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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为田舍郎 第422节

  这是一次早有预谋的败逃,叛军们一夜之间从长安城内外撤军,常忠和沈田一路长驱直入,从潼关很快赶到了长安城。
  九大城门洞开,从里到外不见任何守军,城楼上没有飘扬的旌旗,城门口没有守卫的兵丁,就连百姓和商贾也远远地站在城门甬道内,一脸惊疑地注视着外面铺天盖地的兵马。
  常忠和沈田骑在马背上,二人迅速对视一眼,常忠沉声道:“顾公爷刚刚有军令传来,令我二人马上接管长安城防务,任何人胆敢阻拦,格杀勿论。”
  沈田抿唇点了点头,道:“我军主力大约两个时辰后赶到,在此之前,你我先不用占领禁宫,先布置九门防务。”
  常忠又道:“斥候来报,半个时辰后,朔方军一万兵马会到达长安城,领兵者,封常清。”
  沈田冷笑:“与叛军决战时不见他们拼命,竟敢中途临阵脱逃,摘果子倒是来得挺快,呵呵。”
  常忠严肃地道:“公爷有令,让朔方军城外十里扎营,敢入城一步,可斩。”
  沈田眼中露出几分杀意,点头道:“我省得,若朔方军不服气,那便开战吧。”
  常忠狂笑数声,接着笑声忽顿,厉声喝道:“传令,调拨一万骑兵,金光门前列阵备战!其余的马上入城,接管长安防务,不准入禁宫,禁宫留给顾公爷!”
  麾下部将轰应,很快,一万安西军骑兵在金光门外摆开了阵势,城外忽然间刀戟如林,杀气盈野。
  随着阵势摆开,金光门外的吊桥也被拉了起来,秋风萧瑟,卷起城外空地上黄尘滚滚,砂砾烟尘之中,刀剑长戟若隐若现。
  半个时辰后,长安城西面远远行来一支兵马,兵马浩荡,旌旗蔽日,为首一名披甲将军,其人面貌丑陋,脸带杀气,正是封常清。
  明知安西军列阵于城外,封常清仍下令朔方军前行,一直走到长安城外,两军相隔不足一里时,封常清才下令停步,朔方军刚停下,马上便朝安西军摆开了阵势。
  常忠眯眼盯着前方,见朔方军摆出的阵势前尖后宽,隐隐成锥子形状,赫然竟是进攻的阵势。常忠不由大怒,扭头厉声喝道:“对面不知敌友,皆以敌军论处,传令擂鼓,全军准备进攻!”
  将领手中的令旗狠狠挥落,战鼓声急促地擂响,安西军一万骑兵迅速改变阵型,常忠一马当先,后方一万将士平举长戟,座下的战马被战鼓声刺激得烦躁不安,马蹄不耐烦地刨地。
  听到对面节奏越来越快的战鼓声,封常清的脸色变了。
  脸带杀气也好,摆出进攻阵型也好,其实是封常清的一种姿态,他代表的是天子,好不容易收复了长安城,作为直属天子的朔方军,自然要在进城前做出姿态,敲打一下安西军,让他们知道谁是长安城真正的主人。
  封常清却没想到对面的安西军将领如此暴躁,双方还没照面招呼,对面已经擂起了战鼓,眼看下一刻就要进攻了。
  两军阵前,战鼓一旦擂响,那便是冲锋的信号。
  将领之间勾心斗角,但下面普通的将士不会管那么多,冲锋一旦发动,便是不死不休的结局,封常清不知道安西军的将领究竟有多大的胆子,敢捅下这么大的窟窿,但封常清绝没有如此大胆。
  安西军与朔方军在长安城外火并,消息传出去简直是天大的笑柄,顾青手握兵权,天子不敢拿他怎样,但天子一定敢拿封常清怎样,如果今日真的擦枪走火,背锅的人一定是封常清,毫无悬念。
  就在安西军的战鼓越来越急促,前锋将士已在马背上半伏下身子,做出进攻姿态时,封常清眼皮剧烈跳了几下,立马喝令道:“快派人去对面,告诉对面的安西军,我们是朔方军,奉天子旨意收复长安,两军莫闹误会!”
  一名偏将很快策马而出,飞快跑向对面。
  奇怪的是,安西军进攻的战鼓声却一直没停下,前列的将士也一直保持着准备冲锋的姿势。
  封常清远远地看着偏将与安西军为首的将领不知在说什么,刚说了几句,对面的将领不知为何,忽然扬手朝偏将脸上狠狠抽了一鞭子。
  良久,偏将垂头丧气地策马跑回来,脸上一道醒目的鞭痕,他忍住怒气告诉封常清,对面的安西军将领是顾青麾下第一大将常忠,常忠说了,请朔方军主将亲自过来,区区偏将没资格与他说话。
  封常清深吸了口气。
  他也曾在安西都护府任职,对安西军算是颇为熟悉了。但封常清没想到,这才几年时光,安西军竟变得如此骄纵跋扈,该死的是,偏偏这支跋扈的军队屡战屡胜,辉煌的战绩愈发助长了他们的骄纵脾气。
  顾青带的一手好兵!
  封常清咬了咬牙,忍下满腔怒火,用力一踢马腹,独自朝对面策马奔去。
  常忠与封常清算是熟人了,当初顾青离开长安,带着常忠上任安西节度副使,那时的封常清还是高仙芝麾下的爱将,两人在龟兹城当过一阵子同僚,只是那时顾青与高仙芝之间似友似敌,彼此之间暗流涌动,常忠与封常清各为其主,自然也就没有多少交集。
  二人今日再见,匆匆已过数年。
  封常清策马行到常忠面前,皮笑肉不笑地潦草行了一礼,道:“常将军,安西一别,久违无恙乎?”
  常忠笑得更假,脸上的肌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挤出来似的,呵呵笑道:“封将军,暌违数年,风采依旧。”
  封常清不想多说废话,不耐烦地道:“我如今是天子钦封右卫大将军,朔方军前锋官,你我是友军,莫在国都前闹出笑话,这催人进攻的战鼓不如停了吧。”
  常忠冷笑道:“友军?当初潼关一战,约定好的东西夹击,朔方军临阵脱逃,害我安西军独力苦撑战局,那个时候起,我安西军便不认朔方军是友军了。”
  封常清脸上顿觉赧然,只觉得火辣辣的烧得痛。
  临阵脱逃是一个将军的耻辱,毕生的污点,尽管封常清是奉旨而为,却也无法开脱自己临阵脱逃的事实。而且这件事偏偏还无法解释,封常清基本的官场常识还是有的,这个时候总不能开口说是奉天子之命脱逃,黑锅只能自己背。
  “我,我……朔方军苦战难支,已近覆没,当时只能突围而去。以安西军之威名,事实上最后还是你们赢了。”封常清强行解释道。
  常忠睁大了眼睛,被封常清这句话惊呆了。
  好板正的三观!
  “封将军,要不要我重复一次你说的话,你自己听听你在说什么。”
  封常清老脸愈发通红,说来他也是当世赫赫有名的将军,有着作为军人的廉耻心,当初在潼关外接到圣旨命令他突围后撤时,他也不敢置信,但还是不甘不愿地退兵了。
  今日常忠提起此事,封常清顿时有些心虚。
  努力板起脸,封常清语气冰冷地道:“朔方军退兵之举,自有后人评断,今日我奉天子之旨而来,天子令朔方军进长安城,接管防务和宫闱禁卫,还请常将军莫令我为难。”
  常忠懒洋洋地道:“巧得很,我也奉了我家公爷之命,长安城是安西军收复的,除了我安西军,任何人不得擅自入城,顾公爷还说了,朔方军如今难辨敌友,请贵军后撤十里,于城外扎营。”
  封常清大怒:“朔方军是天子直属,顾公爷说‘难辨敌友’是何意思?”
  常忠却丝毫不被他的怒气影响,冷笑道:“战场上你们已经坑过安西军一次了,今日若让你们进城,焉知你们会不会背后又捅我们一刀?”
  封常清压下怒火,缓缓道:“安西军的意思是,要抗旨了?”
  常忠嗤笑道:“莫拿大帽子压我们,常某只知听从顾公爷的军令,顾公爷说不让你们进城,那就不准进城,谁的旨意都没用,敢在战场上坑安西军,就要承担后果。”
  封常清面若寒霜道:“我若非要进城呢?”
  常忠哈哈笑道:“那就大战一场,你若赢了,安西军毕恭毕敬请你们进去,否则便给我滚远点!”
  封常清深吸一口气,眼皮却控制不住地直抽搐。
  时隔多年,顾青和麾下的安西军已越来越不将皇权放在眼里,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叛乱未平,又有一位当世枭雄冷冷地注视着天下,大唐社稷已是风雨飘摇之时了。
  “常忠,你也是食天子俸禄的大唐臣子,何故委身于贼,为狼子野心之辈张目?”封常清咬着牙道。
  “臣子为社稷平叛,战死牺牲无数,天子却视我等如仇寇,欲除之而后快,不知封将军何以教我?”
  封常清语滞,常忠的毫不示弱令他发自内心的感到震撼。
  他终于理解了天子为何日夜难寐,年月不同了,天下情势果真变了,李唐皇权像一座渐渐垮塌下去的大山,无论多么努力地想恢复盛世的风采,终究抵挡不住大势所趋。
  那些所谓的开元名臣良将,在这支钢铁般的军队面前什么都不是。
  常忠满带杀意的眼睛盯着封常清,冷冷地道:“封将军,常某还是那句话,朔方军若想进城,今日便与我安西军战过一场再说,否则便请贵军退出十里外扎营,给你一炷香时辰决定,要战便战,要退便退,一炷香时辰后若还不退,我安西军便会发起进攻。”
  说完常忠扭头暴喝道:“传令擂鼓,准备进攻!”
  常忠后方的安西军将士放平长戟,戟尖直对前方,众将士齐声大喝:“杀!”
  天地变色,战云罩顶,仿若猛虎长啸,穹顶低昂沉吟。
  战鼓声再次隆隆擂响,地上的砂砾随着鼓声的节奏而微微震颤,无形的杀气像一双手紧紧地扼住了封常清的喉咙。
  封常清座下的战马也经受不住如此窒息的杀气,畏惧不安地朝后退了几步。
  封常清也被这摄人心神的杀气震撼住了,这支当年他曾经任职过的铁军,面貌和气质与当年相比已是脱胎换骨,彻底变得陌生了。
  此时若选择与安西军交战,封常清完全没把握,他甚至能肯定,朔方军一定不是对手。
  作为将领,明知不敌而战,自然也是一种不屈的气节,但封常清更清楚战后的下场,朔方军败则败矣,但天子为了安抚顾青,一定会找个替罪羊出来顶罪,他封常清大小长短正合适,如果他坚持要与安西军一战,百害而无一利。
  努力忍住心头的惧意,封常清盯着常忠的眼睛,冷冷地道:“常将军,你不让朔方军进城,便是抗旨不遵,希望你和顾青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好好想想如何向天子解释吧。”
  常忠淡淡地道:“不劳封将军费心,顾公爷自有担待。”
  封常清当即掉转马头,灰头土脸地往回走。
  片刻之后,一万朔方军前锋纷纷后撤,潮水般从长安城外退去。
  常忠眼神冰冷地注视着只剩下滚滚烟尘的前方,扭头对亲卫道:“派人快马禀报顾公爷,安西军已顺利接管长安城防务,请顾公爷入城!”
  ……
  两个时辰后,顾青领安西军和蜀军主力来到长安城外。
  仰头注视着面前巍峨古朴的城墙,那厚厚的青苔与斑驳的砖面仿佛无声地向世人述说着千年沧桑,朝代兴亡更迭。
  城门吊桥缓缓放下,从城门内走出一群穿着布衣的百姓和商贾,远远看到顾青的帅旗,帅旗上高高飘扬的“顾”字,在阳光下分外引人注目。人们的情绪渐渐激动起来。
  “是蜀国公顾公爷吗?”
  “是他,还有安西军!”
  “叛军退了,天可怜见,王师终于收复了长安!”
  “有顾公爷,有安西军,国朝幸甚,大唐幸甚!”
  “婆娘,今晚加菜,再去西市打壶浊酒,哈哈,好生庆祝一下!”
  百姓们胆子渐渐壮了起来,人群如潮向顾青走来,韩介皱眉,有心想拦阻,却被顾青含笑止住,于是韩介只好任由百姓和商贾们走到顾青的马前。
  在几名年长老者的带头下,人们忽然朝顾青双膝跪下,再抬起头时,人人皆是泪流满面。
  顾青急忙下马扶起了几位老人。
  一位老人颤巍巍地擦着眼泪道:“天佑大唐,赐社稷以砥柱,顾公爷,长安城子民日思夜盼,终于等来了王师!”
  顾青含笑道:“老人家莫哭,今日起,王师收复国都,关中也将慢慢收复,咱们离平定叛乱不远了。”
  老人不停点头:“好,好!咱们百姓只盼叛乱早日平定,早日恢复当初的太平盛世。”
  正了正衣冠,老人朝顾青长揖一礼,严肃地道:“长安城百姓恭迎王师入城,愿顾公爷长命百岁,增福增寿。”
  身后的百姓们纷纷行礼,齐声道:“恭迎王师入城。”
  顾青急忙还礼:“惟愿天下太平,百姓不再受战乱之苦,顾某愿以福寿换天下久安。”
  人群自动分开了一条宽敞的大道,韩介高声喝道:“国都收复,蜀国公率军入城!”
  顾青步行从城外走过吊桥,走入金光门的城门甬道,道路两旁皆是黑压压的百姓,所经之处百姓纷纷垂目行礼,恭敬之极。
  走出甬道,面前仍是一片人山人海,顾青入城后,百姓们自觉地让出一条大道,唯有先行入城的沈田站在大道中央,朝顾青抱拳道:“禀顾公爷,安西军收复国都,是为社稷之喜,末将已召集太常寺歌舞,搭高台于城内,请公爷独赏‘秦王破阵乐’。”
  顾青停下脚步,眉头皱了起来,沉声道:“谁的主意?”
  沈田一愣,讷讷道:“呃,末将的主意……”
  顾青神情冰冷道:“马上撤去歌舞,安西军入城不可扰民,不可恃功,不可轻狂,刚进城就得意忘形了么?”
  沈田尴尬地道:“是,末将知错,马上撤去歌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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