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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降维 第71节

  无时无刻不围在章子殿下身边的侍女们、芦屋道满的狐狸式神、侍女们提及芦屋道满日夜守护在章子身边,还有道满一离开就遇到了妖鬼的章子,以及那个根本找不到的妖鬼……
  大阴阳师的笑容消失了。
  难道真的如他猜测的一般,天皇囚禁了章子内亲王?可是监视这样一个体弱多病的女孩根本用不着芦屋道满,术士出现在章子身边的目的是什么?
  不如说,天皇舍弃他,转而从民间寻求阴阳师入宫侍奉,本来就是一件古怪之极的事情。
  有什么,是他们不能让安倍晴明知晓的?——他们笃定了他无法接受?
  一向与人为善的大阴阳师察觉到了异常,五芒星是阴阳师安倍晴明自创的桔梗印,看来章子也希望这张纸笺能被安倍晴明看见,又或许,这就是给他看的。
  兰因任由他思绪沸腾,暗自心满意足地欣赏着自己画的这幅小画。
  从昨晚的境遇中就能知道,以章子那样的身体情况,是绝不可能深入那座废弃宫殿探索的,这个任务只能交给入殓师,为防止其中有什么邪异奇诡的阴阳术——他是真的非常不信任芦屋道满的个人操守——拉上安倍晴明做挡箭牌也是很有必要的。
  于是章子在打定主意找来安倍晴明时,就在谢礼中放置了这样一条线索,按照安倍晴明的性格,他是绝不会对一个或许正在经受苦难且向他求救的女孩置之不理的。
  “最东边……的废弃建筑……”阴阳师喃喃重复了一遍小杂妖之前提起的话,殷红的嘴唇抿起,面上隐有怒意。
  兰因将纸笺收回木匣子,里头除了这张纸笺外就是名贵的香料和一些昂贵宝物,显然是充作掩人耳目之用的:“你认识这里?”
  阴阳师再次握住了他的手腕,抬手用蝙蝠扇扇起一阵风,吹着两人急速向前:“不一定,去看看就知道了。”
  森冷的风卷着二人一路向东,安倍晴明相当谨慎地操纵着风向避开了章子的寝宫,芦屋道满此刻一定在那里,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他无意与别人起冲突。
  最终,两人落在了大内里东边一片荒芜的庭院里,面前就是昨日章子看见的怪异宫殿。
  “冤鬼横死,疫疠丛生。”安倍晴明看了这座宫殿一眼就狠狠皱起了眉,兰因和他一起抬头去看,但是在他的视线里,整个大内里都弥漫着乌黑的不详雾气,和他第一天来到京都遥望皇宫时一模一样,在这样的场景下,反而看不出到底是哪里更加阴森可怕了。
  不过从安倍晴明的话中可以分辨出,好像他视线里那些乌黑腾云的来源,正是面前这座废弃宫殿。
  大阴阳师在原地站定,合拢蝙蝠扇压住唇瓣,闭上眼睛开始喃喃念诵咒文,晦涩复杂的语言从他口中流淌而出,那些绕在柱子上的注连绳如有灵性般,开始轻微地颤动起来。
  悬挂在麻绳下的御币无风自动,规律地开始晃动,安倍晴明念诵咒文地声音不停,单手拉着兰因,轻飘飘地从注连绳上越过,向着黑洞洞的宫殿里飘去。
  鸟居是神国与人间的大门,在越过那个朱红色的木质建筑时,他们二人眼前同时一黑,极致的黑暗剥夺了五感,整个人都像是漂浮在里无穷无尽的静默时光里。
  短暂又漫长的恐怖静寂后,安倍晴明念诵咒文的声音传入兰因的耳朵,眼前亮起了细微的光,他们来到了那座简陋鸟居所护持的“神国”。
  修罗地狱,阎魔鬼道,不过如此。
  第89章 魍魉之国(十六)
  一层层的妖怪尸骸紧贴着墙壁从地板一路堆砌到了天花板, 它们就像是流着血的破麻袋一样,密密麻麻、挤挤挨挨地被随意扔在一起,这可以称得上是一场针对妖鬼的大屠杀, 动手的人有着残暴冷酷的心性和手段, 完全是为了夺取性命而杀戮。
  镜童子面部的镜子消失了大半,看痕迹像是被生生砸碎的,暗淡破碎的粉末亮晶晶地落在镜童子手上,它大概尝试过反抗,不过显然失败了。
  从人类的嫉恨中诞生的丑时之女还握着小锤和钉子,脖颈被干脆利落地拗断,头颅软绵绵地耷拉下来, 呈大字辈钉在墙壁上, 肢体的缝隙里还暴力地塞上了其他死不瞑目的妖怪, 就像是用棉布或者稻草充实填补物品的空隙一样,到处都透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狰狞。
  这里的死亡是高效的、暴力的,安倍晴明在里面看见了大量用作“棉布”和“稻草”的小杂妖的尸骸,天狗的尸体,还有一窝应当是血脉同源的狐妖, 除却这留下了它们性命的杀戮痕迹外, 它们身上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那一根箭了。
  尾羽雪白、箭支漆黑, 是非常经典的与和弓配套的长箭,每一只妖怪身上都留有这么一根长箭, 穿透了镜童子破裂的面部和丑时之女的脖子, 将一窝显出了原貌的狐妖扎在了墙壁上。
  “头发?”安倍晴明凑近了观察那一支长箭,上面没有留下其主人的印记, 但是在雪白的尾羽上, 他看见了一截绑在上面的细细发丝。
  “所有箭上, 都有一根头发。”兰因粗粗看了一圈,回答他。
  大阴阳师抬起手指,虚虚地隔着一段距离悬空在那根发丝上方,那根头发断裂的末端如同蛇一样扭曲翻滚了片刻,腾出淡淡的乌黑烟气,向着建筑更深的方向绵延而去,像是指路的毛线一样,二人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尸体、尸体、尸体……
  二人一路前行,所见之景触目惊心,就是最擅长幻想地狱之景的画师在这样的场景前也会两股战战浑身战栗,死状可怖种类各异的妖怪们被尾羽雪白的长箭钉在墙壁上,乍一眼看去,这里就像是用妖怪垒造而成的一样。
  那股细细的乌黑烟气笔直地伸向前方,最终依恋又贪婪地没入了一件华丽的袿衣下。
  一根贯通了上下的木柱子立在前方,上面用漆黑的墨汁画满了复杂怪异的符文,一个穿着绮丽华贵显然出身不凡的小女孩被捆缚在上面,她低垂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面容,双手被迫向后环住柱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那一缕蛇似的烟气就是钻进了她的衣摆,动作迅疾,让安倍晴明甚至没来得及阻拦。
  “……”
  兰因隐约听见身旁的大阴阳师低声骂了一句脏话,这可是头一回听他骂人,入殓师好奇地转头去看他,对方却站在原地,好像想到了什么事情,面色前所未有地凝重。
  兰因见他没有要上去查看小女孩情况的意思,有些疑惑,略微想了想,走过去蹲下,透过蛛网似的发丝缝隙,看向那个年幼女孩的面容。
  兰因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这女孩正睁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饱满鲜红的嘴唇微微弯起,鼻梁挺翘,皮肤雪白脸颊丰润,是个非常漂亮的小姑娘,但是那双幽幽地与外人对视的眼睛在这样的微笑之下就显得十分阴森可怖了——她一直醒着?她看了多久?她为什么不出声?
  这其实是非常拙劣简单的吓人手法,但是无论在哪个国家在什么时代,都是屡试不爽的经典手段。
  “别怕,是人形。”安倍晴明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后,轻声说,他看着这个“小姑娘”的眼神很冷静,显然是早就辨认出了活人与人偶的区别。
  这个国家的人形艺术历史悠久,这种美丽的人偶原本是作为孩子的玩具出现的,家里有年幼孩童的家庭在特定节日里都会给孩子们赠送人偶,这些造型精巧、服饰华丽的人形陪伴着一代又一代的孩子长大,还有不少家庭会给人形以供奉,希望它能作为孩子的替身挡下疾病和灾祸。
  现在在他们面前的就是一个大号的少女人形,披着大红色的唐衣,曳地袿衣上用重工金银丝线绣满了山海祥云,杏色宽腰带里斜插着一柄折扇,不说精工细作的衣服,这一头长发上泛着真人发丝才会有的淡光,皮肤也如同活人一样柔嫩细致,睫毛纤长,瞳孔乌黑,好像它下一刻就会活过来笑吟吟地说话。
  过分逼真的人偶很容易引起人的反感和恐惧,安倍晴明轻轻捏了捏兰因的肩,将他往自己身后推了一下,弯腰去看这具过分精致昂贵的人形。
  在阴阳师的视线里,有铺天盖地数不尽的细细丝线在半空交错汇聚,拧成了几条粗壮结实的锁链,死死捆住了这具人偶,和先前从镜童子身上那根箭矢的头发引出来的黑气一样,这些丝线都是从贯穿了妖怪们的那根箭上来的,那根头发牵引着妖怪们死前的恐怖怨气来到了人偶身上,要向这个屠杀了它们的罪魁祸首寻求同等的痛苦和怨恨。
  “箭矢是神道里最好的破魔用具之一,但是同样的,它也可以成为最好的咒诅工具,被施加了阴阳术的话,是比丑时之女的怨钉更强大的咒器,而人形……一直以来就有作为替身的功效。”
  安倍晴明显然是已经搞明白了这里发生的事情,用和方才相比堪称平静的语气这么介绍道,而后握着蝙蝠扇指了指柱子上频频出现的一个圆形带怪异放射线条和横杠的符号:“天照大御神的标志,也是皇室最古老的神道徽记。”
  说到这里安倍晴明就不再继续说下去了,显然他自觉已经透露了足够多的消息,剩下的只能靠兰因自己思考,再说下去的话,有违他的立场和职责。
  只是就算他什么都不说,两号双开的兰因也得到了和他不相上下的信息。
  人形代表的显然是章子,她身体败坏至此的原因也绝对和这些凄惨死亡的众多妖怪分不开,芦屋道满用了箭矢上的头发——头发的来源自然也不必多说了——使妖怪们将恨意借此传达到作为替身的人形身上,而章子不知为何也没能逃过一劫。
  唯一的问题就是,不知道天皇命令芦屋道满搞的这个东西,到底有什么用处。
  不过他大概也能够猜到一点,人对于财富和权势的追求是无止境的,财富可以通过权势来得到,当拥有了到达顶点的权势后,永生就是迫在眉睫的渴望。
  而对于明明有着君王冠冕却大权旁落的天皇来说,他最想要的应该就是将所有权力都握在手里,或者让江户的幕府烟消云散。
  还用上了代表着皇室的徽记,所以果然这个大场面和天皇想要复位脱不开干系吧?
  不过是献祭一个女儿而已,这在天皇眼里完全不算什么,妖怪?那种东西不管死多少都是好事情不是吗,也算是为民除害啦。要付出的代价可以忽略不计,能获得的好处却大到让人目眩神迷,这种收支不对等的刺激感,正是封建迷信能长久存在的理由。
  自己能力不行就开始搞邪教祭祀,还真是废物会有的想法。
  安倍晴明绕着人形转了几圈,摇摇头:“目前不能贸然解开这些怨气凝成的锁链,找不到可以凭依的对象的话,它们会充斥整个平安京,后果无法控制。”
  他凝视着这尊全无生气的人偶,眼里的情绪十分复杂,像是透过衣着华丽的人形看见了那个依偎着白狐的柔弱内亲王。
  “真是了不起的女性啊……”阴阳师模糊地感叹,语气里充满了尊敬。
  就算这是一场极其不人道的残忍祭祀,而深陷其中的人也并非出自自我的意愿,产生这样的情绪显得有些高高在上且不近人情,镇守京都的大阴阳师还是要为此赞叹那位内亲王令人钦佩的坚韧。
  这位将无数的死去的妖怪的怨气背负在身上的无辜者,本应该早早地久死去了,但她竟然挣扎着活到了现在,这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他难以想象在妖怪们的怨气折磨下,那位一看就温柔脆弱的内亲王是如何支撑到现在的。
  “还是要从源头解决问题,”大阴阳师朝人形微微鞠躬,褪去了那种显得轻浮飘忽的笑容,狐狸似的狭长眼眸微微眯起,“首先,要搞清楚芦屋道满到底是如何构建章子殿下和人形之间的联系的,或许可以尝试着破坏掉这个联系,让人形作为凭依束缚住妖怪的怨气,把章子殿下从中摘出来,我得近距离和章子殿下相处一段时间看看。”
  “兰君有什么想法吗?”
  听见安倍晴明的问话,兰因迟疑了一下,摇摇头:“没有,就按你说的。”
  ——所以你打算怎么做?
  入殓师用眼神询问身旁的阴阳师,对方将蝙蝠扇拿在手里绕了个花,若有所思:“芦屋道满有一只狐狸式神,一天到晚待在章子殿下身边……”
  所以呢?入殓师的眼神变得疑惑。
  “啊,刚好有一段时间没有避物忌了,这回就请上半个月的假吧。”
  大阴阳师自顾自地敲定了计划,没有看见身边的异国友人脸色有那么一瞬间变得极其精彩。
  大——狐——狸!
  他要失去它了吗?!
  “不过,使用这样的凭物之术,我的灵智也会相应的根据凭依之物有所下降,好在狐狸本来就比较聪明,不然变成了个傻子的话,到时候还要兰君你去救我。”
  “你说的比较聪明是指?”兰因慎重地询问了一句。
  “大概就是保有部分本能的十分通人性的……聪明狐狸?”安倍晴明不确定地说,“总之,希望芦屋道满没有收智力低下的妖怪做式神的癖好吧。”
  兰因想到那头喜欢蹭蹭章子、用尾巴圈着章子、以和章子贴贴为日常目标的大狐狸,看着对此一无所知的俊秀阴阳师,表情变得同情起来。
  当第一缕晨光穿透京都上空的云层,伴随着安倍宅邸向阴阳寮递交的告假说明,陪着章子沉睡在柔软馨香的被子里的雪白狐狸睁开了眼睛,乌黑的一双瞳孔周围泛着清亮的钢蓝色,它动了动自己庞大的身体,察觉到作为要害的腹部有人体的温度和呼吸,下意识地绷紧了肌肉。
  不过很快,从对方身上传来的柔弱无害的讯息就让大狐狸放松了肌肉,它的尾巴晃了晃,坦然自若地舔了舔搭在枕头边的自己的爪子,姿态优雅闲适,一点都没有忽然变成狐狸的不适感,而后还更自然地低下头用鼻尖亲了亲章子温热的脸颊。
  ——等等,他在干什么?
  对于舔爪子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的大狐狸做完后面这个动作后仰起了头,漂亮的狐狸眼里闪过一丝震惊和沉思。
  芦屋道满的这只狐狸式神,它的本能行为是不是有哪里不太对劲?
  一般来说式神的行为多多少少是会受到主人影响的,这不能不让他多想啊!
  在他沉思的时候,被圈在狐狸温暖柔软腹部的人类迷迷糊糊地醒来,她似乎很习惯被狐狸这样亲昵地表达爱意,困倦地将脸更深地埋进了狐狸长长的皮毛里,顺势抬手抓了抓狐狸的下巴,耳语般轻声喃喃:“再让我睡一会好不好?”
  带着温热气流的声音刮过毛茸茸的耳朵,狐狸不适应地甩了甩头,发出耳朵和脑袋互相拍打才会有的颇有质感的噗啦噗啦声,从胸腔里低低呜了一下。
  外间的芦屋道满听到里面的动静,侧着耳朵耐心听了一会儿,意识到章子并没有醒来,继续低头画那些永远画不完的符咒——符咒总是不嫌多的,尤其是他的对手还是安倍晴明的时候,他根本没指望那些隐匿术法能够隐瞒安倍晴明多久,那个自诩正义的狡猾阴阳师绝对不会正面质问天皇,却一定会想办法破坏他制作的阵法。
  不过没关系,只要安倍晴明还有一点理智,就不会贸然动手试图破坏阵法,他将人形和章子的联系结合得十分紧密,几乎可以说是不分彼此,但凡人形出了一点差错,安倍晴明就要担负上谋杀了章子的罪名。
  想到这里,芦屋道满停下了笔,神情有些阴郁,他在设下那个阵法的时候还没有认识章子,如果……
  这个停顿很短暂,以至于他也不知道这个如果后面应当跟着的内容是什么。
  第90章 魍魉之国(十七)
  芦屋道满陪伴在章子身边的那只狐狸式神这几天矜持了很多。
  具体表现为每次情不自禁地用鼻吻亲了章子的脸颊后就会迅速退开, 被章子梳毛梳成一滩狐狸饼后不再躺在章子身边睡觉,而是坚持走开一定距离——聊胜于无的距离,以及会在章子一件件脱去累赘富丽的唐衣时低头给自己舔毛或是专注于一只飞来飞去的小虫, 而不是好奇地钻进那堆充满了人类身上独有的香气的衣物里摊开四肢。
  不过这种类似于自证清白的倔强行为也只能做到这种地步了。
  软绒绒的大狐狸还是要贡献出自己的肚子给章子做睡垫, 且还是会卷着尾巴将脆弱的人类小心翼翼地裹住——这是芦屋道满召唤出它的原因, 如果连照顾章子都做不到的话, 这个式神应该会和它的大部分同类一样, 被主人无情地捏成碎片。
  芦屋道满一向不会将注意力放在自己的式神身上, 对于它的行为模式也一概不知,而唯一能察觉到其中变化的章子……
  披散着一头鸦黑长发的年轻女性用手指捋了捋狐狸的颈毛,笑容和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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