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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鸿雪爪 第79节

  有一日,他一直立在寺门外吹凉风,说是要等什么紧要东西,怎么劝都不听,简直成心气她。
  眼不见心不烦,她吃了斋饭便去外头山里,呆了一宿,至入夜方才回来。心里始终放心不下,悄没生息推开他房门,到床边瞧了瞧,拿手摸了摸他额头。
  另一只支在他床沿的手,便被他自被子里捂得暖融融的手握住了。
  然后此人捉着她的手,伸进他被窝里,领着她摸到一粒小小的事物,便又松开来。
  此人轻轻一笑,又闭眼接着睡。
  叶玉棠摊开手心一看,那是一只红绳系的,小小的白玉海棠叶,小拇指节大小,泛着些微淡青色,与她脖子上挂的那只一模一样,只是小了许多。
  作者有话说:
  可能有四五十个红包
  第67章 故山9
  那年秋天较之往常格外冷一些, 秋分未至,山上就下起雪来。不过刚下了一日雪,树上、草里已积了没脚厚的雪。山路陡峭难行, 石阶贴着峭壁,下头便是悬崖, 不过两三人趁夜上下山一趟, 便将积雪踩作一层滑溜的冰阶。到清晨, 有个上山来摘野菜的农人一脚不慎,摔下山崖去,落在覆雪的河面上, 伤了脚踝, 动弹不得。幸而饭头僧每日卯时下山采买过冬斋食,路过将他救出送医,方没被覆了薄冰的溪水冻出事。
  不过自那日之后, 少室山四面便都封了山。那时山路已极是难行,叶玉棠尊着樊师傅的要求, 提前几日去山下集市将蔬果米面买回来屯进冰窖里, 自那日起,便又开始了一年之中最无聊的日子。
  这样的大雪封山的日子, 她已过了六回,早已习以为常。倒是长孙茂那小子, 头一年不觉得,今年倒怕起冷来。
  琉璃寺中总共有四间僧寮, 僧寮大通铺能睡下六七个人。寺里统共就他们四个人,正好一人一间屋子, 睡得宽敞。叶玉棠那间屋子背靠着香积厨, 那边灶台余热走墙过, 这边床铺靠着那面墙也沾些余热。
  这面火墙被他发现那一日,整个白天都赖在她那间屋里不肯走。叶玉棠在一旁打坐吐纳,他便拿被子将自己整个儿裹成个粽子,蜷在里头看一本书封乃是《四十二章经》的不知道什么书,至夤夜方不舍的离去。
  叶玉棠惯常早起,故每日皆是她去给外头香炉上香。卯时练完功夫,踏着风雪回到寺里,仍冻得她一个啰嗦。彼时天还没大亮,樊师傅也睡起懒觉来。反正无事可做,她趁暗又回屋去,准备回笼打个盹。外头风雪呼啸,乱了听觉,没留神被窝里蜷着一团热,正在呼吸。正抖搂被子要钻进去,猛地扒拉到一团什么,还以为是钻了只野兽进来取暖,便逮着两头被子以防其逃走,又上手去捏了几把,想摸出个形状,搞清楚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被子下头那团暖融融的东西突然再憋不住,在里头闷闷地笑起来。
  叶玉棠一时没了脾气,照着空处给了一拳,丢手道,“你给老子滚出来。”
  他手脚并用将自己裹紧,生怕跑了一丝气儿,单露个脑袋出来,缩在墙角里小声说道,“棠儿,我那屋里好冷,躺了两个时辰,床铺褥子仍跟在冰窖一样。”
  说罢,此人见她脸色不好,又补充了两声咳嗽,也不知是真是假。
  她觑他两眼,转身去了对面那间屋里,探手一摸,一床棉不知怎么给他睡得又死又沉,果真半分热和气也没有,至此气也已消了一大半。扛着被子回自己屋里,贴着火墙暖了暖,问他,“以前怎么不说?”
  他打量她神态,小心说道,“以前不知棠儿这儿暖和。”
  她又道,“你想在这儿睡,直接同我说啊,干什么偷偷摸摸的,吓我一大跳。”
  他竟无比委屈道,“怕棠儿骂我。”
  竟又是她的不是了。
  她忍着心烦,卷起那团烘热的被子,瞧他一眼,远远儿的在这头平躺着睡下。睡半晌,始终觉得有人盯着自己瞧,一偏头,他躺在通铺那头巴巴望着她,问,“棠儿冷吗?”
  她白他一眼道,“我又不是你,体弱多病的。”
  他陷入了沉思。
  她转过身道,“睡觉。”
  ·
  打那日起,此人干脆将他屋里东西整个搬进她这间寮房里来。青花流云百蝠,魏晋山水,松竹梅兰,山水花卉图;或翎毛博古,名手扇面,销金嵌玉;整格儿书架的笔砚书鼎,全都进了她这件屋。
  若说去年此时她是怀疑此人将家搬上了少室山,今年她便明白过来:这人不论上哪儿,都得搞这么大阵仗出来。
  叶玉棠则拾起一本书翻了翻,气得骂道,“长孙茂,两步路的功夫,你兰花怕冻也就罢了。一个冬天能将你那一架子书都冻死了不成?”
  长孙茂头也不抬道,“青灯冷屋,霜雪漫天的,‘翻书愁上鬓毛白’,实在不吉利。”
  叶玉棠也听不懂他吊的哪门子书袋。往日还能在这七八人的寮房里翻翻武学典籍,一时兴起还来能提剑来几招,现在可倒好。回头瞧见这塞满了整间屋子的俗玩意儿,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心里想着,干脆将自己东西拾掇拾掇,搬隔壁去。
  正巧师父打一旁走过,与她一同立在寮房门瞧了几眼,乐呵呵得说,“这样热闹,叫贫僧想起从前做沙弥的时候,这样的日子是许久没见过。”
  说完又携着棋盘大袖飘飘的走开,大抵又寻樊师傅去山巅的霜雪亭喝茶弈棋去了。
  叶玉棠立在门口,左右进退不是,若就这么拂袖而去,倒像显得她小气起来。索性睁只眼闭只眼,由着他除却吃饭时间,整日介的蜷在墙脚被子里翻书。只临睡前时不时奚落他两句:“你倒不怕我知道你偷偷看什么书了?”
  他便从被子那头转过脸来问,“棠儿想知道我看什么书吗?”
  她道,“不就是那种神仙话本吗?”
  他听完一笑,“我又不会成天看那种‘神仙话本’。”
  “看‘神仙话本’难不成还要择黄道吉日?”叶玉棠又问道,“那你成日介的看什么书?”
  他听了前半句,有点欲言又止。
  听了后半句,像是立刻将前半句给忘了似的,略一琢磨,一脸神秘将那本书举过脸。
  书封上写着《江湖侠士录·野史》。
  书页后头传来他的声音:“程双匕,四海刀宗第四代长老,宗门字号‘霜笔’,擅四十八式霜重刀。为人爽快,但因忠直过头,毕生无半分秩趣逸闻,更无半点情缘佳话。唯一女人缘分,正是四海刀宗血影长老;不过程血影仅算得一位漂亮冤家,二人互嫌互助,有十二分兄弟情义,却与男女爱恋无半点缘分。若说野史倒有一桩,传闻程霜笔在三年前于少室山外远远一见,自此对师妹叶玉棠渐生暗慕,只不是传言虚实。”
  叶玉棠摇头,“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又接着念,“仇欢,凤谷谷主,亦曾是太乙剑派余真人门下第十九代弟子,也是余真人带过最差的徒弟。旁人习武的力气,她都用在了追求尹宝山上头,却因此成为被尹宝山伤过心的优秀侠女之中最成功的一名。不管尹宝山承不承认,她依旧是此人唯一的江湖侠侣……”
  她笑得肚子疼,“这段倒说的有趣。”
  他看她一眼,接着说,“尹宝山,江湖中最神秘的人物,无人知道他从何处来,亦无人知道他将去往何处。此人来去不定,嗜好饮酒,韦能、程四海皆是其酒友,但不知为何与弘法大师乃是至交,但此二人似乎至今未曾较量过武功高低,故当今江湖之中天下第一之名至今无人可以冠以……”说完这段,他突然问道,“江湖之中,至今没有个第一么?为什么不将所有高手都拉出来较量一番?”
  一席话说得她实在费解,笑得不行,“想知道哪国兵强马壮,非得所有兵马一起出动,拉到一块儿空地上溜溜吗?若真这样,不被人趁虚而入,端了老巢?”
  他点点头,“原来如此。”
  接着又念道,“尹宝山其轻功至强,故揣测其腾掠之技乃是世间失传轻功《隐雾飞花》;又因此轻功路数与《悛恶剑》乃一脉相承,故世人揣测此人亦懂得此门功夫。见过尹宝山者,曾如此描绘此人面貌:‘背六弦琴,藏悛恶剑,别玲珑壶;俊秀玉人,武功盖世。’江湖无数痴怨女子为之心折,为其争风吃醋;李碧桐、李碧梧姐妹为此相残,一人落发为尼,一人入邪道杀戮无数,此等惨剧令举世震动,尹宝山却仿若浑然不知,就此远游而去,多年不见踪迹……故世人又赠名‘铁面郎君’。唯一江湖伴侣乃是仇欢,二人育有一女叶玉棠。”
  叶玉棠道,“说得倒是也没差。只是那六弦琴里有没有剑,我倒不知道了。”
  他突然搁下书,盯着她看。
  她笑了,“看我干嘛?”
  他道,“爹娘皆未成婚,那便无人催着棠儿成婚了。真好,若我是棠儿,我也不成婚。”
  她嘁地一声,又问,“后头还写了些什么?”
  说话间,他自己已又读了一行,不知读到什么,嘴角不自觉的弯起来,脸都有点红起来。
  一听她发问,知道她亦感兴趣,捧着书,从远处滚到近前来,和她裹着被子,脑袋挨着脑袋趴在一处,摊开书页,道,“来,棠儿,我们一起看。”
  他翻到的那页,左面画着个高挑细瘦的女子,头发挽了个髻,戴黑璞头,系长飘带;手头携了截长棍,正作了个坐山虎式,看起来还蛮潇洒。
  右边写着:叶玉棠,师从凤谷、四海刀宗、太乙剑派、日月山庄,拜入琉璃寺泓法大师座下。精通十八般兵器,熟知五门武学。其武功自成一派,外功胜在其“快”乃非寻常人所能及;而内蕴浑厚,亦是深不可测。一月之前只身赴七星剑、天枢剑之战,一战而胜,得“开阳”武曲之名。其武功至强,进益一日千里令旁人拍马莫及,故其性别男女,常令习武之人为此纷争不休。因赠长生之谊,与长孙茂常被旁人戏称为“江湖第一璧人”;后又有同门之谊,兼之又助长孙茂终南论剑一斩头筹,若称之为冤家侠侣,亦不足为过。实在十分有趣。
  “……侠侣?”她怀疑自己眼睛出了问题,“我,和你?是璧人也就罢了……竟然还是侠侣?”
  长孙茂啧啧叹道,“白纸黑字都这么写的。”
  “这种浑说鬼话的三流志异,谁信?”
  “这本书一月能卖上万册。”
  “我他妈……”
  叶玉棠气砸床。
  长孙茂却在一旁笑。
  她看着此人笑脸,越想越气,一手开窗,将书丢了出去。
  长孙茂愣了一瞬,一个跟头,追着书扑进雪地里,栽出了个人形大窟窿。
  叶玉棠站在床边,赤脚踩在窗台下,扬扬仍在她手头那本书,乐得弯下腰去。
  长孙茂从窟窿里爬起来,脸上、亵衣皆沾满了雪,一脸茫然。
  雪花跟着风吹进屋里,吹出呜呜的呼啸。趁她不留神,长孙茂捉着她的膝往后便是一倒,伴随一声惊叫,两人一块儿滚进没腿高的雪地里。
  “天上客”中只安静了一瞬。
  旋即便响起了长孙茂的哀嚎。
  作者有话说:
  还是有50个红包
  第68章 故山10
  少室山的冬日漫山雪白, 万籁俱寂,是她最喜欢的时节。天亮得晚,每日听着五乳峰传来的晨钟起床, 铲去院中香炉里的积雪,再挨个添油点灯。松活完筋骨, 循着师父诵经之声, 回到满山之中独独亮堂着的琉璃寺, 她便在屋外檐下打坐冥神。运气好时没有风雪呼啸,头顶满天星辰照的雪地透亮,等到天色与雪地一色之时, 隐隐闻到厨房饭菜香气, 她便睁眼起身吃饭。
  一切都恰到好处……倘若有个人能替她将长孙茂从画面里丢出去的话。
  往日倒还不曾觉得,自打入冬搬入一间寮房之后,她方才发现这人非常擅长于无处不在的打破这种安宁的气氛。
  比如每天夜里睡前信誓旦旦说要同她一块儿起来练功劈柴、烧香供茶, 夜里却在一旁被窝里念闲书念到深更半夜;第二天听见她起床响动,嘀咕几句梦话, 翻个身便又睡了个四仰八叉。等到在斋食堂吃饭时碰上面, 又有理由怪她不将自己叫醒……
  此人若是睡熟了,纵使在一旁敲锣打鼓也吵不醒。有一回明明说好晨起去藏经阁还书, 回来摘些被积雪冻伤的灯笼菜,趁化开前下进锅里, 正好早晨斋饭就能就着汤饼吃,师父很爱这一口。结果这人却死活唤不醒, 又怕误了时候,她便探过头去, 在他左脸上轻轻拍了几下, 没留神下手重了点。
  人倒是拍醒了, 收拾妥当,半梦半醒随她出门,走到半道醒过神来,忽地“嘶”了一声,脚步一顿。
  问他怎么了,只摇摇头说没事。
  等到了法堂,东面打坐的师兄掌着烛来接引他们,远远一瞧,欲言又止;临走将师父嘱咐的经书交到两人手头之时,上面却多了一张狗皮膏药。
  她问师兄,膏药也是师父要的?
  师兄摇摇头,说这剂子贴脸上可以消肿。
  不及她再问,长孙茂在背后冷不丁说了句,多谢师兄。
  师兄掩嘴一笑,摇摇头走了。
  叶玉棠回头一瞧,发现此人脸上清晰的一道巴掌印,稍作回想,觉得自己也没怎么使劲。谁知伸右手去合,竟果真是她手,回程路上越想越好玩,竟笑了他一路。
  大抵被她笑怕了,往后几日,不论做什么都往左边去。一日三餐,肿脸朝着樊师傅吃饭。
  故往后一旦他说起要早起这事,连樊师傅都要笑他。此人却浑然不觉,每天打照面,必得睡眼迷蒙的提上一句——为何又把他落下自己出门去了?
  她简直懒得搭理他。
  而这仅仅是此人每日开门烦。
  她内力充沛,耳目聪明,五感皆强。而雪天山中静寂,哪怕一只鸟打远处飞过,她亦能清楚辨知出它身在何处;偏生此人就近在眼前,却一天到晚聒噪得要死,叫她成日没几刻钟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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