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五章 恩人
站立在小阁楼门前，何辰耳朵里涌入了一些声音。
约莫是十里之外的远处，冰矛淅沥且犀利如雨而下，在那片地域内，有凡人出没。
合情合理的，那里成了活生生的人间炼狱。
每一柄冰矛论威力皆能轻易破开道种境的防御，对于凡人，则是根根穿肠矛。
何辰看不到隔着山石的那一端的景象，但声声入耳的遍野哀鸿，足可以体现出现实有多么凄凉惨烈。
此时他的内心并无波动，微微仰头向天空问道：“这样的试探毫无意义，幻境之中，死多少人都无所谓。对我来说，您精心布置的一切，倒不如正面给我杀伐来得直接有效。”
对话的对象自然是寒帝留于此间的一缕神识，何辰以为那道虚影应该会出现，至少让他相信眼里所见耳中所闻尽属真实，或者解答他的某些疑惑，让他好知道在这环境里应当做什么。
然而没有，寒帝的神识仿佛彻底在这片小世界里消失无踪，苍穹之上雷鸣渐息，剩下无尽的苍凉与寂寞。
“恩人，您在同谁讲话？”
干瘦汉子发现天灾并未落在自己身处的区域，吓破的胆子便又壮了些许，爬回尸体旁捡起剁骨刀准备继续未完成的果腹大业，同时发问。
何辰等候半晌，心知等不来只言片语了，才不咸不淡答了句没谁，然后走下门前的木阶入了小道，两旁的花圃和菜地都破败不堪，月季花枯了大白菜被刨得根儿都不剩，别过头问道：“这样的灾难有多少时日了？”
“怕是有半个多月了，能吓死人，也没心思再记日子了。”
“噢。”
看着他大刀毫无犹豫的剁在同行者的尸身上，何辰愈发感到厌恶，无话可说便打算离去，还不待走出篱笆墙，后头却传来颠簸的脚步声，干瘦男人跟上来了。
何辰皱皱眉：“作甚？”
干瘦男人干裂嘴唇张了张，来不及说话，被他先抢过话头：“如果想说什么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想要鞍前马后赴汤蹈火的话，就把嘴闭上吧，没必要。”
对方果然住嘴无语。
何辰再度转身又径直走出十几米远，做法看来很冷血，神色也极是漠然无情。
前方的路迷离朦胧，他自己都被这莫名其妙的幻境搞得很懵比，也没个何去何从的主意，能不带上个累赘当然最好，况且这累赘在他眼里还十分的不讨喜。
“恩人！”
身后忽然响起咆哮，哭腔明显，干瘦男子可以形容为枯萎的身子颓败跪着，脸上涕泪纵横。
“再敢多说，我当场就宰了你。”
何辰狠声道。
“那您现在就宰了我吧，这世道太要命了，如果不跟着您这样的高手，我在外面也活不过几天日头，没准儿还落个比让人吃掉还惨的下场，不如现在死在您手里倒反而痛快。”那人声嘶力竭。
何辰觉得很聒噪，多管闲事出手救了个麻烦。
体内元力涌动，瞬息，他闪烁到对方眼前，举刀便要成全对方想死的犯贱要求。
不相干的人命对他本就没有价值可言，幻境里的虚假人命，那就更不值钱了，刚刚一刀杀了五个，不在乎这会儿再多一个。
可是就在他手起刀落的关头，视线却被干瘦男子脖颈间的一个印记死死吸引住，动作也由此僵硬下来。
那个白银色的印记他只见过一次，平平无奇，如果不是恰好有些印象，此时根本不会发现，即使发现了也不会在意……承载着寒帝肉身的冰棺，盖子上便有这样一道符号，只有拇指大小，很微妙不易被觉察。
而在此前戏幕般的画面里，那些士兵们身上都没有类似的标志，何辰不得不投入一些脑力揣测。
既然不是泛滥通用，这样的符号自然有其独特性，那么干瘦男人脖子上拓有这个印记，是否有着什么象征？
他连步回到阁楼内，将那五具被腰斩的尸体全都仔细查验一遍，并没有发现他们身上有同样的记号，“莫非这厮与寒帝还颇有渊源？”
……
何辰终究还是带上了那个惹他讨厌的累赘，不为别的，干瘦男子是他在幻境里一无所知时能抓住的唯一线索。
离开小阁楼和这片山谷，找不到头绪的何辰带着干瘦男只好顺着山涧往外走，行出数百米，再回首望去，仍能看到那株巨大到不正常的桃树枝桠横生。
“叫什么名字？”
“赫塔呐尔。”
“这是个什么名儿，你是稀有血脉的族人？”
“我从小就没有父母，只知道他们给我取了这个名字，我还有个跟别人差不多的名字，叫陆药。”干瘦男回道。
何辰不再言语，遥遥望着大桃树，总觉得这棵巨木不会简单。如果将自己现在的处境，比喻为凡俗都市里的密室逃脱游戏，那棵树可能便是解开谜题的关键，只是外面的世界似乎还很辽阔，他不能守在山谷里什么也不做哪里也不去。
否则的话，自己没准儿得终生被困于此，直至老死。
跟着结冰的溪流行走大约半日路程，天光渐渐亮了，两人来到十里外的一片丘陵地带，恰恰是昨夜冰矛降临的修罗场。
入眼处只见满地疮痍，纵使石头和泥土也被冰矛扎穿，冰化后便是密密麻麻的孔洞，而被冰矛带走生命的人们，凌乱躺在各处，死相皆是奇惨，有的脑袋保存完好还有一张脸，生前肝胆俱裂的表情，饶是自认熬出一颗铁石心肠的何辰，也兀自感到触目惊心。
“太好了！太好了！”
陆药惊乍乍地大叫起来，声音听起来已经不能更加喜悦，“这里少说得死了有一百多个人啊，我去找些山盐腌起来，咱们半年的口粮都不愁了！”
何辰眉头皱的更紧，倘若不是对方脖子上有那样一道印记，他绝对立刻就会动手结束那条卑贱的性命。
这还算是个人吗？
生逢绝境，他人的不幸便是自身的万幸，能够活下去高兴是没错，但可怕的是，从陆药身上他没看见哪怕一丝一缕的悲凉。
“恩人，我去找山盐，您有手段，守着这些尸体就算有别人看见，谅他们也没胆子来抢，如果真有不要命的，嘿嘿，您把他们杀了咱们又能多吃几天。”陆药像是全然没察觉到何辰表情的异样，兴许是被眼前巨大的惊喜冲昏了头脑，笑嘻嘻说道。
“够了。”
何辰阴沉说道：“跟着我不缺你的肉吃，就别打这些人肉的主意了，走吧。”
“什么？走？不行！”
陆药恍然间如同变了一个人，前一秒还喜笑颜开，此时却狰狞着面目，额头青筋暴起：“我不走，我快饿疯了，除了尸体根本没别的东西可吃，我们前些日子路过滁州州府的时候，知州老爷都驱使着衙役满街抓细皮嫩肉的娃娃，我不走！”
不管眼前这个人以前秉性如何，现在已经是个被乱世逼急了的真小人，拥有世人可以生出的一切恶念劣根。
在山谷里的时候，只能守着五具尸体，朝不保夕，所以陆药可以摆出狗的姿态央求，而现在有了上百块大肉将近半年的口粮，完全可以藏起来安安稳稳活挺长的一段时间，所以他有了忤逆靠山的勇气，甚至敢于流露不满的情绪。
“这他娘就是老子曾经最熟悉不过的人性啊。”
何辰自然而然联想到那个背叛自己险些害得自己万劫不复的得意爱徒小德子，于是对陆药一下子又有了很多的耐心。
已经不是人的家伙，还拿对人的尺度衡量要求他，这不是傻是什么？
释然了，何辰满腹的鄙夷厌恶也就平息了，轻声问道：“我不吃人肉，现在我要从这儿走，你是跟还是不跟？”
“放屁！那是因为你还不够饿！”陆药怒吼道，“你要是饿得跟我一样发疯，凭你的本事，你肯定要去亲手杀人填饱肚子，我只是吃点天灾害死现成的肉，你有什么资格跟我道貌岸然？”
“我五天没吃东西了！”
何辰目光淡淡的看着确实很疯的枯瘦脸庞，睚眦欲裂说的大抵便是这样一种表情，“我的确像你说的不够饿，实际上我一点都不饿，因为我是修炼之人，没有口舌之欲和肠肚饥渴的烦恼，但我还是不让你吃人肉，你气不气？”
“凭什么！你都不明白我有多难受！”陆药再无半点感恩戴德的客气，扯开了嗓子抗议，那样子，何辰倒像是与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何辰偏着脑袋，语气生硬坚持，道：“我就问你跟不跟我离开。”
“不跟，你自己走吧，我在这儿没你也能活下来！你走了没人跟我分一半，我能撑一整年，到时候天灾已经过去了，你赶紧滚！”陆药喊道。
左手翻动，何辰就地取材将不远处某具尸体上的一条绳子吸入手中，继而动作轻捷把绳子套上对方的脖子，再用力一甩，绳结便瞬间锁紧，勒住陆药径直飞了出去。
一阵猛烈的咳嗽传来，一直就很虚弱的陆药撞上了石头，半条命基本当场交代了。
缓步走过去，何辰鞋底踩在那起伏十分微弱的胸膛上，嘴角掀起一抹冷笑：“起初我不想带着你，你死命地想跟我走，现在我既然带上你了，便由不得你自由选择了。”
“记住，从现在起你连一条狗都不如，只有乖乖听话的资格，我叫你往东你就得往东，没有否则，因为你违抗不了。如果你非要问我凭什么，抱歉，老子比你强，神欺负蝼蚁是不需要理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