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尹逸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有点无奈。
  对面悠然道：“照你的习惯，十一点之前没睡，之后基本上就睡不着了。”
  “呵呵。”尹逸扯了扯嘴角：“你是在我身上安了什么监测装置吗？”
  “你猜？”
  猜个鬼猜，不猜。
  “每到晚上你的思维就开始往一个奇怪的地方发展。”
  程陌说得振振有词：“趁你还没胡思乱想彻底判我死刑之前，我觉得我有必要提前纠正一下你的思路。”
  “说得好像你能纠正一样。”尹逸无情打击。
  “年轻人，思想要阳光一点。”
  尹逸挑了挑眉：“你有这个立场说我？”
  万物阴谋化，万事博弈论。
  论思想的阴暗程度，他两顶多半斤八两。
  耳边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震得尹逸觉得自己耳朵麻麻痒痒的，很有想把手机拿远点的冲动。
  “互相坦诚一下吧，小叔叔。”
  高楼天台，程陌靠在栏杆上，任由晚风吹乱发丝，看着底下灯火璀璨的盛况，勾了勾嘴角：“看在今天是新年第一天的份上。”
  “你想怎么坦诚。”
  尹逸走下床，来到窗户前的小榻上坐下，曲着一条腿，姿态慵懒，盯着底下黑咕隆咚的背景，眼神平静。
  “嗯…我想想，一问一答，怎样？”
  程陌把玩着手上的小盒子，狭长的眼睛眯起：“轮流提问，轮流回答。”
  “你就不怕我说假话。”
  尹逸意味不明轻笑一声：“连表情都看不到，谁知道对方说的是真是假。”
  “我倒忘了我家小叔叔是个读微表情的高手。”程陌轻笑一声，像是在调侃。
  他叹息一声：“但是今天就算了吧，我怕看到你的脸我会意志不坚定。
  “……”
  尹逸蹙了蹙眉。
  这家伙今天是吃错药了吗？
  “或者我把视频开了，你别开？”
  “…算了。”
  尹逸揉了揉眉心，眉眼冷淡至极：“我现在也不是很想看到你的脸。”
  前几天他们相互挑衅说过的话他都还记得呢。
  这辈子估计都不会忘。
  “不想新年第一天大半夜跟你吵架。”
  对面轻轻笑了起来，声音低得像是压抑在喉咙里一样，有些含混。
  “你选择说真话还是说假话都是你的自由，但是事先声明，我只会说真话。”
  耳边的声音很轻也很认真，没有以往的调笑意味，像是某种宣誓。
  “当然你也可以怀疑我说的是假话，毕竟我在你这好像没什么信誉度。”
  “信誉度为零。”
  尹逸强调了一下，觉得有些不妥：“不对，应该说是负数更恰当一点。”
  “…真过分啊，小叔叔~”
  尹逸轻轻勾了勾嘴角，语气还是冷冷淡淡的：“别撒娇，好好说话。”
  “行——”这声音特意拖长，有些无赖的意味。
  “互相问对方问题是吧…”
  尹逸半眯起眼睛，换了个姿势：“听上去挺有意思的，你先。”
  “好，我先。”
  “第一个问题…”程陌看着头顶漆黑一片的天，声音低的像是耳语：“你是不信我，还是不信所有人。”
  尹逸沉默了一会儿。
  果然，前几天他说“之后也不会信你”这种话，这个人还是很介意的吧。
  “不信所有人，尤其不信你。”
  对方像是听到了自己满意的答案，语气轻松了不少。
  “很荣幸在你心里我竟然这么特殊。”
  “嗯。”尹逸嘴角上扬：“在这个程度上你的确比其他人都特殊。”
  毕竟能让他自第一次见面起，脑内自动就开启最高级警报的人的确不多。
  “该你了，你随便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不知道为什么，这话听上去好像很期待似的，让尹逸有点不爽。
  他双手环胸迟疑了一会：“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喜欢的是同性？”
  “你不直接问我为什么会喜欢你吗？”
  对面轻笑一声，连声音里都透着愉悦。
  尹逸：“……”
  他凉凉地说了一句：“你别忘了我可不信你之前说的鬼话，问一个连我自己都不信的事，这不是在打自己脸吗。”
  “好吧…”
  程陌无奈地叹了声气，继续拿他撩死人不偿命的声音持靓行凶。
  “我的性取向取决于我爱人的性别。”
  “你是女生，我就是异性恋，你是男生，我就是同性恋。”
  尹逸：“……”
  他现在能确定了。
  这人今天肯定是吃错药了。
  他答应了吗？
  这就爱人了？
  不要脸也有个限度。
  “你是不是喝酒了？”尹逸眯了眯眼。
  “刚刚陪长辈喝了几杯。”
  程陌瞥了瞥脚边空的红酒瓶数量，眼神有些凉薄，声音含笑：“你放心~我现在很清醒。”
  尹逸抿了抿嘴，心里突然涌上一种陌生的感觉。
  某种程度上，他可能高估这个人了。
  他之前说的那些无情的话，这个人不是介意。
  而是被伤到了。
  ……
  “你呢？接受同性吗？”
  “这算第二个问题？”
  “算。”
  “大哥…”尹逸一时有些无言：“你都肆无忌惮撩了我一学期了，现在才来问我这个？”
  “我哪次撩你你不是反撩回来了？”
  程陌感叹，语气上带了几丝哀怨：“最后还不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你一个人抽身得倒是很潇洒，从没想过被你抛弃的我是什么感受。”
  尹逸：“……”
  他什么时候抛下他了？
  哦，想起来了，运动会上的确有一次是甩了这人的手。
  “你可真记仇。”
  “记仇啊…”
  电话另一边的人顿了顿，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语气陡然欢快了许多：“那小叔叔，你能给我一个报仇的机会吗，比如手给我牵一整天，我没松开之前你不能松开。”
  “不能。”
  瞬间拒绝。
  这人喝了酒之后，真的是连平时那最后一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克制都卸了下来。
  肆无忌惮，任性妄为。
  在学校的时候，有老师和同学在，这人还能收敛点。
  现在这人就真的是没脸没皮了。
  不过——
  不知道为什么，尹逸觉得，这才是他想象中这人该有的样子。
  “接不接受同性…”
  尹逸转移了会儿视线，又轻又缓地眨了眨眼，神色平静：“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是无性恋。”
  “但后来我发现，我只是单纯地对这种事情感到厌恶而已。”
  也不是没有看过相关的东西，不管是性启蒙类的读物，还是将这种事进行各种美化后的小说电影作品。
  倒不如说是看的太多了，从一开始还有这么一点对人类伟大繁衍活动的进行过程产生好奇，到最后变成彻底的无动于衷。
  ——淳朴兽性在人类身上的残留物。
  这是他现在仅剩的感想。
  当他说完之后，对面就陷入了一阵长久的沉默。
  过了不知道多久，对面才重新传来声音。
  “我能追问一件事吗。”
  “说。”
  “你的厌恶来源于不信任，你不仅不信人，你对‘感情’这种东西也不信任，对吗。”
  “对。”
  凉凉的嗓音经过电子处理更显无情，就像是机器一样平板地毫无起伏。
  “到现在我也一直觉得，感情是人脑给人最大的骗局。”
  “……”
  像是察觉出了对方此时的无言，尹逸的心情莫名其妙地变好了。
  “同盟的预先支付理论知道吗？”
  “…知道。”
  尹逸继续悠然道：“我一直觉得恋人之间的关系跟这个关系很像，如果没有一方率先付出代价承担损失，就无法得到未来利益翻倍的结果。”
  “但是为什么会有人能够不计回报地对另一个人好，除了血缘关系，我完全想不出这种义务和动机的来源。”
  “明明人与人之间纯利益关系最轻松，但是恋爱这种关系却非要你排除掉利益谈感情，所有的一切都没有指标可以量化，全凭感觉，毫无章法。”
  “我一直很想知道……”
  尹逸扶了扶下巴，轻声呢喃：“最终那些人是怎么判断自己是喜欢上一个人的呢？
  程陌静静听着，没说话。
  “唯一能算作标准的估计只有付出的程度吧。”
  尹逸嘲讽似的勾了勾嘴角：“但是就这点也要因人而异，主观评判。”
  “有些人听到海誓山盟就感动地跟个什么似的，有些人任别人付出再多甚至倾家荡产他也无动于衷。”
  “很不公平吧…”黯淡月光下，少年眼神凉薄。
  “爱情这玩意儿真的是世上最不公平的东西了。”
  ……
  长久沉默过后，对面一声叹息：“…小叔叔，是谁拿走了你的感性。”
  “我现在过去揍一顿那个人还来得及吗。”
  “很多，包括你。”
  “……”
  “怎么。”尹逸微笑：“要自己揍自己吗。”
  “……”
  尹逸看着窗外这夜色风景，嘴角微勾，无声地笑了起来：“你之前说我害怕孤独…”
  “正相反，其实我很享受孤独。”
  “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我’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或许是今晚夜色格外美丽，幽黑深邃，广袤地像是能把一切都包容进去一样——包括他这个一直游离在外的隐形人，尹逸今晚话格外多。
  “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彼此相互勾连越深，作为个体的意识消散得越快。”
  “有些人甚至还会将自己的喜怒哀乐与他人的动态挂钩，以此为标榜说自己这样都是因为爱。”
  “实际上，这些人不过是一厢情愿地想把自己自私的后果让他人承担而已。”
  “我不会变成这样，也不想变成这样。”
  尹逸望着窗外这片黑天，瞳仁黑得快要跟这片天空的颜色混同在一起了。
  ……
  “所以…”
  对面的声音很平静，起码现在听上去是这样的。
  “你永远不会将自己的情感倾注到别人身上，是吗。”
  “嗯，除非我疯了。”
  夜空寂静，月色黯淡，云雾浓稠得像是一团墨。
  神爱世人。
  神平等地对待所有人。
  而恶魔致力于诱人堕落。
  “不值得…”
  夜色中，这声音很轻，轻得都要让尹逸觉得这是他单方面的错觉了。
  “尹逸，不值得。”
  “这群人不值得你这么逼自己。”
  他连小叔叔都不叫了。
  尹逸又轻又缓地眨了眨眼，声音平静。
  “你有听清楚我刚刚说的话吗？”
  “听清楚了。”
  “感情无用，享受孤独，做个无私的人。”
  “…我终于明白你语文为什么这么差。”
  这显然是阅读理解这块出了大问题啊。
  尹逸还想继续讽刺两句，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对方打断了。
  “刚刚说错了，你不是没有感性。”
  “你是感性到了极致，不想让周边的人受到伤害，为求得最优解，所以选择理性。”
  他对每个人都微笑，是因为知道真实的自己不能让这些人知道。
  他对每个人都保持距离，是因为知道自己浑身带刺，别人太靠近他会受伤。
  他对每个人都很好，是因为知道自己跟别人保持了距离，但是别人却不一定对他有所保留。
  只要对方不触及他底线，他就能释放自己最大的善意。
  ——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
  程陌嘴角轻轻上扬。
  自他们认识第一天起，他眼中的尹逸，就一直在不夹杂感情地审视这个世界。
  像个神一样。
  “你还是太温柔啊，小叔叔。”
  程陌叹了声气：“但是为什么对我就这么心狠。”
  尹逸：“……”
  他已经不想说话了。
  “我不会这么想。”
  “善恶轮回，因果报应，路都是自己选的，跟别人无关。”
  “不要因为别人束缚自己，这样不值得。”
  尹逸烦躁地蹙了蹙眉：“都说不是了…”
  “那你那天为什么会哭？”
  “啊？”尹逸愣了愣，一时没跟上这个人的思路。
  那天？哪天？
  看电影那次吗？
  程陌没有理会他的迟疑，继续问：“班歌班服的时候为什么要搀合进去。”
  “明明不是自己的事。”
  尹逸反应过来了，凉凉道：“班级集体活动，同学之间互帮互助，不是应该的吗？”
  “是吗…”“程陌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明明有更便捷的方法，偏要大费周章，绕了一大圈就为了保护一个人的自尊心。”
  “呃…”
  “两年前为什么不惜自己涉险也要过来救那个女孩。”
  尹逸怔了怔：“因为…”
  “因为你觉得自己有能力救她，还能把那群人渣送到他们该去的地方。”
  程陌打断了他的话。
  “之后还想着自己一个人收拾残局，以身犯险送那群人渣去局里改造。”
  尹逸蹙眉：“因为这是我一个人招惹的事…”
  跟别人没有关系。
  程陌眯起眼：“你知不知道如果当时不是因为我在，你现在还不一定能够在这跟我好端端地说话。”
  尹逸紧皱起眉。
  他想说不要太小看他，正常情况下，他一打五个都没有问题。
  更别说他当时还带着工具。
  “电棒，棒球棍，防狼喷雾…十几个人一拥而上，就你跑个八百米都能发烧的娇弱身子能全身而退？”
  “嗯……………”
  对面嘲讽一笑：“你当自己是神吗？小叔叔，以一己之力救所有人？”
  尹逸恼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大半夜打电话过来就为了嘲讽我吗？！”
  “我想你能多依赖我一点。”
  “………………”
  凭什么？
  你是我的谁？
  我自己的事，我为什么要依赖你？
  你有什么资格过来插手我的事。
  沉默了许久，最后尹逸冷笑一声。
  “我要是感性到极致变成理性，你就是感性过头变成我行我素。”
  “或许吧。”
  这人还不要脸地应了：“我一向拿主观臆测当真理。”
  他笑了笑：“你难道不是？”
  尹逸：“…………”
  不想说话。
  “怎么不说话了？”
  “……”
  “睡着了？小叔叔，小叔叔？小叔叔~”
  越到后面，尾音拖长，像是在撒娇。
  尹逸现在不是很想理这个人，凉凉道：“睡着了，没空理你。”
  另一边，程陌倚着栏杆，无声地笑了笑。
  “尹逸，你说，如果我们两个从小就认识，现在会怎样。”
  “竹马竹马剧本吗…”
  尹逸半阖着眼，声音平板：“就像我们之前讨论过的因果论，我不认为提早认识你的我还会跟现在的我是同一个人。”
  程陌弯了弯眼睛：“你是觉得与我相遇能改变你吗？”
  尹逸不为所动：“根据蝴蝶效应，我要是在某个时间段遇到一条狗我也能改变。”
  “……”
  “你确定要把自己跟狗相比？”
  “知道吗？小叔叔。”
  程陌叹息一声：“你有个坏毛病，要是被谁说中了心事，就越会逞强，越会刺谁。”
  尹逸：“……”
  “我心甘情愿承受你所有恶意。”
  微风裹挟下，这个声音很温柔，就像这片夜色一样，仿佛能把他的一切都包容进去。
  “所以……”
  “你能试着相信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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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了想，决定零点之后再发。
  愿一切安好。
  圣人千古，国士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