辰,昨日赶路后倒头就睡,连饭都没吃,于是决定趁将士们收拾的空档进金州城找家酒楼吃饭。
  带着韩介等亲卫便装进城,刚走进城门便发现城内空荡荡的,百姓商旅皆无,不算宽敞的大街上只有几只流浪的野狗在四处巡弋。
  韩介见顾青发愣,于是解释道:“金州离关中不远,叛军虽未占据城池,但城池里的百姓多半是吓得逃走了,在百姓看来,叛军攻打金州是迟早的事。”
  顾青苦笑道:“他们对朝廷平叛王师难道一点信心都没有吗?”
  韩介叹道:“王师屡战屡败,唯独咱们安西军多少给朝廷挣回了几分面子,百姓皆愚钝之辈,往往听风便是雨,在他们眼里,天子连国都都丢了,大唐的江山或许已亡,天子都弃城跑了,百姓焉有不跑之理?”
  顾青默然片刻,道:“不能说他们愚钝,你我若也是平凡百姓,说不定也逃了,历史的尘埃落到个人的头上,就是一座大山……”
  韩介若有所思道:“公爷此言绝妙。”
  继续往前走,走到城中东市才看到了一些人气,东市仍然很冷清,但也有三三两两的商铺开了门,百姓们脚步匆忙地从街上穿行而过,商人们没精打采地牵着骆驼,骆驼上满载货物,却无人问津。
  战乱之时百业凋零,一场战争引发的反应太大了,商业,民生,粮食,皆被牵连影响,它能毁掉人间的一切。
  找了个稍微干净点的露天摊点坐下,顾青叫了两张胡饼,一碗醪糟,埋头大吃起来,此时也顾不得吃相了,将士们快收拾完毕,顾青要忙着赶路。
  吃喝间,路边走来一位年轻的妇人,妇人的头发盘起裹在头巾里,还牵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孩子怯生生地被妇人牵着,好奇地四下张望。
  路边摊的正对面有个卦摊,卦摊坐着一位仙风道骨的老人,牵着孩子的妇人走到卦摊前停下,坐了下来,老人抬眼见是她,脸色不由发苦,显然认识这位妇人。
  远远瞧见卦摊上二人说了几句话,老人遗憾地摇摇头,妇人的情绪却激动起来,指着老人大骂不休,老人苦笑摇头,也不争辩,起身收了卦摊便离开。
  老人走后,妇人忽然蹲在路边掩面大哭起来,旁边的孩子懵懂地轻抚她的头,略显干瘦的小手为她擦拭眼泪。
  顾青将一切看在眼里,眉头不由皱了起来,韩介会意地询问胡饼摊的伙计,年轻的伙计看了路边哭泣的妇人一眼,同情地叹道:“这女子是金州城外村庄的,全村都逃难去了,她也只好带着孩子离开村庄,乱世之中哪有女子的活路,尤其是还带着一个孩子……”
  “听说她的男人是募兵,不知进了哪个节府,好几年没消息了,女子一直在等他,可是如今都要背井离乡了,她男人还是没音讯,女子又不知该往何处寻夫,只好路边求卦问男人吉凶,接连几天,城里的卦师都被问遍了,卦象仍是凶多吉少,女子不信,这几日城里的卦师都被她骂了个遍……”
  伙计摇摇头:“再骂终归男人还是回不来,何苦折磨自己。这天下原本好好的,怎么就突然乱了呢,唉……”
  一声叹息后,伙计继续忙活了,顾青却已没心情再吃喝。
  再看了看路边哭泣的女子,顾青的心情愈发沉重。
  征夫苦,离人泪,任何人都扛不起历史的尘埃。
  这位女子哭完以后将何去何从,顾青想都不敢想。这般乱世光景,一个带着孩子的弱女子能去哪里?结局只有“悲苦”二字。
  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脸,顾青暗暗咬牙。
  这场该死的战争何时能结束?那个该死的天子何时滚下皇位?
  从怀里掏出一块分量不小的银饼,又让韩介和亲卫们凑了些钱,这些钱加起来能过几年富裕日子了,顾青让韩介将钱送给路边的女子。
  能做的大概只有这些了,顾青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不够,远远不够。
  快点亲手结束这乱世吧,少让世人承受这些悲苦,便是无上功德。
  “韩介,出城赶路了,早日解决这件事,回到安西军准备继续平叛。”顾青说完起身便走。
  三日后,斥候传来消息,天子圣驾至兴州城外一处驿站,不知何故停驾不前。
  顾青心情愈发急迫,无故停驾不前,显然有了变故,不知自己能否赶得及救下杨贵妃。
  于是顾青下令急行军,此时他离兴州已不远,日夜兼程的话大约两日路程。
  ……
  兴州城外驿站。
  驿站无名,李隆基的行营便设在此处。
  深夜,李隆基仍未入睡,他披着黄袍坐在烛台下,摇曳的烛光映在他那张苍老的脸上,明暗交织,如神如魔。
  高力士站在他面前,额头不住地冒着冷汗,神情一片惊惶。
  数日前,高力士终于查清,禁军确有不稳的迹象,军心动荡不安,营中怨言越沸,指摘天子和朝堂过错的声音越来越大。
  禁军都是关中人,随着李隆基出逃长安,禁军将士不得不将父母妻儿留在关中,一路为家中父母妻儿担足了心事,到兴州时,眼看要入蜀了,禁军将士终于到了爆发的边缘。
  随驾禁军要哗变,这是大唐立国以来闻所未闻的,李隆基听完高力士的禀奏后,脸色愈发阴沉了。
  “查清何人在背后主使?”李隆基冷冷问道。
  高力士垂头:“老奴不敢言……”
  “说!”
  “老奴拿了几名禁军,用了些手段,他们交代有禁军将领指使,然后老奴发现,这几个将领皆……与东宫有过来往。”
  李隆基眼中冒出怒火:“东宫?竖子……尔敢!”
  高力士急忙道:“陛下息怒,眼下最重要的是平息安抚禁军之怨,否则圣驾有难,举目无援,陛下可就真的危险了。”
  李隆基沉默半晌,惨然一笑:“朕英雄半生,临老被叛军打得狼狈逃窜,还被身边的禁军逼宫,哈哈!”
  第五百一十一章 兵变诛佞(上)
  确实可笑。
  太平盛世天子,半生被众星拱月般吹捧,臣民皆颂恩德,安禄山叛乱以前,李隆基在朝堂民间的地位几乎已被神化,哪怕民间百姓土地被兼并,生活越来越贫苦,那也是朝堂出了奸臣,圣天子被蒙蔽。
  圣天子从来都是没错的,错的是奸臣。
  善良的百姓总是很大度地原谅那些他们并不了解的人和事,还会很好心地主动帮忙找好理由,让自己的原谅显得更合情合理。
  二十几年前,创下开元盛世的李隆基打死都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有如此下场,不但被最信任的臣子背叛,而且还被身边的禁军逼宫,逼宫的幕后主使是自己的亲儿子,立了二十多年的太子。
  答案其实并不意外,任何人当了二十多年太子,隐忍了二十多年,终归会失去耐心的,尤其是天下大乱,天子仓惶出逃之时,正是天赐良机。
  冷静下来站在李亨的立场想一想,换了李隆基是他,恐怕也会忍不住干点什么,这么好的机会简直是老天爷赤裸裸的明示了,不干点什么怎对得起二十多年的隐忍和委屈?
  不意外,但来得有点突然。
  “传旨,禁军将士每人皆赏金一贯,着令禁军将领约束部将,勿使生事,明日启程继续南进入蜀。”李隆基说完后抿紧了唇,对他来说,这是一种屈辱的妥协。
  相比安禄山的叛乱,禁军不再敬畏于皇权尤令李隆基感到屈辱,因为这是发生在身边的事,他亲眼见到了,亲耳听到了,更直接地感受到了大唐天子已被人硬生生拽下了神坛。
  屈辱,但不得不妥协。逃往多日,李隆基已渐渐适应了神坛下的处境。
  如今唯一能做的,只能用金钱暂时安抚将士了。
  高力士神情犹疑,但还是领旨退下。
  ……
  禁军大营驻于驿站外,两万余将士的营帐连绵数里不见尽头。
  李隆基所居的住所离大营辕门仅只数里,可这短短的数里距离,却仿佛成了隔绝来往的两个世界。
  在禁军大营这个世界里,一股敌对的情绪在有心人的唆使下,正在慢慢滋长,蔓延。
  最初的怨气只是背井离乡,不得不丢下关中的父母妻儿,后来怨气不知不觉加深了,而且怨气的根源也升级了。
  不知什么人在大营里挑唆了一番,然后怨气便化作对圣天子的昏聩的不满,对朝堂奸臣党争弄权,纵容叛臣的愤怒。
  升级了的怨气便不能称为“怨气”,它更应该被称作“仇恨”。
  仇恨是很容易刀剑相向的。
  背后挑唆的人是个行家,他懂得人性。先从将士们对父母妻儿的牵挂担忧找到突破口,然后将这种担忧的情绪不着痕迹地转化为对君臣失守潼关和长安的愤恨。
  愤恨成形,剩下的已经不需要再挑唆了,将士们的情绪已经被彻底控制,这个时候只需要一丁点火星迸现,便是一场惊天爆炸。
  火星如期而至。
  夜幕降临,一名宦官飞快从驿站步行跑进大营,进了大营辕门便将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召来,当着禁军将士的面,宦官口述天子诏令。
  这是一道措辞温和的赏金令,着赏赐禁军所有将士每人一贯钱,用辞很友好,温言安抚的意味很浓。
  陈玄礼跪在宦官面前,接旨后面朝驿站方向遥拜。
  禁军将士远远地看着宦官宣旨后离开,然后看着陈玄礼站在营帐前面无表情,不言不动。
  然后无声无息的,许多禁军将士走出了营帐,默默地朝陈玄礼围拢过来,默默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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