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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雨

  有徐志怀在,南市自然没能去成。
  苏青瑶只得待在家里,校对编辑部寄来的书稿。随稿件一起寄来的还有她的薪水,足足四十块,说多不多,买两件短大衣就能花光,说少不少,能换到两千只鸡蛋。苏青瑶将支票偷偷放到荷包,又踩着绘有芙蓉花的高凳,扶着橱柜,打开柜子上储藏冬衣的皮箱,将荷包塞进大衣。
  时隔五年,再次收到薪资,她感觉非常奇妙,以至于每次路过那个房间,都不自觉地要望一眼房门。
  临近入秋,上海突然变得极其闷热。
  这天,苏青瑶寄出校对完成的稿件,在躺椅小憩。湘妃竹的折扇展开,盖在脸上遮光,素白的纸面,画一枝桃花,散散落落地开着。扇面题两行小字: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
  广播电台正在放越剧,收音机是徐志怀厂里出产的,里头的越剧演员,他也捧过好几名,二者打包成套卖,销路甚好。
  唱完了选段,插进一串广告,接着开始放唱片。唱歌的是明月歌舞团新捧的歌手,叫周璇。苏青瑶迷迷糊糊地听着,半梦不醒,恍如随风乘上一叶扁舟。
  就在这时,她眼前忽得一亮,应是有人揭开了盖在她脸上的桃花扇。
  那人分明就在她身边,却不说话。苏青瑶有些醒了,但没睁眼,继续装睡。
  对方顿了顿,伸手拨开黏在她面颊的碎发。指纹顺着细细的毛流,没入发髻。指腹有一层茧,还有些凉,是无名指的婚戒。收音机里周璇的小细嗓哼着:“鲜血筑抵抗城墙,历过万世百千风浪,雪霜下人自强,同寻中国新方向。”
  苏青瑶知道是徐志怀。
  他刚参加完国货展览大会的开幕式回来。
  战后为抵制日货,国货商人想了不少法子,其中就有这个国货展览会,为了吸引市民,还特意在开幕式举行了个游艺大会,叫来易方朔表演滑稽戏。
  苏青瑶碍着前几日发生的事,不想跟他在外头扮恩爱。徐志怀倒也没为难她。
  “怎么不回房间睡?”他沉声问。“小心着凉。”
  苏青瑶翻身背对他,仍闭着眼。“太闷了。”
  “回来的时候,恰巧路过书局。”
  说着,耳边传来拆油纸的动静。
  他拿着书,胳膊从背后绕到她眼前,搂住她。
  苏青瑶睁眼,是新出版的《三闲集》。
  “我听书局讲,月末大概要发金粉世家,”徐志怀接着说。“你要看吗?”
  苏青瑶接过书,轻声回复:“我到时候自己买吧。”
  “《文学月报》的稿子寄出去没?”他又问。
  “寄了。”苏青瑶坐起,顺手将书放在身侧。“你怎么有闲心关心这个?早先还一口一个没必要。”
  “是没必要,累得要死,又挣不了多少钱。”徐志怀看着她。“但你要是开心,找点事做也挺好。我也就嘴上说说。”
  苏青瑶隐约察觉出他话里的意思,下意识地避开他的目光。
  “闷死了。”她嘀咕,站起来去开窗。
  窗户对着花园,一低头,便看见成片的苍绿。矮墙爬满藤葛,令地上的绿意蔓延到墙头。亚细亚火油公司投资的别墅,西洋气十足,真难想象中国人会做这样直白的布局。
  苏青瑶两条胳膊支在窗边。热风迎面吹来,像一头扎进面糊,又潮又黏,直叫人喘不上气。
  背后传来脚步声。
  徐志怀拧上无线电,啪嗒一声,屋内什么声也没了。他放轻脚步,缓缓走近,然后弯下腰,从身后松松地拥住她。他似乎从没像现在这样低俯过,一直到残留胡渣的下巴蹭到了她的脖颈。苏青瑶浑身一麻,玫瑰色的旗袍绸子绷得紧紧的。
  “好热。”苏青瑶话音微颤。
  “嗯,要刮台风了。”他道。
  徐志怀说的不假。
  没过两天,电力局在报纸上刊登了停电通知,街道也张贴了布告。
  到台风登陆的那一日,傍晚的云层恰如火烧平原。别墅的门窗悉数锁死,一些地方甚至钉上了加固的模板。室内闷到极点,仿佛一口不透气的棺材。吴妈胳肢窝夹着蒲扇,给佣人挨个发蜡烛,发完,又叫上几个女佣到二楼布置烛台。
  很快,火烧云褪去,黑云压城,狂风挟带暴雨袭来。苏青瑶借着卧房蜡烛的微光,划亮火柴,又点燃一根蜡烛的烛芯。窗缝“咝咝”地叫。
  点燃烛台,她拿起来,预备去书房找徐志怀。走廊漆黑一片,她擎着蜡烛,随雷雨声从这头浮到那头。突然,窗外雷光乍现,惨白的天刀劈开黑幕,将走廊短暂地点亮。暴雨倒映地板,一如汹涌的海水倒灌。
  她走到书房前,敲敲门,里面的男人说了声“进来”。
  苏青瑶推门而入。
  屋内竟然没点蜡烛,男人溺在暴雨带来的黑暗中,相当松弛地坐在沙发上,把玩着她先前用来遮光的桃花扇。桌面摆了一个玻璃杯,酒还剩一些,架在烟灰缸上的雪茄抽了半根,灰烬间隐有赤色的火星闪烁。
  苏青瑶关上门,同他说:“还以为你在办公。”
  “没,”徐志怀轻笑,转头望向窗外。
  到处是黑色,也不晓得他在看什么。
  苏青瑶单膝跪在茶几旁,放下鎏金的烛台,紫棠色的旗袍飘忽忽起落。她穿的旗袍要比寻常女子的更长,开叉也低,绲边从小腿肚岔开,露出内里绀青色的丝绸衬裤,衬裤也长到脚背。
  烛火同时照亮了他们两个。
  “喝酒了?”苏青瑶将酒杯挪远,免得着火。
  徐志怀笑了下,放下扇子。“就一点点。”
  他上身前倾,望着苏青瑶,手背贴在她的面颊。
  “瑶,再过一个多月,我们就在一起五年了,一天不多,一天不少。”徐志怀声音低沉。“真的不打算去广州吗?还是说,对那里不感兴趣。要么乘渡轮去香港,我也很久没去看在香港买的别墅了,也不晓得现在是什么样子。”
  苏青瑶静静听完,眼帘低垂。
  “志怀,我每次一想到我们在一起五年,我都要狠狠吓一跳,心想,怎么就五年了呢。”烛火的影子来回舔舐着她的面庞,柳眉杏眼、桃腮雪肌,恰如一尊大理石像,雕的是西方的薄纱少女,似幻似真。“人这一辈子,有几个五年?”
  “就是因为没有,所以才要珍惜。”徐志怀轻声说。
  “对我来说不是这样。”苏青瑶推开他的手。“你是什么都见过了,才会说这就是你想珍惜的东西。可我不一样。我什么都没见过。志怀,你不可能明白这种感受,我好像从来没认认真真地考虑过自己想要什么——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我通通不知道。”
  徐志怀的手悬在半空,顿了顿。
  窗外,倏忽传来一阵阵雷响。
  待轰鸣的雷声过去,徐志怀缓缓放下手。
  “青瑶,是因为上学吗?”他说这话时,显得很憔悴。“如果是因为上学,我送你去复旦读外文,好不好?要是不喜欢复旦,还有别的学校可以看。沪江?港大?圣约翰?你随便挑。我一向是赞成你读书的,你也知道,对不对?我们结婚的时候,大学根本不收女学生,这谁也没办法。”
  苏青瑶默默听着,突然一种难以言表的痛苦席卷了她。胃像着了火,酸苦的滋味在胸口游走,手脚都软了,连带身子也微微打着颤。
  天知道,她从前多少次幻想过,他有一天同她说现在说的这些话。如果换成一年前,她绝对会感恩戴德地接受,扑进他怀里撒娇,继续爱他,跟在他身后,当她的徐夫人。
  可是现在,她只感觉非常非常的难过。
  这种感觉,刹那间让苏青瑶再度回到了许多年的那个夜晚。
  她一个人坐在楼梯上,满怀期待地固执又愚蠢地等他回家,等啊等,等啊等。不知等了多久,他终于回来了,然后皱起眉,像是厌烦一样地赶走了她。
  为什么要这样?不可以抱一下我吗?不亲亲我吗?不对我说一声“谢谢”或者“辛苦了”吗?不能告诉我,你喜欢我,就像我曾经说我爱你一样吗?
  “徐志怀,你太自以为是了。”苏青瑶扶着茶几,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盯着面前的男人,她的丈夫。“凭什么你对我好,我就要接受?凭什么你道歉,我就要原谅?徐志怀,不是你说一句,要送我去读书,我就理所应当地要把从前的事全忘掉······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好事……”
  “所以你究竟想怎么样?我给你什么你才会接受?”徐志怀也站起来,个头一下压过她。“苏青瑶,别犯傻了,你难道就不感觉他很蠢吗?”
  “谁。”
  “你知道我在说谁。”徐志怀绕过茶几,逼近她。
  衬衫的衣角带起一阵急风,茶几上的那豆大的烛火开始颤抖。
  苏青瑶仰起脸,看向他。“是,的确,志怀,他不如你聪明,谁都不如你聪明。”
  “因为他油嘴滑舌,会说好听话?要想听好听话,我明天就给你买只鹦鹉回来,怎么样?”
  “不、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为什么?难道是因为他白痴、轻浮,手上一分钱没有,全靠着他爹和他哥汇款,还爱说大话,成天做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吗?”徐志怀两手插在裤兜,露出冷笑。“苏青瑶,要是这样,那我还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够了,别再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苏青瑶后退。“我不是你的犯人。”
  徐志怀没有停下,继续说:“可你不是,我认识的小乖不是那样的人。”
  “是吗?没准你错了。你根本不了解我,事实上,你也从来没有真的关心过我在想什么。最可悲的是,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我在想什么!我要吃饭吗?我该出去吗?我是要继续读书还是尝试去工作?爱是什么?社会是什么?婚姻和家庭又是什么?我全不知道,因为有你在!”苏青瑶浑身颤抖。“因为你——徐志怀——你!你是我唯一的依靠,我的全部!我的丈夫!”
  “好,我不懂,那你来告诉我为什么,给我一个回答。还是你只是想用这种方式来证明我做错了。”徐志怀步步紧逼,仿佛一头发怒的雄狮。“如果是想给我惩罚,好,行!苏青瑶,我错了!你满意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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