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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为田舍郎 第508节

  顾青盯着沙盘,又道:“仆固怀恩此人我不太熟,但我打听过他的来历,还有陇右军的作战手段,陇右节度使设府之时的初衷就是为了抵御西面的吐蕃,而且是大唐边镇的重中之重,朝廷向来重视陇右,设军数十年,与吐蕃大小交战不下百次,有胜亦有负,近二十年来,负者居多。”
  “归结陇右军对战吐蕃之战法,大多是分兵而动,利用山脉高原和平原地势而分别采用不同的方式出兵,所以陇右军的特点是兵种繁多,以步兵为主,骑兵为辅,此外步兵还分矛兵,盾兵,弓箭,长戟等等……”
  见常忠神情愈发凝重,顾青笑道:“也不用太担心,陇右军还有致命的缺点,这几年陇右军奉旨入中原平叛,他们的老兵在平叛之战中消耗了不少,如今的陇右军大多是补充招募的新兵,论战力自是大不如从前。”
  “更重要的是,节度使仆固怀恩是去年底才新近调任过去的,仆固怀恩此人原本是朔方军中大将,他的习惯战法是面对北方突厥游牧骑兵的平原正面作战,并不熟悉高原平地以及多兵种配合作战,而且他初来乍到,陇右军中兵不知将,将不知兵,此时陇右军的战力恐怕比我们想象中的更低。”
  看着常忠略微轻松的神色,顾青笑道:“给你两万兵马,对阵三万陇右军,我是经过周密思考的,想来应该不会太艰难。”
  常忠轻松地笑道:“末将保证将陇右军拿下!”
  顾青又望向刘宏伯,道:“曲环的三万河西军,我给你一万骑兵,再加上我的一封亲笔信,你怕不怕?”
  众将一愣,刘宏伯也颇为吃惊地看着顾青。
  在安西军所有的将领里,刘宏伯其实是最低调最不出名的,在平叛之战的中期,刘宏伯已很少上战场,而是被顾青派去招募和操练新兵,在很多人眼里,刘宏伯已属于后勤队列,不再直接参战了。
  顾青这次倒是真敢用人,不但让刘宏伯一人率军面对河西军,而且只给他一万兵马,还有,亲笔信是什么鬼?
  顾青见众将不解,于是笑道:“曲环,曾是河西节度使哥舒翰手下的大将,哥舒节帅因病隐退,但河西军却曾与咱们安西军有过同袍之谊,我们曾经并肩战斗过,他们拥戴的节帅哥舒翰我也请了不少大夫医治,河西军将士向来对我颇为感恩,这也是曲环至今拖沓行军的原因……”
  “所以我估计,就算我们与河西军战场相见,河西军将士大多是不愿与我们为敌的,刘宏伯可派人拿我的亲笔书信送至河西军,这场战,大概率是打不起来的。”
  刘宏伯想了想,挺起胸道:“末将绝不辱命,若然真开战了,末将率军以死抗之。”
  顾青点头,然后望向李嗣业,笑道:“三路兵马开拔后,长安城内的安西军还剩下三四万之数,由我亲自指挥,这次好好掂量一下朔方军的成色,李嗣业,你的陌刀营可以出战了。”
  第六百七十章 宫闱夜宴
  一片平静的气氛里,战争悄然来临。
  顾青和李亨都别无选择,局势到了如今的地步,大家都已无法再退一步了,李亨的身后,是大唐历代先帝的英灵,皇位传到他这一代,他不能当亡国之君。
  顾青的身后是十万安西军将士,他若退一步,将士们身家性命不保,李亨举起屠刀后不会对安西军任何一个人留情的。
  一山不容二虎,世上只能有唯一一个王者。
  众将在王府商议之时,长安城的另一角兴庆宫里,李隆基也在大宴宾客。
  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对大事来临之前的预感总是很强烈的,李隆基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今夜他宴请的客人,正是北方世家子弟。
  以陈郡谢氏谢传经为首,包括太原王氏,柳城李氏,兰陵萧氏等等世家子弟皆在座。
  宫廷酒宴,琼浆美食,歌舞撩人。
  太常寺的宫廷舞伎在殿内如狂风中的柳絮,扭动着纤细的腰肢,每一记眼眸流转,都留下了妩媚的余韵,观者无不心动。
  世家子弟们显然都有着良好的教养,虽然心动,却不形于色,他们仍正襟危坐,衣冠和仪态一丝不苟,宴上的每个动作仿佛都经过千百遍的演练,没有一丝一毫的错处。
  这才是大唐真正的精英,有教养,有见识,有头脑,他们每个方面都是全面的,令人无法挑剔。
  李隆基坐在殿内上首,含笑注视着殿内的世家子弟们,眼中闪过一抹精明之色。
  一曲舞罢,舞伎们朝李隆基行礼,无声地退下。
  李隆基哈哈一笑,端杯道:“朕与诸位世家健儿难得一见,来,诸君且与朕满饮。”
  谢传经和众多子弟们纷纷起身,恭敬地双手捧杯,向李隆基遥敬一盏。
  搁下酒盏,谢传经坐了回去,心中却暗暗叹息。
  安史之乱以前,他曾代表谢氏入长安朝贺天子,那时的李隆基何等意气风发,与杨贵妃并携而立,酒宴饮至酣处,李隆基披发赤足而舞,杨贵妃在一旁为其羌鼓和之,丝竹迎之,博得殿内朝臣满堂喝彩。
  今日的李隆基却与当年浑若两人,他真的老了,他的头发已白了大半,脸上的老人斑愈见明显,后背已有些佝偻,端杯的手甚至还在微微颤抖……
  重要的是,他的身边已没有了那位风华绝代的贵妃娘娘,此刻的他孑然坐在上首,在满堂欢宴中显得愈发孤单寥落。
  一代盛世君王,终究避不过生老病死的规律。
  李隆基浑然不知在座的世家子弟们早已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他仍笑得非常爽朗,仿佛仍是当年那位开创了盛世的一代雄主。
  “诸位皆是千百年门阀的子弟,这些年大唐与各大世家有过争执,也有过合作,但终归互为辅成,唇齿相依,朕这句话,诸君以为然否?”李隆基捋须轻笑道。
  世家子弟一愣,飞快地面面相觑,然后异口同声道:“陛下所言甚是。”
  你的地盘你最大,你现在说太阳是方的我们也毫无异议。
  李隆基欣慰地笑了,随即举杯又朝众人敬道:“来,为吾等百年基业互为辅成饮胜,愿大唐国祚与世家根脉共依共存,不离不弃。”
  众人又恭敬地饮尽了一盏酒,然后各自咂摸咂摸嘴,渐渐品出李隆基话里的味道不一般了。
  这……是在提前做铺垫吗?
  其实今日宦官登门相请时,各世家子弟已多多少少明白李隆基今日宴请的目的了。
  二圣临朝,权臣酣睡于卧榻之侧,如今的长安朝局复杂且凶险,李隆基虽已是不问政事的太上皇,然而事关李唐基业兴亡,他也坐不住了。
  皇家需要寻找援助,世家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他们在民间有威望,在朝堂有势力,在乡野有号召,若要诛除顾青和安西军,单单靠各藩镇勤王兵马恐怕是不够的,各大世家的态度很重要。
  李隆基今日宴请,便是试探各大世家的态度,他想知道各大世家与顾青究竟已亲近到什么地步了。
  酒过三巡,李隆基与世家子弟们寒暄过后,这才缓缓说起了正题。
  “朕自即位以来,从来不甘只做守成之君,诸位当知,朕之前虽有父皇临朝,但朕事实上是从武周接过的江山,遥想大唐立国之初,高祖先皇帝晋阳起兵,一声号令,天下世家英雄莫不景从,短短一年余的时间,我们便推翻了暴隋,为天下臣民开创了大唐新气象,那段日子,峥嵘而珍贵……”
  李隆基眼中露出神往之色,笑叹道:“朕只恨生不逢时,未出生在那段令人心驰的年月,世人皆谓朕是太平天子,可朕何尝想当太平天子,高祖太宗先帝与各大世家起兵灭暴隋才是朕真正向往的经历啊……”
  见在座的世家子弟皆默然,李隆基笑了笑,忽然加重了语气,道:“隋朝之时,我李家也是世家门阀之一,朕的李家,与各位世家先祖曾经同为袍泽并肩杀敌,正是因为各大世家同心协力,方才有大唐一百余年气象,才有这远迈秦汉的盛世光景。”
  众世家子弟起身纷纷附和,山呼大唐万胜。
  李隆基无悲无喜,他露出世交长辈的姿态,语重心长地道:“天家与世家百余年来皆是一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虽说期间天家与世家多少有过龃龉和纷争,积下不少恩怨,但殊途同归,天家与世家终归都有一致的利益,如今天家内外交困之际,各大世家切不可妄信背弃,做那亲者痛,仇者快之事啊。”
  话说到这里,李隆基的用意已明明白白浮出水面。
  不同于以往弯弯绕绕含糊隐晦的大人物表达方式,这次李隆基的话说得很直白,大约是明白如今已是生死存亡关头,话再不说明白些,万一这些世家子弟理解错了,可就是弥天大过了。
  世家子弟当然明白了,事实上在踏进宫门的那一刹,他们便大抵清楚李隆基今日宴请的目的。
  可是,世家该如何选择?
  李隆基的话有几分道理,但天家与世家这一百多年来积累的矛盾恩怨,却被他轻飘飘地一句带过。
  事实上,一句带不过。
  矛盾积累太深了,尤其是高宗武后时期,朝廷横下心思要削弱世家门阀的影响,那些年世家子弟不知多少人被逐出朝堂,多少世家被武后的刚硬手段平灭,多少世家子弟泪流满面,在朝廷大军直抵家族门前时他们流着泪大声诵读圣贤经文,然后眼睁睁看着大军破门,屠戮抄斩,一家一姓一学说,从此永远消逝于世间。
  饱含了血泪的恩怨纠葛,岂是一两句话能带过去的?
  虽无国恨,确有家仇。
  李隆基声情并茂地说完,他自认为走心了,连他自己都感动了,但是在座的世家子弟们却纷纷沉默不语。
  他们不是家族的族长,无权帮家族做任何决定,但他们既然已坐在兴庆宫的夜宴里,便要担负起家族兴亡的责任。
  气氛忽然有些僵冷,李隆基不悦地皱眉。
  显然刚才那番走心的表演并未打动观众,入戏的只有他自己,小丑也是他自己。
  李隆基咬了咬牙。
  看来光走心不够,还要拿出真金白银才能打动他们。
  唯有利益,才是永恒,才能消弭一切恩怨纠葛。
  “世家与国同戚,朕已决定,明年起取消科举,朝廷选士从此只在世家之中取。”李隆基语气坚定地道。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大家都不敢置信地看着李隆基,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李隆基微笑道:“你们没听错,取消科举制,恢复大唐立国初年的世家门阀荐举投行卷制,三省六部之朝臣,皆由世家荐举所任,世家所举,朕无不允者。”
  见众人惊愕,李隆基趁热打铁,又道:“不仅如此,朕还决定,将大唐天下藩镇扩充至二十个,增补的十大藩镇南北各半,分赐予各大世家,朕允许世家于藩镇内可募兵,可征税,可自决徭赋,可自决藩镇之司法,刑名,牢狱,生杀予夺皆可,尔等可自成小国,前提是不反朝廷,不拥二主。”
  这句话的威力委实巨大,震得各世家子弟耳朵嗡嗡作响,半晌没回过神。
  让出的利益太大了,说是让出半壁江山也不为过。
  世家分领十大藩镇,从此司法,赋税,徭役,土地和子民等等皆由世家予夺,这根本就是效仿汉朝时的分封诸国。
  ……这位太上皇是老糊涂了还是不想过了?
  谢传经目光闪烁一阵,率先起身道:“陛下,臣等愧不敢受。”
  李隆基颔首笑道:“你是陈郡谢氏的子弟吧?呵呵,尽管坦然受之,朕敢给,你们不敢要么?陈郡谢氏……呵,听说蜀州郡王顾青的正妃出身于陈郡谢氏?”
  谢传经垂头道:“名义上出于谢氏,实则是张九龄之子张拯与妾室所生。”
  李隆基哦了一声,含笑道:“原来是妾室所生,呵呵,名不正则言不顺,天下人终归认的还是正统啊。”
  这句话明显话里有话,似在提醒,又似在敲打。
  谢传经听懂了,却不敢搭腔,随着李隆基开出的这些条件,原本复杂的朝局更复杂了,谢传经只不过是谢家留驻长安的代表,却并非能做主的人,李隆基今夜说的这些话,他只能原原本本派快马传回家族,等家中族长和宿老们商议定夺。
  宫廷酒宴散去,谢传经和世家子弟们纷纷向李隆基告退离宫。
  众人走出宫门后,不约而同长长呼出一口气,然后面面相觑,各自苦笑不已。
  宴无好宴,果然如此。
  李隆基不愧是做了四十多年的太平天子,除了战争,关于算计人心和朝堂平衡这方面的功力却是炉火纯青,世上罕有敌者。
  太原王氏的一名子弟走到谢传经身边,轻声道:“谢兄,太上皇陛下今日提出的条件,你如何看?”
  别的世家子弟也支起了耳朵,关切地盯着谢传经。
  陈郡谢氏在如今的朝局里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其原因不仅因为顾青是谢家名义上的女婿,而且谢家也是世家与顾青之间达成合作的牵线人。
  谢传经稳重地笑了笑,道:“条件当然很诱人,至少当时我听了以后很动心,传到我谢家本族那里,想必几位老祖宗也会很动心……”
  王氏子弟顿时听出了谢传经话里的未尽之意,急忙道:“谢兄莫非还有别的说法?”
  谢传经笑道:“若要我说,便莫怪我直言了,条件固然是极佳的条件,但是……我只有四个字评价太上皇提出的条件。”
  “哪四个字?”
  谢传经敛起笑容,一字一字缓缓道:“镜花水月。”
  众人皆惊愕。
  谢传经叹道:“各位世交兄弟,把你们的眼睛从宫闱深处移开,抬眼看看天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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