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降维 第93节

  这个问题并不是佩特罗沙想问的，他只是在用这个问题挑动爱德华的情绪，让他在之后的问答中露出更多破绽，帮助佩特罗沙判断他的言辞真伪。
  很简单的拷问方法，可惜对他们两人都没什么用，佩特罗沙从善如流地转换了话题：“那么……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四年过去了，爱德华一点都没有长高呢？”
  一击致命。
  已创建的账号是不会再有生长发育之类的生理变化的，死在十三岁的小国王永远都是纤细稚嫩的少年模样，与他一起跋涉在风雪里的孱弱少年已经长成了身形高挑极具压迫感的成年男性，但他还是那个永恒的纳西瑟斯。
  这是个绝对无解的问题，佩特罗沙在这四年里没有一次提起过相关的疑惑，或许刚开始的两三年还能理解为是他发育特别迟缓，但一直到十六七岁还没有任何变化的话，就算是爱德华也无法解释其中原因。
  “没有任何的变化，像是永远停留在了这个时间里，我十六岁的时候你是这样的，我二十岁的时候你还是这样，就好像等我老得走不动路说不清话了，你还是这副模样。”
  “那不是挺好的，”爱德华不咸不淡地评价了一句，“我青春正好，你长命百岁，都是祝福人的好话。”
  佩特罗沙的声音戛然而止，半晌，仿若耳语似的低微声音响起：“所以你不打算为我解答疑惑。”
  好演技。
  唯一的玩家心想，明明已经猜到了所有，还要装出什么都不知道的单纯模样，世界欠佩特罗沙一尊演艺金奖。
  “这个世界很大，总有些你无法理解的事情，比如有些猫长得像兔子，有些鸟会说话，我没有长高这件事很难理解吗？”爱德华胡说八道得理直气壮。
  佩特罗沙没有笑。
  他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这个世界很大……”
  “是啊，这个世界很大，但你是唯一一个能让我感到不无聊的人。”
  “我们已经拥有了整个西伯利亚，但向北是落满冰雪的海域，向南有温暖的雨林和草原，西方还有很多不同文明的国家，东方的土地遍地黄金香料，比西伯利亚更为富饶……我们可以向南走，去看永远波涛汹涌的海洋，散落在海洋上的岛屿比珍珠还繁多丰饶，没有人能阻拦我们的脚步，你的旗帜可以飘扬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当佩特罗沙用充满蛊惑的语气说这话的时候，这些本就对天生具有征服欲的男性来说格外诱人的话语更加动人，那些生长着樱花和红枫的国度，游动着彩色鱼群的蔚蓝大洋，辽阔的天穹和温暖的国度……一切都像是魔鬼手中的甜点，只要伸手就能拿起。
  “你想说什么，佩佳。”爱德华意识到佩特罗沙想说的事情似乎和他预料的不太一样。
  “你没有听明白吗？”披着白袍的神父神态平和，“我的意思是，我不在意你为什么没有变化，只要你留下来，保证不会离开我，我可以将整个世界都送给你，让你成为这个广袤世界的唯一主宰，今后他们口中称颂的都是你的名，你将比神明更伟大，比世间的所有都更至高无上。”
  听到这出乎意料的话，爱德华的眉梢猛地一跳。
  这个要求……是他真的没有想到的。
  佩特罗沙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明明他之前都是以玩弄屠杀玩家为乐的，总不是重置太多次把他的什么核心数据搞坏了吧？
  ……虽然一个有自我意识的npc本来就和正常一词不太搭边。
  “你也可以拒绝，”他的沉默并未使神父多么慌张，眼上缠绕着绸缎手帕的男人心平气和地威胁，“在你离开之前，我会自杀，然后我们又能再次拥有一段新的生活……啊，如果这样想的话，似乎也不错，我有无穷无尽的时间陪你玩这个游戏。”
  说到最后，他嘴角露出了一点笑容，这个笑容和他昔日在教堂布道时的笑容一点也不想相似，里面充满了粘稠、阴冷、期待、兴奋等过于异常的情绪。
  “或许我们这次可以试一试，是你的动作快，还是我的动作快？”
  他甚至一脸好心地提出了这个建议。
  建议看似很美好，但从他嘴里出来就带上了一种莫名的味道。
  能在游戏里重置这么多次，他对于这个游戏的理解显然超出了玩家，敢于在游戏通关后撕掉二人之间最后一层假温情的面纱，他看起来底气很足。
  不过好在，他有底牌，爱德华也有。
  第一层用作伪装的玩家身份被扯掉，他还有更换账号的杀手锏呢。
  金发碧眼的少年脸上露出了些许凝重和犹疑，他不确定佩特罗沙能不能看见他的表情，但他相当尽心地做到了无死角贡献演技。
  “你在威胁我。”他冷冷道。
  “是的。”好脾气的斯拉夫男人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我不喜欢被威胁，如果你像你说的这样敢和我永远玩下去，那就来试试看啊。”
  他咬着牙冷笑了一声，显然不打算接受佩特罗沙的建议。
  神父知道这样轻飘飘的言语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是没有任何效用的，在心中轻微地叹了口气，早就掐在指缝间扎满毒液的细针毫不犹豫地扎向自己的颈侧。
  重要npc行为异常造成死亡的游戏重置，比玩家退出游戏的速度要快得多，只要他这一针扎进脖子，程序会判定这一npc逻辑故障，下一轮游戏很快就会重启。
  但是爱德华的动作改变了他的主意。
  少年纤细带着茧子的手掌贴上了佩特罗沙的手臂，一个用力得有些过分的拥抱扣住了他，白袍的神父惊诧地眨了眨眼睛，透过雾蒙蒙的绸缎，他看见一片淡淡的金色扑进了他的怀抱。
  一个分量十足的拥抱，而后是擦过耳朵的狂风和突如其来的失重感，那个抓住他的少年带着他一起坠下了高高的塔楼，带着狰狞意味的低语在他耳畔零落响起。
  “……那……用你的命……向我……证明……”
  佩特罗沙愣了一下。
  如果能用一次死亡，向爱德华证明他绝对无法擅自脱离游戏离开他，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只要他死在爱德华之前，这个游戏就会再次重启，他们又能相逢在西伯利亚的冰雪里，至于是他自杀还是爱德华动手……他倒是无所谓，不过既然爱德华不高兴，那让他杀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
  那枚沾满毒液的细针从他指缝间滑落，被风卷到了不知名的地方，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将脸贴在佩特罗沙颈窝的爱德华正死死盯着游戏界面。
  退出游戏的选项已经在他扑向佩特罗沙前就按下，抱着人跳楼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完全不知道神父的后手是什么，在看见对方抬手时就察觉不对，只能用下策转移对方的注意力，显然他的选择目前是成功的，直到两人狠狠砸上地面，游戏都没有要重置的迹象。
  大滩的血从佩特罗沙身下溢出来，瞬间染红了他身上的白袍，他死死扣住爱德华，让他压在自己身上，这样的高度并不能阻止两人共同奔赴死亡，他只是要想方设法让自己先死，这样才能推动爱德华一同进入下一轮游戏。
  肋骨折断刺入内脏，人砸在地上就像是破了口的水袋子，爱德华感觉浑身剧痛，佩特罗沙断裂的骨头扎穿了皮肉，白森森的骨茬如同碎裂的刀刃捅入了爱德华的身体。
  简直像是烤串，一串串俩。
  他苦中作乐想着，提起一口气微弱地说：“把你的命给我，证明……你要留下我的决心。”
  比他伤得更重的佩特罗沙大口大口地吐着血，蒙着眼睛的绸缎都被血泡得湿透，被悲伤的礼物包裹的神父咧开嘴角笑了起来：“好。”
  话音刚落，神父就停止了呼吸。
  游戏重置的指针开始转动，但比它走得更快的则是玩家退出游戏的倒计时。
  从他们坠落开始，街道上的人们就发出了惊恐凄厉的尖叫，人们认出了那身标志性的白袍和金发，随着身体砸落在地面，所有人都疯了似的往这边跑来。
  咆哮、哭喊震天动地，他们在哭嚎他们死去的信仰和领袖，而获得了最后的应诺的玩家则露出了获得最终胜利的笑容。
  ——圣人死于苦寒之地。
  亦将永生于此。
  现世，高高伫立的黑洞外，身披白袍的神父交握双手，抬起灰色的眼眸，步履平稳地走向前方等待他的几个身影。
  第115章 《冰雪帝国★西伯利亚梦之狂想曲》
  在极北的西伯利亚, 有记载以来规模最大的黑洞出现了，从海洋到山脉，辽阔的平原被它环抱在内, 两位数的城市和上千万居民同时陷落, 拉开的黑色帷幕遮天蔽日。
  拥有这片广袤土地的国家第一时间派出了军队前往救援，直到六天后, 才有三名士兵带着一个幸存者逃脱。
  据他们介绍, 黑洞中异化出的世界是一个高自由度的游戏，成建制的军队进去后第一时间被分散，每个人都只能单打独斗, 被迫开始这场只有一个玩家的单机游戏。
  更神奇的是，根据脱离黑洞的四个人的口述, 他们所经历的游戏剧情并不相同, 像是在一个庞大世界观下的不同分支。
  一号汇报，他进入游戏后出现在一座庄园的马厩里，游戏为他安排的身份是马夫的儿子, 他跟随稀少的游戏指示，充分发挥了主观能动性, 借助自己无产阶级的身份，成功在一名引导npc的帮助下加入了革命军，花了七年时间南征北战, 终于成为了革命军的高层领袖之一, 建立了属于无产阶级劳动者的国度, 得到了游戏完成主线任务【赤色的洪流】的提示, 成功退出了游戏。
  二号汇报, 他进入游戏后出现在一个被土匪占据的村庄, 由于对情况判断不明, 他杀了包括土匪头领在内的几名土匪，意外获得了土匪们的效忠，他以那个村庄为据点，得到了起义军的招揽，成为了革命军的下属部队，后来被龟缩在南方的贵族们说服，在npc【骑兵队队长】的帮助下加入了骑兵队，和革命军隔江对峙，完成了主线任务【均分的王冠】，成功退出游戏。
  三号汇报，他在游戏中的落地点是西伯利亚荒原，在雪地里捡到了逃亡落单的皇室女大公，一路上遵循游戏提示获得她的好感，并帮助她重新复国，达成了主线任务【复活的帝国】。
  四号汇报，她获得的身份是一户普通农户的二女儿，负责分发任务的npc 是隔壁邻居年龄相仿的姐姐，二人的村庄被烧杀掳掠的起义军毁灭，两人携手逃亡，进入了革命军中，npc全程保护她在革命军中混得风生水起，因为有后期获得了“女武神”绰号的npc的支持，她最终得以统领革命军，和贵族达成和平协定，完成主线任务【不死的冠冕】。
  一样的背景设定，但是从玩家进入游戏开始，高自由度的剧情就让整个游戏飞奔向了不同的方向，他们遇到的npc、经历的剧情一点也不相同，包括最后达成的结局都全然不一致，但只要完成主线任务，就能有退出游戏的机会。
  比起其他危险的异化世界，这个玩游戏的世界要友好得多了。
  拿到报告的人感叹了这么一句，听见这话的人嘴角抽了抽。
  如果真的友好，怎么可能进去的几千万人里只出来了三个？
  在黑洞出现后，官方就将落入异化世界里的人分成了两种，一种是被怪物们附体，完全表现出黑洞原住民模样的“沦陷者”，这类人如果在异化世界里因为各种原因死去，现实中也会彻底死去，能拯救他们的唯一办法就是在他们还活着的时候想办法让黑洞消失，把整个降维了的世界重新拖回人间；第二种人就是还能保有自我意识，不得不在异化世界里逃窜，被黑洞原住民们称为“外来者”，杀掉他们就能重新获得一次世界重启机会的“幸存者”们。
  从四人的口述中分析，这个游戏分明是以战争年代为背景的，死在其中的“沦陷者”不知道会有多少，而截至目前，活着出来的“幸存者”也只有四个，这样的比例简直是令人毛骨悚然。
  他们说，在这个游戏里死掉后，游戏会回到开头，没有什么存档机会，只有想尽办法活到最后完成主线任务才能得到退出选项，光看千万分之四的概率，就知道这场必须一命通关的游戏有多么困难了。
  不过令研究者们疑惑的是，从幸存者的阐述中，他们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这个游戏里的原住民——也就是那些npc们，似乎并没有诞生自我意识，这和其他黑洞里明确知道现世存在、想方设法升维进入现世的原住民们截然不同。
  是因为游戏体裁的限制，还是有其他原因？
  对于黑洞成因了解甚少的研究者们只能将这个困惑记录在案，等待之后的研究。
  比起他们没有头绪的思索，情报部门的人员动作更快，他们没花什么功夫就根据几名幸存者的阐述找到了异化世界的原型，一部原产地为岛国的rpg恋爱攻略游戏《冰雪帝国★西伯利亚梦之狂想曲》，里面化用了十九世纪末毛熊国动荡的历史背景，加入了很多恋爱元素，光是可攻略的优秀npc就有一百二十个，性向开放，男女皆有，身份地位横跨皇室到农奴，剧情线丰富到目前还没有全攻略完成的玩家出现。
  几名幸存者提到的主线任务和npc都只是游戏里很平常的路线，据说里面还有奇葩的叛国路线，攻略方式多到让人眼花缭乱。
  而在游戏异化成一个独立的世界后，被设定好了的程序犹如病毒般增生繁衍，演化出了逻辑融洽的新剧情、新路线，第四名幸存者达成的【桃色晚宴】就是一个并不存在于图鉴中的新成就，这个游戏正在疯狂地创造更多的细节，直到虚幻的世界彻底成为真实。
  谁也不知道它最后能做到什么地步，更不知道它要通过什么方式入侵现世，伫立在西伯利亚荒原上的黑洞就像是一个压着全人类头顶的倒计时，不紧不慢地按照它自己的步调往前走着，等到某一个时刻，黑洞骤然消失，另一个世界就会来到现世。
  ——连带着数千万失去了自我的怪物一起。
  莫斯科一间会议室里封闭了两天一夜，打着绝密印章的文件流水般递出来，大批的军队开始调往西伯利亚边缘，运用各种手段将这片广袤的土地严密封锁了起来。
  重武器运到了前线，大量汽油弹送进装备库，卫星拉开的网笼罩住天穹，导弹发射井时刻准备预热，有军部最高长官签名的同意书已经送到了发射官的桌面上，开启发射按钮的钥匙就放在文件上方。
  他们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怀抱着微弱的希望静默地等待。
  如果这一次西伯利亚彻底陷落，那么一场人类史上的浩劫将会开启。
  大半个地球的视线都集中在了这片寒冷的土地上，高远蓝天、漆黑屏障，还有排列整齐的士兵与各色坦克军车，这场面有种特殊的奇幻感，高清晰度的卫星画面将浩瀚的数据流送上一个个显示屏，分布在不同国家，不同肤色、不同年龄的人都出神地望着这个场景。
  对西伯利亚的监视持续了半个月，军队大有常驻这里的意思，随着时间慢慢过去，西伯利亚黑洞的形成蓝本也被透露了出去，一时间，《冰雪帝国★西伯利亚梦之狂想曲》成为了畅销全世界的单机游戏，下载量超过二十亿次，游戏平台直接被过于庞大的访问数据冲垮了，发行公司迅速抓住机会增加了多个语言包，连埃及语和冰岛语都没拉下，趁着这个机会赚了个盆满钵满，创下了游戏史上单机游戏销售的最高额。
  这一波游戏狂潮自然也席卷到了华夏，东省镜湖旁勤勤恳恳工作的医生看着电脑界面上过于鲜嫩少女的游戏封面，露出了无所适从的神色，过了好一会儿才关掉这个页面，转头去找发布在论坛上的攻略。
  “第三十一号主线任务【血色原野】，攻略npc犯罪大师瓦西里·安德拉耶维奇，玩家出生地选库茨尔克区，攻略路线……”
  “主线任务【暴君的统治】，攻略npc流亡皇帝，玩家出生地选莫斯科，攻略路线……”
  “有没有人做过西伯利亚荒原的任务？引导npc是一个很好看的少年，金棕色头发，蓝灰色眼睛的，他的攻略路线怎么走？”
  “叶卡捷琳娜堡事变的前置任务是哪里接的？”
  “……那个问西伯利亚荒原任务的，和那个npc有关的主线任务是【永恒的地上神国】，这条线没什么意思，npc是神父，不能攻略，就是个带你走任务的工具人，而且后期你要很警惕他，不然你会发现你打下的地盘莫名其妙就变成他的了……
  “这个npc还有很高的魅力属性，接触过他的市民都会变成狂热教徒，等他获得【地上圣人】称号的时候，你就要小心了，你手下的军队马上会哗变背叛你。
  “反正这条线开启后最好的结局就是加入他，最好是主动向他献上忠诚，不然你会被背刺，不要反抗！不要搞小动作！不要挣扎！后期做什么都是没用的！打不过就加入！都是血泪的教训啊……”
  这个玩家显然对这条主线任务爱恨交加，言辞里都是痛心疾首。
  自从这个游戏骤然大火后，庞大的玩家群体涌入其中，比起玩恋爱攻略，不少玩家对游戏征服世界的剧情更感兴趣，于是绞尽脑汁琢磨琢磨开出更多的主线任务，这个玩家显然也是事业党一员，奈何要当皇帝的心被一个奇特的npc挫骨扬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