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

  好在是梦,否则她都对着恩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呢?太难为情了。
  不过和阿景游玩的感觉相当不错。
  她得意地翘起了脚丫,眉眼流露着少女的单纯明朗。
  花红柳绿早早端着清水守在门外,听到内室传来响动这才叩开门,走进去放下手中各样物什,老老实实秉持本分不敢多看。
  琴姬一身刺绣寝衣坐在梳妆台前,发丝未干,发尾带着潮气,显然沐浴不久。
  人坐在那不知在想什么,宽广的衣袖滑出一段秀白纤细的手腕,肤如凝脂,指甲盖都是健康淡粉的颜色。
  望着铜镜内媚色缭绕的那张脸,她不满地拧了眉,顷刻面上恢复素日的冷清。
  她大抵是很喜欢很喜欢恩人了,以至于眼尾的媚泄露了她不可与外人道的情思。
  方才的模样适合舟舟,不适合琴姬。
  舟舟姑娘可以在梦里对着情人一身媚.骨极尽撩.拨,然而换了琴姬,琴姬不能教旁人看去她动.情的娇态。她还不想自作自受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梦是好的,梦中人更是好的,但她不能忘了现实是怎样逼人如履薄冰。她暗暗提醒自己,再谨慎一些、聪明一些,几息之后,那股子冷寒凝在眉间,气势愈甚。
  琴姬烦闷地舒出一口长气,真心实意地觉得这样活着远不如在梦里痛快。
  花红柳绿搞不清她到底为何烦心,越发小心谨慎地伺候在旁。
  天气炎热,还没到正午夏蝉在树上知了知了叫不停,莲殊不知发的哪门子疯,从蝉鸣的第一声起,吩咐人去树上捕蝉,捕到了打死不说,还想砍了院门前长了八十年的老槐树。
  动静闹得不小,都闹到琴姬眼皮子底下了。
  琴姬住的院子不大,却也称得上明净清雅,别有一番妙趣,庭院一棵生长百年的梨树,到了花开的季节格外好看。
  她院里果树众多,梨树、桃树、葡萄树,错落有致,为这座住处点缀了明媚鲜活的生机。
  梨花白,桃花粉艳,葡萄树结了串串深紫色葡萄看起来赏心悦目。琴姬爱惜她小院的每一砖一瓦,是以当仆从苦着脸扛着柴刀说要砍掉那棵梨花树时,她怀疑莲殊脑子有毛病。
  她在自家院闹翻天琴姬都不在意,可伸手管她院里的事她冷笑:这算什么,被拒绝了恼羞成怒,拿她好好的梨树撒气?
  被她一言不发盯着,仆从两股战战,琴师美则美矣,奈何太冷,清寒寒看你一眼,一般人怎扛得住?
  你们回罢。
  是。
  五大三粗的仆从扛着柴刀怎么来的怎么折返,莲姑娘是四才女之一,琴师还是四女之首呢。听谁的不是听?有交代就成。
  人走了,过了没一刻钟,莲殊登门。
  她脸色苍白看起来夙夜未眠,唇瓣没多少血色,见了琴姬她讪讪一笑:昨夜没睡好,这些下人听风就是雨气话都当真,扰你清静了。
  两人隔着道木门,门敞开了一扇,琴姬冷冷看着,不搭话。
  以前做朋友的时候莲殊来了她要沏茶倒水守待客之道,如今不是朋友了,那就是妥妥的不速之客。她心里有人,哪怕恩人活在她的梦里,她都不能处处留情。
  她的情给了恩人,宁愿在现世做个冷情之人。
  莲殊看她气色极好,心知与她断交对少女造成的影响微乎其微,来之前做好了准备,亲眼见了,内心还是刺痛。
  是她的错,她承认。是她不识好歹擅自越过朋友的底线,没藏好对她的垂涎渴慕,只是琴姬能冰清玉洁到几时呢?
  连自己的贪婪觊觎都让她难以忍受,半点委屈都受不了,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秋水城觊觎她的权贵没有一百也有九十,再过半年琴姬满十八,到时候提亲的媒人踏破门槛,再不能用年岁小来拒绝各方投来的名帖同时得罪城中所有权贵是要命的事,琴姬早晚都要从里面选一个。
  或是她主动选,或是被塞进花轿,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人微言轻,权势哪有讲道理的。
  头顶冒火的太阳,热气烘烤,没一会莲殊出了一身汗,她来得匆忙,没带侍婢,此刻无人替她撑伞遮阳,无可奈何看着对面少女坐在凉凳慢条斯理品尝冰镇的酸梅汤,柳绿尽职尽责地为主子撑伞。
  她凉凉爽爽的,莲殊顿时笑了起来,这样的琴姬,像在和她耍小孩脾气。她自作多情被一时的幻想满足,捏着帕子低声道:琴姬,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处境?
  你十五岁及笄引来了多少达官显贵求娶,你可还记得?是馆主出面为你扛下,再来一次,你还要她为你豁出去得罪城中勋贵?流烟馆不是你家开的。她护你到十八岁已是仁至义尽。
  传入耳边的人声比蝉鸣还聒噪。
  这话是你想说,还是馆主嘱咐你说的?
  是我想说。莲殊四下环顾,见没闲杂人等,放宽心继续道:大周不比百年前,当今女帝在上,《周律》允许同性成婚,我不怕流言蜚语,我想娶你,哪怕是权宜之计没有妻妻之实,你嫁给我,比嫁入官宦世家终归要好一点。你做我的妻,我来护着你,如何?
  听起来很不错。
  你答应了?!
  琴姬放下小瓷碗,默不作声看她:曾几何时,她当这人为友,一起分过烧鸡,也曾一起下棋,一起看门庭落雪,挨罚的时刻相视一笑,互相激励不肯服输。
  说不出哪个时刻莲殊对她的感情发生变化,她一心一意和她交友,她想着把她拐上榻。要说恼,不恼,睡一觉琴姬能原谅世间大部分的不美好。
  看在曾经真心相待的份上,她淡声道:阿殊,喜欢我是件很累的事,因为我心里有人了。
  有人?这是她第二次正式地和她说情有所钟。钟爱的不是她,但这些年除了她离得近些,她还能钟情谁?
  你说你心里有人,那不妨约定个日子,我见上一见。
  言外之意还是不信琴姬会动真情。比起动心动.情,她更愿琴姬永远冷漠孤单,她陪着她就好,心里没人才好,这样眼里就只能看得见她。
  她出不来。她在我梦里。
  荒谬!
  琴姬也觉得坐在这和她解释荒谬极了,她笑得讽刺:我的恩人从不会如你一般斥责我、质疑我。
  她不爱出门,不代表耳聋眼盲心瞎,莲殊做事说话两面三刀口蜜腹剑,她不爱管闲事,也不愿多费口舌,习惯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下看来,竟是把人惯坏了。
  这样好了,你走出七八步,站在那高喊非我不娶,非我不嫁。喊三遍,把所有人都喊来,喊得人尽皆知,我就嫁给你,怎样?
  主子
  阿红闭嘴。少女长身而起,目光清寒,直视莲殊:你喊,我在这听着。
  琴姬,你这是强人所难莲殊心神慌乱,嘴唇哆哆嗦嗦好言劝道:哪怕我想娶你,也不该、不该这么大张旗鼓地娶,喊得人尽皆知,婚宴都办不成,我想娶也难了!
  哦?琴姬仿若听了个笑话:你的意思是要我偷偷摸摸嫁你,那洞房花烛,我是不是还要偷偷摸摸蒙了你的脸要你?
  她嘲讽意味之重,即便听出来了,莲殊也听得面.红耳赤:琴姬,我,我
  你喊。把人全喊来,我褪了常服换喜服,不要嫁妆不办酒宴,今日就和你成其好事。
  什么?!莲殊呼吸发紧,脑子一热,那声我破口而出。
  琴姬似笑非笑看她。
  我
  莲殊一把好嗓子这会紧张地好似失声,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挽画领着侍婢不知赏花而来还是闻声而来,见到有旁人,莲殊身子发抖,脸色煞白,摇摇晃晃快要站不稳。
  阿殊,你这是做什么呢?挽画以帕子掩唇,笑她:怎么看起来这般狼狈。
  大热天,莲殊冷汗打湿内衫,脑子乱糟糟的,一边想着琴姬之美,想着怎样侵.占她、霸占她,一边又是权势富贵化作的利剑,剑尖直直抵着她心尖。
  她了解那群世家子,玩闹起来没脾气,狠起来兵不血刃杀.人于无形。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她无助地望着冷峭凛然的少女,嘴唇微张,被权势惧怕扼住咽喉。
  阿、殊?挽画喃喃喊她:你是身子不舒服么?
  不是的。莲殊眼眶被逼出泪,神情哀求。
  早料到这个结果,琴姬音色凉薄:你故作情深当着我的面说要娶我,却不敢告诉更多的人你心悦我。
  你指望我偷偷摸摸嫁你与你燕好,说白了还不如青楼贪恋皮囊的嫖客来得直爽。
  你连光明正大娶我都不敢,如何敢说会护着我?我也无需你护着。
  我有心慕之人,就是死,都会为她守节,我不背叛我的感情,我的身和我的心是合一的。至于你,少出现在我面前,烦。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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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章 亮眼殊色
  院门口,淡红色的合欢花在夏风中招摇。
  那声烦不停在耳边回荡,莲殊膝盖发软扑通跪倒在地。
  很久很久,没像今天这样狼狈了。三声高喊,她一句都不敢喊,难怪琴姬厌恶她、瞧不起她。
  看着风中招摇的合欢花,她苦笑连连,眼泪砸进泥土,借着泥土香,想起多年前八岁那年她不小心惹得琴姬不快,脸皮薄不好意思道歉,腼腆地折了一支合欢花送给她。
  那是从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说朋友之间互送合欢花有消弭仇怨握手言和之意。她不知真假,送都送了,兴许她当时太傻,而傻乎乎最重诚恳的人方能讨得琴姬欢心,琴姬原谅了她。
  琴姬原谅了她一次又一次,这回是真的和她割袍断义,形同陌路。
  莲殊没来由的恐慌。
  目睹了阿殊姐姐和琴姬的决裂,挽画心里不是滋味,她暗道阿殊姐姐作茧自缚,又道她和琴姬本就不是一路人。琴姬那人,哪怕她嫉妒她的才情,都不能说她风骨不好。
  有秀竹的清直,寒梅的冷傲,初雪的洁白,和姣好的皮相。这就是琴姬,也不单单是琴姬。琴姬有很多面,给人看的多是冰冷寡淡的一面。
  比起阿殊姐姐恋慕琴姬
  挽画在心里一顿,扯了嘴角:那算哪门子恋慕?比见色起意还不如。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见色起意起码直来直去光明不遮掩敢拿出来放在太阳底下晾晒,说出来顶多被人笑笑。
  但做了伪君子还沉浸在自我感动自欺欺人中,过于无耻。
  她纠正道:比起阿殊姐姐单纯想玩.弄琴姬的感情,她更惊讶琴姬不声不响心里藏了人。还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完全忠贞。
  太不可思议了。琴姬十七岁的美貌姑娘久居小院闭门不出活得比隐士还隐士,动心动情总要有个源头,她笑了笑,琴姬白天睡晚上睡,关起门来活脱脱的睡美人,她哪来的情郎?
  别是睡糊涂以为梦里藏着好情郎罢。
  她了解琴姬,琴姬骨子里高傲,不屑于说谎也懒得说谎。同为女子,挽画是佩服琴姬的。佩服她敢说出那句不背叛自己的感情。
  两年前来求娶的人踏平了流烟馆的门槛,那声势、场面,换个人来早就吓得六神无主了。琴姬做了什么呢?琴姬冷眼看着,像看着和自己无关的人和事。通身的冷冽气质,教人不敢恣意亵渎。
  那一幕她记得清清楚楚,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震撼。
  琴姬当年来到流烟馆是因着走投无路,不得已而为之。内情她多少知道些,有亲人比不过她这生来父母双亡的,琴姬她娘面相凶悍,说话的样子尖酸刻薄,卖女儿卖得理直气壮。
  她那会十一岁,看着小妹妹脚底被石子磨出血,发自肺腑地同情了一把。场面乱得很,妇人的唾沫星子都要喷到琴姬脸上,琴姬那时候都没有哭,可见从小就不得宠爱,性子生冷。
  想得多了,挽画忽然对琴姬生出多余的怜悯纵使坚韧如冰,偶尔也会冻伤自己的时候罢?
  见了鬼了,她真是一腔愁绪无处发作。看了眼站起身擦干眼泪红肿着眼睛的莲殊,她不知说什么,挥了挥手绢,走了。
  能说什么呢?要她是琴姬早忍不住按在地上狠狠揍一顿了。
  这样想来琴姬涵养确实好。
  撞破了一桩奇奇怪怪的事,她自个怎么也变得奇奇怪怪了?挽画捏了捏脸,背着身,完美错过莲殊红着眼不甘、愤懑的神情。
  当天夜里莲殊叩开挽画的院门,与她促膝长谈维系姐妹情。
  四才女之中,尤以莲殊长袖善舞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听多了不知她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在流烟馆过活的人哪个没几副面孔,光鲜的、丑陋的,当然,首先要剔除掉琴姬这个异数白日做梦足不出户的睡仙隐者怎能和庸庸凡俗相提并论?
  挽画不敢说七窍玲珑,三句话后还是听懂了莲殊来此一趟的真意。
  她安慰道:是琴姬不懂事,辜负了阿殊姐姐一片好心。你说得有道理,只是有道理的话不是人人都听的,琴姬性子倔,过刚易折。
  她叹了口气。
  莲殊饱含深意地看她:我想明白了,她对我无意,我也没必要上赶着自取其辱,有劳你替我遮羞了。
  是。这样的事,我哪敢乱嚼舌根?
  人走后,挽画冲着门口翻了道白眼。真真假假,是非黑白,有几人能像琴姬那样肆无忌惮任性妄为地活着?都是活着,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星月交相辉映,琴姬难得没那么早歇下,一个人安静望向窗外,手里捏着杆画笔,笔墨顺着狼嚎尖啪地砸在宣纸,脏了一片雪白。
  她微蹙眉。
  重新换好干净的白宣,整理好心绪不知想到什么唇边多了明媚的笑。
  花红柳绿看得真真的,眼睛睁得圆圆的,要说挽画单纯认为琴姬动心一事匪夷所思,那么作为常伴主子身侧的侍婢而言,主子芳心暗许,她们连丁点的蛛丝马迹都没察觉,这就有点吓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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