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90. 她身上有谁也带不走的夏天
之前提过,木川唯小时候特别想要一种半指手套,并且深信戴上它以后每天坚持活动指节,就能奇迹般的变成炫酷的忍者。
当时很多商业街的便利店都有卖的,只是价格不便宜,于是福利院的老师勒令她乖乖呆在学校。那时候冬天很冷,她从小就容易生病,没有空调没有厚衣服,一个喷嚏接一个喷嚏地打。
这很痛苦。
因为想要一种东西却得不到的感觉太糟糕了,像是猫抓心似的难受。所以木川就把大扫除发放的塑胶手套剪了一半,套在手上装忍者,开心地满走廊乱跑。
在楼下的同班男生就嘲笑说:“你完了丑八怪,我要去告诉老师!”
后来果然被几个保育员知道了,免不了被毒打一顿。由于实在没有钱去买真正的半指手套,木川的忍者计划只好自此终止。八九岁那会,她还是个天真正直的小孩,又很内向,实在做不到在公共场合放开自我,更遑论受人欢迎,没人带她玩,训练成绩差,所以唯一自豪的事情就是特别会自娱自乐。
整块整块地抠墙皮、下雨天在水坑里制造人工漩涡、转笔转书、用肥皂水吹泡泡、沿着地板砖的缝隙走路——实际上,她没什么特长,很多东西学得一知半解,也没什么爱好,曾经呆过的伊藤家让她学了大半年的小提琴,也就学会了拉小星星。木川唯并不聪明,也从来都不是什么天才,混在人群里压根没有显眼的地方,因此孤僻却看得开是她难得能够自我标榜的事情。
长大了也是这个德行。没日没夜地拉小提琴弹吉他,手指全是茧,又由于身体的自愈能力消失,再磨出新的茧子,然后再次复原,三番五次重复这类过程,其实不是因为她热爱音乐,只是没有事情做。
「怎样都好吧」「随便吧」
是的,木川以前唯一的优点就是看得开。偶尔听一听千穗读漫画书,或者躲在角落里偷偷折纸玩,她以没有朋友为荣。
秋天的雨无论在哪个世界都很密集,这种季节上的区别倒是不大,某个空间内,木川站在电车站下避雨,她跟谁都不太熟,所以就看着其他人打电话叫朋友送伞,三三两两热闹地走掉。
——或许幸福有趣的人在等伞来,而孤僻无聊的人都在等雨停吧。
287期猎人考试前半年,她跟着金东跑西跑,看古代遗迹年久失修的顶棚摇摇欲坠,进入念力烧窑场闻到奇妙的高温砖瓦味道,还有游着巨大金鱼的红木森林,穿过结满蜘蛛网的螳螂虾山洞……对方不变的袍子和他的声音一样灰扑扑的,偶尔踩住的水洼也将鞋面浸满了湿漉漉的光泽,裤腿也是水渍的深色印记。他会买奇怪的包着油墨纸的三角肉饼,随手摘没有洗过的树莓,用袖子简单擦擦就塞给她吃,然后执着地给她买小孩子玩的乱七八糟玩具。
偶尔能在旧书庭和小摊那里得到上个世纪的名家手稿,还有什么《莫比乌斯湖游记》之类的禁书,他们在灿烂的月光下穿梭,男人总是领先她一步,在前方引开浓厚的夜色,藏在兜帽里的脸庞被挫去锋利的锐角,剩下温暖的模糊光影。
灰尘、苦咖啡味、墨水的气息、烟味、肆意放纵的笑声、随便任性的固执、博学多识的宽广,像是第一次假装有爸爸的感觉。
木川在想,她目所能及的秋季,大概再也不会有别的颜色了。
……
赌博之城杜力亚司,是贪婪岛著名的旅游景点。秋天难得的灿烂阳光实在是太舒服了,均匀地照射下来,给木川姑娘毛茸茸的黑脑袋上勾勒出一层金边,受阳光的蛊惑,路人都情不自禁地把视线放在她身上,盯着少女小巧艳丽的脸孔看了半天。
坐在赌场摇号机座位前的木川一个喷嚏把自己搞醒时已经快要到落日时分,一睁眼,发现对面机器空着的位置现在坐满了。
准确来说,是多了一只企鹅。
它歪了歪头,扇动着优美的翼翅,圆溜溜的黑眼睛眨了眨,慢吞吞地跳下椅子,左右张望了一会,又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然后一屁股坐在黑发姑娘的马丁靴上,堂而皇之地和她对视。
木川:“……”
她举起手里的水杯,戳了它两下。
这只企鹅也许是gi里随机刷出来的npc或是岛屿特有的生物,经常和玩家互动,久而久之一点都不怕人。
一人一企鹅对视良久。
肥嘟嘟的企鹅:“叽叽。”
木川唯:“……”
对面有几个输钱的赌徒正在骂骂咧咧地使用一种叫做风险骰子的道具,唯姑娘上次和金一起进gi时只是随便看看,拿了一盒荷尔蒙饼干,很多道具都没有仔细了解,零零散散知道一些东西罢了。
现在看来,被他们拿在手里的骰子只有一面「大凶」,其余十九面皆是「大吉」,估计是有幸运加成的能力。
她抬了抬脚,胖企鹅终于愿意挪动屁股,用嘴巴啄了一下地面的骰子,恰好把它翻到了「大凶」的那面。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放在两人手边的游戏币框子忽然嘭地一声炸开了,满天的银色钱币哗啦哗啦砸在地上、窗外、迎着木川的脸噼里啪啦袭来,然后掉了一大堆在她的兜帽里。
赌徒:“……”
木川:“……”
“该死,肯定是这个小女孩把霉运带来的!”其中一个男人大声控诉。
“你说什么?”木川立刻沉甸甸地站起来,差点被帽子里的钱币扯得一踉跄,勉强拨开挡在眼前的肥企鹅,一脸嫌弃地开口,“你看看你自己,再看看我,显然我是幸运的,所以才没事。而你们俩却一点都没沾到好运,这说明你们本身就已经没救了,请好好反省一下自己吧。”
几个人吹胡子瞪眼地理论了一番,木川本来打算在赌场再转一圈找找014号,结果被这种事情绊住,她的心情非常不美妙,这严重干扰了正事。
黑发少女弯腰揪起地上的肥企鹅,像是端一盆鱼汤那样把它摆在机器顶端,偏过头义正言辞道:“我要赌钱!赚钱使我快乐!成为世界第一富豪就是我人生的意义!不爱搞钱的人宛如行尸走肉!谁都不要试图干扰我搞钱!别再吵吵了!”
耳边瞬间清净。
她满意地闭麦,结果看见对方一下子瞪圆了眼睛,震惊不已地看她,脸上的每一个器官都在用力。
“……你想表达什么?”
一边说着,木川一边扭过头,然后就看见手里揪着的企鹅正在慢慢膨胀,像是充气玩偶那样,越变越大越变越大,最后霸占了整家店面。
小姑娘看看头顶的巨型企鹅,又看看男人,恍然大悟:“原来你是在介意刚才的钱,事先说好,掉进我帽子里的游戏币我是不会还的!”
“……”
两个男人面面相觑,互相发出一声鬼叫,接着从大门口连滚带爬地跑掉了。
“嗯…介于你现在的高度,我觉得我们可以迂回一下,我需要做什么吗?014要怎么得到呢?”少女仰着脑袋往上看。
明显是npc的企鹅君就那么直愣愣地对上了她的眼睛,圆溜溜的黑眼睛仿佛黑洞一般,木川一时挪不开视线,等她反应过来,眨了眨眼,才发现自己周遭的环境已经变了。
木川唯:“……可以,是rpg游戏的一贯剧情。”
贪婪岛的任务模式也是进入某个空间,然后达成npc的要求,就能得到卡牌。现在呈现在木川眼前的赫然是一间空无一物的白房子,她背着手,老成地在里面转了几圈。
扣扣。
小姑娘下意识望向不知何时出现的门扉,以及站在门口的小男孩,对方显然盯着她瞧了很久,敲门之前是憋了笑的。
木川:“……再见。”
说着,小姑娘就要把门掩上。小男孩明显是负责剧情的工作人员,被她这个关门的架势吓到,但还是努力抵住门解说:“嘿!”
木川快速回答:“哈!”
“……”
他咳嗽一声,尽职尽责地开口:“最近的杜力亚司不太安全,城郊地带有很多的七彩蝴蝶攻城,它们的翅膀沾有毒粉,今天居然跑到了商业街附近,我们需要你的帮助,把蝴蝶们赶走。请使用系统给予的捕虫网,千万保持警惕,注意安全。”
搞了半天是捉蝴蝶。
木川点点头,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我会的。”
只见面前迅速出现一个框框,液晶屏的透明质地,上面写着【已接受任务:驱逐七彩蝴蝶】,级别是b。
本来以为这种等级的任务应该很简单,结果等木川姑娘按照地图要求走到城郊地带,再定睛一看——好家伙,草丛里密密麻麻钻满了所谓的七彩蝴蝶,个个长得都十分油腻,硕大无比,停在树上都能把枝干压断。
而且当她一来,这些蝴蝶都转动复眼齐刷刷地望过来。
木川:“……靠。”
太恶心了。怪不得这个任务没什么人做,感情是精神污染,专门考验心理承受能力。
小姑娘叹了口气,拿出系统给的工具捕虫网,握着长长的竹竿准备驱逐蝴蝶,结果下一秒,所有的蝴蝶全都呼啦啦飞起来要往她脑袋上降落。在近距离观察下,蝴蝶表面覆盖的绒毛、还有和所有六足昆虫并没有显著区别的头部、触角都一清二楚,由于太黑,所以连眼睛都看不到,就像一张没有五官的人脸。
而且说是七彩蝴蝶,其实是被染上颜色的虎斑纹吃肉蝶,在各种猎人昆虫百科中都写,它们有坚硬的钳嘴和剧毒的唾液,平时吃一些小动物尸体,闻到血腥味就会蜂拥上前攻击,一起将猎物杀死吃掉。
黑发少女顶着面瘫脸,无比嫌弃地挥动竿子,来一只赶一只,最后把成百上千的蝴蝶纷纷打落在地,再张开一只大网,将它们网在一起。
这样任务就算结束了。一阵白光过后,小男孩再度出现,满意地看着蝴蝶们,欣喜又惊叹地说:“天啊,这些七彩蝶居然全都被你抓了起来,这下杜力亚司的危机解除。而且它们已经存活了上千年,应该已经有了智慧和感情——”
说着,他又望向她,赞叹不已:“它们对你格外喜爱,和你玩耍过后,纷纷孕育了幼虫。”
木川:“?”这话怎么听起来这么奇怪!
“产卵之后,它们就会死去,这些卵我们也会拿到专门饲养的雨林,不会再让它们困扰人类了。”小男孩念完台本后,将一张卡牌交给她,“这是奖励。”
黑发少女接过一看,幸好是她要找的014,心里不由地松口气,脸色终于缓和很多:“谢谢。”
【缘尽之剪】(b—20)序号014:用这把剪刀去剪不想再见到的人的照片,就会以后都碰不到这个人,由于会对照片中的人全都有效(除了自己)要小心!
他摆摆手询问:“请问玩家是否要使用该卡牌?如要使用,请大声念出gain的单词,缘尽之剪在使用后,负责裁剪的工作人员将告诉你最后的话。”
“最后的话?”
“是的。”他解释着,“为了避免出现失误,在游戏中,我们有专业的工作人员负责裁剪照片,他将告诉你,照片中的人想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当然,可以选择拒绝听取。”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四周的夕阳光点在木川的上方聚集成流动的光带,就像浸入了波光粼粼的河流,挥动间,仿佛能划过一串涟漪。
她顿了一下,没有回答,只是摊开右手,从黑雾中抽出一张照片。
照片中,青年随风飘逸的黑发不可避免地被染上了日光,黑莹莹的双眸澄澈地如同四海难寻的宝石,笑得弯起来的眼睛眨一眨,便盈满比晨曦还要耀目的阳光。对方年少的面孔没有一丝阴影,黑发拂过眉眼弯弯,扬起他的意气风发,而身旁的年幼孩子怯生生地探出脑袋,露出小半截红眼睛。
那是当年影像电话虫拍摄的唯一一张合影。
她说,“gain。”
于是,另一个拿着大剪刀的男孩从卡牌中跳出来,接过她的照片,确认道:“是否使用【014缘尽之剪】?”
“是。”
木川唯站在原地,夕阳正在一点一点从她的背后没入地平线,霞光渐渐被吞噬,天幕放射出无与伦比的紫色光芒。她试图找回自己原本的状态,像是被石灰包裹的、被火焰燃烧的、见风是风,见海是海的状态,然后目送着npc用剪刀一点一点剪开那张最后的照片。
夕阳悬挂,一片橙紫,燃尽世间最后的光芒从山岗落下。伴随着照片的最后连接点断开,两半纸页飞舞着,消失在空中。
“根据照片智能生成大概率发生语音,请问,是否要读取对话?”
她愣了几秒:“……好。”
npc小男孩收起剪刀,背起自己的工具箱,调皮地笑起来,忽然越过她往前蹦蹦跳跳地跑去。
木川有些急迫地跟着跑了几步:“是什么啊?”
男孩转过身,倒退着把手圈起来放在嘴边大喊:“小木头——”
也许木川唯从前没办法活得洒脱,活得不顾一切,执念在她心里扎根,随着时间生长,压得人喘不过气,几乎要自内而外穿透皮肤。但在这一刻,阳光、海风和人的欢笑一股脑涌进来。
少女屏住呼吸,用更大的声音追问:“然后呢?”
背着工具箱的孩子跳起来,远远的朝她挥手再见:“——他说——他好喜欢你——”
……
黑发少女的眼眶里突然溢满泪水,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嘴唇咬在一起,在憋着哭。
夕阳结束灿烂。在从前的夏季日子里,白天总过不完,夜晚也总是不会降临,漫长的季节变迁,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海岸线,还有晶莹剔透的海水。
而现在,秋雨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夹杂着湿气与寒意,所有的窗户都锁着铁栅栏,黯淡无光。
她站在雨里,把手臂一抱,攒着眉心,微微弓着腰,红眼睛里倒映着明灭的光。
忽然间,雨停了。
少女慢吞吞地抬起头,看见鲜艳的橙色尼龙布料悬在头顶,目光再往下移,对上一双亮晶晶的墨绿色眸子。穿着简单背心的绿发男孩撑着像是太阳般耀眼的橙伞,停在她右侧,微微歪了歪头:“小唯?你怎么在这里啊,我们找了你好久。”
啊……秋日画布被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她等到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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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样的。
因为小木头没有家人,不知道真正的爸爸妈妈是什么样的,所以只要有人对她一点点好,都会幸福得不得了,都会害怕自己没有资格经受,都会掏心掏肺地还给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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