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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6章 还在

  夜色沉沉的太平居一片静谧,除了门前的灯笼,便只有后院豆腐坊亮着灯。
  这里的灯夜夜不停。
  孙才点卤之后,用钥匙从内打开门。
  门外廊下说笑的伙计忙起身。
  “都给我尽心些,再敢干活时偷酒吃,就赶你们回去。”孙才走出门看着二个小伙计教训说道。
  “师父,你一天说三遍,我们记下了,别再说了。”一个嘻嘻哈哈笑道。
  孙才呸了声。
  “说十遍不往心里去也没用!”他说道,“如今好日子来的不易,你们好容易改了运道,谁要是不好好干,就再赶你们回去做叫花子!”
  “师父放心师父放心,就算你不好好干我们也都要好好干!”两个伙计说道。
  孙才端着架子点点头,又察觉不对啐了口。
  正插科打诨,孙才忽地停下,侧耳向外。
  “师父?怎么了?”一个伙计不解问道。
  “我似乎听到,很多脚步声?”孙才说道,带着几分不确定。
  暗夜沉沉,连虫鸣都绝迹,两个伙计下意识的向门边看去,似乎真的有呜咽哭声传来,不由打个寒战。
  “还不到,七月半,没,夜行鬼吧..”一个压低声音说道。
  孙才呸了声。
  “鬼的你的头!”他瞪眼说道,一面伸手点着前面的酒楼,又身后指着豆腐坊,“这里是什么地方?太平居,太平豆腐,佛爷用的豆腐坊!哪个鬼敢来?”
  那倒也是,两个伙计又站直身子。
  “今日天热,我就在院子里铺个席睡吧。”孙才仰着头,大摇大摆说道。
  他说着话果然向庭院而去,才走到院中,就听的外边尖利回旋的女人哭声由远及近而来,撕破了夜的静谧。
  这已经不算是哭声了,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喊又或者毫无意义的嘶吼,从耳中穿过,只让人汗毛倒竖。
  是什么样的事才能让人发出这样的声动?又或者说,根本就不是人…
  孙才嗷的一声尖叫跳起来,廊下的两个伙计也叫着抱在一起。
  太平居里的灯一盏接一盏的亮起来,窗子门拉开,脚步声响起,人声询问。
  “孙才,你们干什么?”
  徐棒槌从楼上探头瞪眼喊道。
  院子里孙才抱头瑟瑟伸手指着外边。
  “夜鬼哭啊!”他颤声说道。
  徐棒槌瞪眼向外看,此时四周嘈杂声不断,说的笑的,哪里有哭声。
  “怎么了?”
  徐茂修已经走出来。
  因为豆腐坊的特殊,他们几个兄弟就睡在四周,分别围着豆腐坊,如果万一有事,能够最快最严密的守住。
  “孙才癔症呢。”徐棒槌没好气说道。
  “我没癔症,外边有人哭!”孙才忙喊道。
  可不能背上癔症这个名号,要不然饭碗就砸了。
  徐茂修皱眉,抬手。
  “都安静!”他提一口中气喝道。
  嘈杂说笑声顿时停下来。
  所有人都屏气噤声侧耳。
  尖利的拉长的哭声随着风声忽远忽近而来。
  院子里顿时又乱了。
  “看,有火把!”站在二楼的人喊道,同时伸手向外指去。
  火把?
  楼上的人踮脚,楼下的则涌到门边透过缝隙看去。
  漆黑的夜色里果然出现一群人,三四个火把燃烧,如同一条火蛇向这边快速蜿蜒而来。
  “是阿宋嫂!”
  楼上忽地有人喊道。
  阿宋嫂?李大勺的媳妇?
  徐茂修抬头看那人,见那是李大勺带来的一个伙计,很显然跟李大勺家很熟悉,此时他面色惊愕,似有恐惧。
  “那些人都是我们村的,抬着一个人呢!”他又喊道。
  徐茂修和范江林对视一眼,心里都咯噔一下。
  出事了!
  京城的城门未时击鼓而闭,五更击鼓而开,如今到了夏日,天亮的早,所以改为四更。
  所以当夜半三更被叫起时,城门守卫没一点好脸色。
  “吼什么吼!”他们探出头斥骂道,“夜鬼走路不用叫我们的。”
  城门前有十几个人,举着火把,冒着黑烟的火光中映照出他们惨白的脸,比鬼也好不到哪里去。
  城门的守卫见得古怪事多了,但此时还是忍不住打个寒战。
  “看。”还有一个用胳膊杵了杵同伴,“血。”
  大家低头看去,果然见火把下这些人身上染着斑斑血。
  城门守卫顿时缩了回去。
  “差爷,我们是要进城看病的!”徐茂修大声喊道,“急症救人啊!”
  法令有疾病生育丧事可享受例外开启城门。
  是急症?那怪不得。
  城门守卫又探出头。
  “有文牒吗?”他问道。
  徐茂修忙将手中里正开的文牒举起。
  城门缓缓打开,几个守卫得以近距离看来人,不由也吓了一跳。
  门板上躺着一个男人,脸已经看不出原本的相貌了,又青又肿血迹斑斑。
  这明显是击打所致。
  城门守卫意味深长的摇摇头。
  徐茂修将一把钱塞给守卫。
  “让差爷费心了,这点钱拿着喝茶。”他说道。
  看这个男人身材高大穿着简单但行事沉稳,守卫们掂了掂手里的钱满意的点头。
  “最近的跌打馆就在这条街上。”他伸手指了指说道,一面吩咐两个守卫跟去。
  虽然已经有了文牒,但这种夜半入城的,他们还是要亲自跟着去。
  徐茂修已经抬脚迈步,不知听到没听到。
  “这边,跟我快走。”他喊道,先一步向城中奔去。
  人群随后跟着呼啦啦的涌去,两个守卫摇头刚要跟上,后边还有一个人跌跌撞撞的重来。
  这是一个妇人,身上也染着血迹,手在身前死死的抱着一包裹,包裹上亦是血迹斑斑。
  在城门灯的照耀下,妇人面色惨白,双目无神,犹如鬼魅。
  “还在,还在。”她口中喃喃。
  “什么还在?”守卫问道。
  那妇人却似乎失魂落魄不理会。
  “还在,还在。”她嘴里喃喃着跌跌撞撞的前行。
  这种突遭变故的人守卫们也见得多了,又当场吓晕的,也有当场吓疯的。
  看来这妇人是后一种。
  “世道艰难啊。”守卫感叹一声,对于很多人来说,一点小变故就能让生活完全颠覆。
  他摆摆手,示意两个守卫跟上。
  这一耽搁,那群人已经在街上跑出去很远,两个守卫忙跑着追去。
  杂乱的脚步声在夜半的街道上响起。
  “不对,不对,医馆在这边!”
  两个守卫看着前边的人群没有向方才指出的跌打管去,而是沿着街道向城内,不由忙喊道。
  没有人理会他们。
  就连落在最后,跑几步就会跌倒的妇人也没有回头,爬起来跌跌撞撞,然后摔倒了,然后再爬起来,周而复始的继续向前跑。
  莫不是歹人!
  两个守卫大惊,眼瞅着那群人在街道上跑的没影了。
  “他们人多…”一个颤颤说道。
  万一真行凶,他们两个还不够被人家祭刀呢。
  但如果真行凶,就算此时他们侥幸避开的一命,待事后追查也必然是死定了。
  正冷汗间马蹄声在街道上响起,二人顿时大喜。
  三更半夜敢在街上乱走的都是犯夜罪名,更况且骑马。
  能如此做的自然是师出有名的。
  这是巡街的金吾卫来了。
  “大人们!”他们扭头冲着马蹄声就奔去了,挥着手大喊道,“快来人啊!”
  看着三更半夜里有人大喊着冲过来,巡街兵将十几个人戒备的刷拉拔出刀。
  “什么人?”为首的男人喝道。
  “大人,大人,我们是城门守卫。”两人忙喊道,走进一些,接着马前灯,看清为首的男人,顿时大喜,“竟然是大将刘大人!”【注1】
  闻听此言那边才打量几眼收起兵器。
  “尔等不守城,来街上作甚?”刘大人问道。
  “大人,方才有人求医入城,我们护送察看,但却被他们跑了..”两人忙答道。
  竟然如此?竟然有歹人敢作怪?真是好大胆!
  刘大人大怒,将才放好的腰刀又抽出来。
  “儿郎们,跟我去抓贼!”他喊道。
  伴着暴雨骤雨一般的蹄声,十几人的巡城骑兵在街道上卷起狂风,只把两个城门守卫吹的东倒西歪。
  “这可是个立功的好机会,我们也快些去!”一个扶着帽子站稳喊道。
  有这些兵将在,抓贼流血轮不到他们,但忠于职守英勇无惧还是少不了他们的。
  两个人迈开两条腿追了过去。
  徐茂修等人是在程娇娘门前被拦住的。
  “我们是看病的!非是歹人!”徐茂修急急喊道,一面指着躺在门板上的李大勺。
  四周的人经过这一路的奔跑,此时被甲兵们拦住停下,一口气泄了再支撑不住,都吐着舌头大口喘气,更有那身体差的干脆跌躺在地上。
  就这样子做歹人是差了点。
  刘大将心中已经一半认定是误会了,他的视线扫过门板上的男人,便又皱起眉头。
  “那你们不找医馆,乱跑什么?”他喝问道。
  “大人,不是随便一个医馆就能治的的。”徐茂修说道。
  刘大将心中的疑虑便又多了些。
  “这是被打伤的,皮外伤看着可怕,死不了人,怎么就治不得?”他喝道。
  徐茂修看着他,神情悲戚。
  有时候,死反而比生要容易的多。
  “三郎君!果然是你!”
  婢女的声音传来,不远处的一家宅院打开了门。
  婢女金哥儿提着灯跑出来。
  “出什么事了?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婢女急急问道。
  徐茂修转身向那边。
  “快请妹妹,救命。”他声音嘶哑说道。
  妹妹?
  刘大将更加惊讶,妹妹救命?
  他抬头环视打量这个宅院,院子里灯笼已经点亮,照着干净整洁的院落。
  啪嗒一声打石声,让他惊了下,寻声看去见墙角假山石上竹笕里正有水潺潺流出,冲刷着光洁的山石。
  这是..医馆吗?
  他的视线转向廊下,门板上的男人已经被放下,正有一个女子从内走出来,背着室内的灯光,看不清形容,只看到她抖了抖宽大的衣袖,跪坐下来。
  “只是皮外伤吗?”程娇娘问道,看着门板上的李大勺。
  “不是。”徐茂修说道,声音有些沙哑。
  婢女半芹金哥儿都围在四周,看着已经认不出的李大勺都眼圈发红落泪,闻听此言都看向徐茂修。
  都已经被打成这样了,难道还有伤?
  程娇娘没有看徐茂修,而是看向李大勺,她的目光逐渐下移,然后停下,猛地坐直身子。
  神情虽然一如既往那般木然,但这种动作已经足以表明她此时的震惊。
  婢女半芹三人忙看向李大勺。
  平躺的身子,放在身侧的手……不,没有手,只有光秃秃的死死勒住包裹的满是血污的手腕。
  “手呢?”婢女尖叫一声。
  手?
  刘大将迈上前一步,看向那门板上的男人。
  “还在,还在。”
  女人的喃喃声又响起,刘大将身子被撞了下,他皱眉看着一个妇人从身边跌撞过去,手里死死的抱着一物。
  “还在,还在。”她跌跌撞撞,迈上台阶时摔倒。
  婢女半芹忙哭着去搀扶。
  阿宋嫂却似毫无察觉,她挣扎着来到廊下,跪坐在李大勺身边,神情带着几分欣慰,将那布包放到李大勺身边,似乎卸下了重担。
  她将布包小心的打开,露出其中一只青白的手。
  “还在,还在。”她依旧说道,脸上露出笑容。
  手!
  一只手!
  断掉的手!
  婢女和半芹站得最近,陡然看到忍不住尖叫一声掩面退后,金哥儿也吓得后退几步。
  而刘大将则前行几步,带着几分恍然又几分复杂。
  这样啊……
  这就是娘子说的,麻烦吗?
  我的天啊,我的天啊。
  婢女掩口面色惊骇。
  院子里婢女的哭声以及男人们沉闷的叹气声,再加上阿宋嫂嘻嘻的笑声以及重复的二字呢喃,气氛几乎令人喘不过气来。
  “我..我…”
  门板上的李大勺幽幽的醒来,肿胀的眼微微呈现一条缝,被打破的嘴唇蠕动着。
  “救命…”
  他的声音细小无力,但近前的徐茂修等人还是听清了。
  “大兄弟,你别怕。”徐茂修哑声说道,伸手握住他的手臂,“救了,贼人已经被打跑了,你没事了。”
  没事了…
  李大勺慢慢的转动头。
  “我,我的命被救了…”他喃喃说道,努力的睁开眼,看到面前的程娇娘,顿时又多了几分力气,“娘子,娘子..我的病能治吗?”
  “能治。”程娇娘说道。
  病自然是能治,但是手呢?
  婢女和半芹死死的捂住嘴掩住止不住的哭声。
  李大勺咧嘴笑了。
  “是,娘子,治好了我的病….还有…我的命…”他虚弱说道,一面用力的要抬手,然后他想到了什么,急促的喘息,“我的,我的,手…”
  徐茂修转开头不忍再看再听。
  一直在旁边喃喃的阿宋嫂听到这话,立刻高兴的将断手捧起来。
  “在呢,在呢。”她大声说道。
  半芹再也忍不住,哇的放声大哭。
  婢女跪下来抱住阿宋嫂。
  “阿宋嫂,阿宋嫂,你哭出来吧,你快哭啊。”她喊道,摇着阿宋嫂。
  阿宋嫂神情有些惶惶无助,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要自己哭。
  “在呢,在呢。”她依旧说道,死死的抓住断手。
  “打晕她。”程娇娘说道。
  话音刚落,徐茂修便毫不犹豫的举起手,重重的击在阿宋嫂颈后。
  阿宋嫂软软的倒了下去。
  “扶下去。”程娇娘说道。
  婢女和半芹忙合力搀扶着退开。
  断手落在地上,摇曳的灯下越发的青白。
  李大勺的脸上流下血水,声音呜咽。
  “没了..没了…”他呜咽着。
  没有了手,就算有命在,又有什么用。
  没有了手,他不再是厨子,他是个废物,又成了废物。
  就像当初被醉凤楼赶走的废物一样,就像当初躺在床上等死的废物一样。
  他是个废物。
  纵然有贵人相助过了几天好日子,但是,他还是个废物,终究要成为一个废物,这是他的命,这都是命。
  “娘子,其实,命是不能治的…”李大勺喃喃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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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武官末等官阶,此处为金吾卫下左右街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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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凭什么我要做碎掉的玉,凌落成尘,被人踩在脚下?
  我就是要做一片丑陋的瓦,稳稳的站在最高处,无畏风吹雨打,酷暑寒冬,俯视着你们,成为地上的泥。
  (姐夫神马的,就是用来干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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