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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总是斤斤计较那些我自己都不记得的事。

  我看着忙忙碌碌的宫人。
  “你说要干嘛?”我问王太御。
  “摆宴。”他回答。
  “在这儿?”我指指自己脚下,“他要请谁来啊?”
  我首先自然是想到韩啸云那帮子人。虽然他们肯定不会当着魏弃之的面拿我的现状开玩笑,但我知道他们心里怎么想,怎么鄙薄我。我一点也不想见到他们。我不想见到任何人。
  王太御呵呵笑笑。他笑完,见我还是瞪着他,没有从他的笑里自个寻找到答案,只好明明白白告诉我:“自然是宴请您。”
  这给我整不明白了。
  “请我?我一直在这儿啊?”
  王太御又呵呵呵地笑。他心里肯定有答案,但他不乐意告诉我。罢了,我还不乐意知道呢!我管那个人又突发什么奇想。
  “好吵,”我说,“我出去转转——别跟着我。”
  *
  我坐在湖边。隆冬时节,湖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砸也砸不开。这里没有风,今天也是晴天,就算是冬天,被太阳这么照着,也不觉得冷。当然,也可能是这件裘皮斗篷太暖和了。毕竟是给皇帝披的,天底下最好的裘皮。过于暖和了,不值得。这里的东西看起来都是,好得没有意义。与其说是这里的人需要,或者说他们在享受,不如说是在讲排场罢了。
  有人走过来了。我以为是跟着的我人(我知道不可能没人跟着我)看我坐太久,劝我起来,所以就没回头,没有理会。然而我听见桃林公主的声音:
  “将军,想跳?”
  “啊!殿下……”我坐在一块石头上,还真不方便立刻向她行礼。她摆摆手,示意我不用动了。
  “我每次路过这里,也想跳。”她说。
  这要是别人说这话,我肯定要否认她的猜度,再劝慰她本人。但这是桃林公主。
  “那来年开春,解冻了,”我说,“殿下会跳吗?”
  “不会。”她回答我,“有些事,在心里遐想一番,做个慰籍就够了。”
  “殿下是还有别的事要您咬牙坚持,”我抓起一块石子,扔出去,“我却是已经无事可做。”
  “……将军,有没有意愿娶我五妹呢?她虽性情古怪,也算国色天香。成亲后,她会给你找不少事。”
  “您又乱开玩笑……别告诉我您没开玩笑。”
  “那人要把她嫁给他侄子,”她说,“五妹妹说,她情愿嫁给您。要是你们两厢情愿,我想天子也不是不能恩许。”
  我失笑出声。
  “没有用处,没有意义。”我又抓起一块石子。
  “事都是做完才知道,到底有没有用。”
  那也确实。
  “可我不想。”我说,“我累了。”我把石子扔出去。
  我知道,人啊一般是这样,你帮他,他会感激,觉得你是好人。但你要是在他觉得你可以帮他的时候没有帮他,那他就会立刻对你怨憎起来。反正我遇到的好多人是这样。我自己……也不能说不是这样。
  我做好桃林公主从此记恨上我的心理准备了。但是,她没有。
  “好吧,将军。”她说,“其实,我也理解您,那人总爱故意让人胆战心惊,我尚且觉得煎熬,更何况是每日朝夕与他对处同寝的您……您受苦了。”
  那倒也不是这么一回事。他现在对我还真没有以前那么喜怒无常,横挑鼻子竖挑眼,没事找事在小事上立威。因为我现在不吃他这套。因为他也不再需要这样。
  但是我觉得,对桃林公主解释这些,我很难堪。虽然,她,作为他的妻子,对我,他的男宠说,您受苦了,同样让我很难堪。在两种难堪里,我选择什么也不想,看着冰面,沉默。
  “刘将军,过两天是正旦了,”她说,“提前向您贺一声——新年嘉康。”
  *
  我回去时,他已经坐在摆好的席上等我了。真就只有两个席位,一起摆在主位上,帝后都不会那样不分主次。真是瞎搞。
  宴会本来是好多人一起高兴吃喝的,但是他搞的这个嘛,人是不多的,本就不多的人一个个也显不出高兴。我走过去,坐下。实在不是我故意摆脸色,我早就做不出高兴的模样了,也没有力气装,反正我知道他不在意。而他,不知道是等我太久不耐烦,还是我和他皇后说了一会话这事已经报给他,又惹小肚鸡肠的他不痛快了,总之他也没有了平日那副自娱自乐玩得挺高兴的笑脸。王太御真是又能装又能忍,跟这样很正常似的,面不改色吩咐开宴。乐师们奏乐,一队舞女趋步上来,盈盈一拜,开始跳舞。
  我看着,想起在胡地,一个女人在寒夜里跳舞。殿内烧着炭火,还是寒冬腊月的时节,冷,我们都没脱棉服。她们一群姑娘薄裙水袖地跳舞。而我身边的这位安排她们来跳舞的人根本看都不看,只一杯一杯地喝酒,低头吃菜。
  我以前也没有看不惯过这种事。可是现在不知道怎么,看着她们从容的笑脸,就觉得刺眼。这种苦她们都习惯了,都接受了,觉得理所应当。主人家养着她们,不杀她们,就是为了没事闲的叫她们过来吃这种苦头,分明并不需要歌舞。可她们笑得那么高兴,那么荣耀。是啊,能在天子心血来潮开的私宴上献舞,为这个至高无上的人增添一些满意和舒心,多大的荣幸。在场的人都是这样,舞女、乐师、宫人,为了他莫名其妙的念头忙活一下午,并不讨厌他,而是觉得荣幸。
  我好讨厌他们。因为我不是他们。我做不成他们。因为他们全都非常怡然,只有我笑不出来。
  “不喜欢?”他突然说。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转过头来盯着我。
  “不喜欢。”我说。
  “你原来可喜欢了。”他喝了一口酒后说,“你总是……盯着那种,脸很圆的……”他笑了一声,“所以我就把你喜欢的那种类型,都赶走了。”
  这我并没有没注意到。我也没留心过我以前盯什么样的舞女。他总是斤斤计较那些我自己都不记得的事。
  “她们很冷,”我说,“既然你不想看,我也不想看,就让她们下去吧。”
  他冷哼一声,大约是不屑,但没说什么。他看了一眼王太御,王太御于是就停了歌舞。她们下去了。过了一会,老人家又上来,带了几个穿得暖和的。她们一身戎装似的红袄,手提一柄剑,对我们一拜。乐师换了一种激昂的音乐。剑舞。
  但这个就是我真的不喜欢的节目了。和真正的剑法比起来,这些舞蹈未免太柔媚,矫作气势了。这下换成了我一个劲喝酒吃菜,不想看。
  魏弃之突然站起来,走过去。舞曲暂止。他拿过一位舞娘手里表演用的没开刃的剑,挽了个剑花。
  他看着我。
  “来吗,阿信?”他说。
  不想来,又打不过。武功也被废了,练也没意义。这不是操练,是让他耍着玩呢。
  但他突然抽走另一位舞女手里的剑,扔向我。
  我接住了。
  我站起来,走过案几,提起剑尖,指向他。她们都退下了。乐师又奏起战舞的乐曲。
  “我不用内功。”他说。他率先刺来。
  我们在乐声中对打,招式的节奏不觉合上了乐曲的韵律,剑刃相击的声音许多次竟还合上了琴音。汉朝的高皇帝在鸿门宴上,看的也是这样的一场剑舞吗?
  他挨了我一下。
  他让着我,我知道他让着我。我从来是打不到他的,但是现在他让我打到他。他越是这样,我就攻得就越不留情面。剑虽然没开刃,抽过手臂也得青好几天。但是他一声不吭,和我继续,甚至越让越多。
  他以前从来不让我。我和他说,你打人太痛了,不求你输给我,你轻点手行不行?他说不行。他说战场上,敌人可不会轻手,我要是想不痛,就学得再快点。
  我刺向他的心口。我想刺穿。这么钝的铁,不用内力,是刺不穿人的。
  我拄着剑,跪在地上,气喘吁吁,说不出话。全身都痛,痛得眼前发黑。魏弃之让所有人都下去。他扔了手里的破铜烂铁,站在那里。
  “你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开一个宴会吗?”他说。
  “没兴趣知道。”我说。
  他照例不在乎我回答什么,自顾自继续说:“因为过几天的正旦日会很忙,不能和你一起过。”
  我一边抽痛得吸冷气,一边断断续续地笑起来。
  “假惺惺,真恶心——你就不是个爱过节的。”我说,“你整这么一出——就是——想和我过年?——你蒙谁呢!”
  “你想。”他说,“你不喜欢一个人过节。”
  我觉得不只是身上痛,我的心在一起抽痛。
  “我不想和你!”我喊道,“除了你谁都行!”
  “你好点了吗?别难过了。”他走过来,跪在我身边,捏着我的下巴,舔我脸上的眼泪,“你当做今天除夕,明天正旦,我们去守岁——我确实不是个爱过节的,我觉得过节都没意思。但我一直都很喜欢和你过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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