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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17)

  在皇甫玉华的台词当中,这句非常重要。他生来尊贵,但内心之中从小被父亲忽略的苦闷却无法排遣,也难以向人启齿。他从来不知道嵬戾为什么被幽冥谷谷主和夫人丢在后山不去理会,他只是本能地将自己的经历向嵬戾去靠拢,这也加剧了他对嵬戾的不忍心。
  但嵬戾和他是不一样的人。暗沉的光线里这具赤裸的身体上遍布各种各样被施虐的痕迹,血肉模糊、触目惊心,皇甫玉华从小见过许多伤,但从来没有这样的,他扫了一眼就不敢再看,却在听到铁索轻微晃动的声响之后再次将目光投了过去。
  被穿了琵琶骨的上半身微微前倾、逼近了皇甫玉华,那遍体鳞伤却又瘦削有力的身子因为牵动了伤而疼痛,因为疼痛而紧紧绷着,肌肉随着他的动作而用力,细密的汗珠混着血水从那些皮肉上滑落,透着一种让人胆寒的美感。皇甫玉华的喉间无意识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他抬眸看向嵬戾,对方的那双眼睛里现在映着的都是自己的样子了。
  为什么不管我大概是因为他们早就预料到这一天了吧。
  预料到我这么没用,竟然没有在进你们山的那个晚上就将你们全部杀光。
  皇甫玉华呼吸一窒。嵬戾在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完全没有表情,眼睛则认认真真地看着皇甫玉华,就好像这话全然不是威胁,也不是什么残忍的计划,而是他真心实意就是这么认为的,那样的认真单纯,就好像在说天晴晒霉、下雨撑伞这样理所当然的道理一样。
  这是一种极强烈的专注,好像他这辈子就只需要思考这一件事一样的专注。强烈地专注度带来的是可怕的张力,尽管嵬戾整个身子被禁锢在铁索、石壁上,但他的张力从他残破的身子里爆发出来,藤蔓一样布满整个阴暗潮湿的空间里,将同在这个空间中的皇甫玉华紧紧扼住。
  这种野性而残酷的力量让曲海遥刹那间里被硬生生地逼出了戏。这太可怕了,一瞬间曲海遥甚至产生了一种容意是真的要杀了自己的错觉。察觉到威胁的身体本能地想要退后,而不仅是曲海遥自己,现场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这种强烈的压迫感。
  大家都能感受得到,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说明曲海遥没能接住容意的戏,这场对手戏是失败的。坐在文吉勋旁边的胡永鹏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这就是演员和演员之间绝对实力的碾压,没有办法。试镜的时候曲海遥等于是独角戏,那时候他的表现还是可圈可点的,但表演并不止是一个人的事。在场的工作人员几乎都和文导合作多年,大家都知道等到曲海遥退后了,文导就要喊咔重新来过了。
  然而,监视器里的曲海遥身型晃了晃,两只脚却像钉在地面上一样死死地踏住没有动弹。从监视器里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侧脸,下颌的弧度很生硬,说明他正紧咬着牙。
  镜头拍不到的角度上,容意的眼睛里波光一闪。
  曲海遥深深吸了口气,本来紧张僵硬的肩背现在沉了下来。文吉勋又不确定这到底是曲海遥自己的真实反应还是他在扮演皇甫玉华了,但所有的工作人员都看得出来,曲海遥正在全力将状态逼回去,而且差不多已经成功了。
  惊喜的神色在每个人脸上乍现。皇甫玉华抿着嘴唇,盯着嵬戾看了片刻,然后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只是略微转身,从腰间解下了个水袋,然后走上前,动作很轻、很规矩地给嵬戾喂水。
  嵬戾愣了一瞬,他无法理解皇甫玉华做这件事的目的何在。他怀疑这个人是想给他下毒,但他现在完全在这些人的掌控之中,他们根本没有必要再多此一举。
  清冽的水触碰到嵬戾的嘴唇,滑进他高热、满是血腥味的口腔,嵬戾迟疑了一下,然后将水喝了下去。
  喂完水之后皇甫玉华就退开了,两个人的肢体都显得极为谨慎,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嵬戾的目光审视地在皇甫玉华脸上打量着,试图看穿他真实的目的,皇甫玉华感受得到那目光,但没有理会。他侧过身将水袋系好,然后抬头瞥了嵬戾一眼:你要吃东西吗?
  嵬戾眼中的审视,迟疑地转变为了困惑。
  皇甫玉华感觉自己身体里的什么地方被揪了一下。嵬戾的表情和目光,无一不显示着他是真的不懂为什么会有人对他好。在嵬戾的世界里,只有老仆和哑女是不嫌弃他、不憎恶他、对他好的,而现在老仆已经身死,哑女是个骗子,嵬戾只有一再在心里加固着自己的意志和目标,才能让自己的世界不至于崩塌殆尽。
  然而现在出现了一个莫名其妙对自己好的人。嵬戾尽管不懂,但野兽般的本能还是让他感觉到这个人似乎真的没有恶意,并不是为了什么才来接近自己的。这丝毫没有让嵬戾感觉到轻松,他更加困惑了,困惑得不明所以,像是从出生以来就被猎人漫山遍野追捕着的豹,一天突然被捕兽夹夹断了腿,却来了个人为它治伤一样。
  这困惑完完全全、明明白白地展现在皇甫玉华的眼前,让他似乎懂了。而只要产生了一丝一毫懂了的念头,他心里的那个让他忐忑的计划就再难以遏制了。
  他没有等来嵬戾的回话,他也不在乎了。皇甫玉华有些颤抖地点了点头,然后低声对嵬戾说:等着。
  随后转身,谨慎而大胆地离开了地牢。
  Cut!
  这一声喊过之后,曲海遥感觉自己腿都有点软。他狼狈地想要抬起袖子擦汗,刚一抬起来就意识到自己还穿着戏服。化妆组连忙朝他涌了过来,后面的容意也被工作人员从上面架了下来。这一镜时间不短,容意被吊了这么一会儿估计手也麻了,曲海遥朝他看过去,发现容意也正在看过来。
  像做了贼似的,曲海遥赶忙转开视线。他到现在都没法自如地面对容意,总觉得很别扭。容意倒像是没注意般揉着肩膀走向文导:怎么样?
  文导点了点头,眼睛却看向曲海遥:你来。
  曲海遥小媳妇儿似的乖乖跑过去。
  一堆人凑在一块儿回放刚才那一镜。刚开始曲海遥就看出这一镜文导大概不会用的,自己的状态很明显有起伏,一开始就差点没入戏。
  不过总体居然还不错?曲海遥慢慢看着,觉得自己的表现其实比想象中要好,至少没有太丢脸。中间容意开始给戏的时候自己虽然没接住,还差点直接出了戏,但居然把状态调回来了,曲海遥自己都觉得自己从来没这么厉害过。
  这么一看就发现容意的戏非常准确,爆发和收回的准星和力度都刚刚好,只是自己欠了火候,没有接住。虽然咬着牙硬是扳了回来,但中间还是掉了一截,这一镜还是不能用。
  不错。文吉勋给予了肯定的评价。第一次走戏,这一场已经不错了。状态还可以更稳一点,不要被带着跑。文导眼睛盯着监视器,一边看一边指着屏幕给曲海遥解说道:肢体上的小动作比较多,不够精准。
  曲海遥不断点头,大脑拼命汲取着导演给的意见,心里的那个小人儿则万分庆幸着自己运气竟然这么好、能够进这么棒的剧组。他以前拍过三部剧,在剧组呆的时间加起来也大半年了,从来没有哪个剧组、哪个导演、哪个同事或工作人员给他说过这些,他不禁想起在拍《MENU》的时候,容意指点他的那三言两语也同样是言简意赅,能让人获益匪浅。
  还有这里,文吉勋又指了指屏幕上的皇甫玉华,那是嵬戾在倾身靠近的时候,皇甫玉华无意识地作出的一个喉间滚动的动作。
  我知道嵬戾的身体很好看,那你也不能看着他吞口水啊。文导半调侃地对曲海遥说。周围一圈人都笑了,曲海遥整张脸红得快要爆炸,他飞快地瞥了容意一眼,这位被调侃的正主之一正一根食指撑着下颌,一脸戏谑地看过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曲海遥头也不敢抬、眼睛也不敢乱看了,忙不迭地低头道歉。大家看他脸皮这么薄也都觉得好玩,以青中年男性为主体的剧组在这时候竟然显现出幼儿园小朋友迷失在满是老大妈的公园里那样的情形,纷纷一拥而上地逗着小孩玩儿。
  曲海遥脸红到脖子,招架不住地求放过,而另一位当事人容意却自始至终置身事外般,抿着一丝笑任由这堆青壮年男性拿自己伤痕累累的半裸身子寻曲海遥开心。
  行了,给他补妆吧,文吉勋心情似乎不错,和颜悦色地赶了赶人,招呼化妆组过来干活。小容,待会儿你帮他控一下戏,我们争取拍完这场再收工。
  好。容意很干脆地答应了,而曲海遥又变成了一副目瞪口呆状居然真的要拍完这一镜吗!!!
  他心里的小人儿哭天抢地的时候,理智的大脑让曲海遥想起了昨天晚上林琦走之前对自己说的话:你做得好,别人对你的要求自然就高了。
  第15章
  最终那一镜还是折腾到晚上才拍完。虽然文吉勋说曲海遥的表现不错,但距离他的要求显然还有不小的一段路。容意在文吉勋的授意下放慢节奏带着曲海遥走了一条,下来之后又单独跟他对了几个动作,可谓是指导得到照顾周全,这才让曲海遥顺顺利利地完成了他电影生涯的第一镜。
  收工之后曲海遥特地向容意道了谢,当时的容意正在卸妆,两个人都觉得这情形有点像是那天拍完《MENU》之后曲海遥过来道谢的情形。容意身上的妆很重,卸掉需要费点工夫,他不能随便乱动,于是也就干脆不看曲海遥了。
  你其实也不想来谢我吧。容意说话时对着镜子,但曲海遥明白这话是跟自己说的。
  只是他被这话惊了一下。
  也也没有曲海遥有些艰难地摇头,但事实上他确实不想来道谢。这跟他有没有感恩之心是两回事,他只是实在难以适应跟容意相处这件事。有时候曲海遥都觉得自己真是够鸡婆的,说到底那些破事烂事跟容意本身其实没多大关系。
  但是有句话叫做没有永恒的爱恨,只有永恒的尴尬,曲海遥一见到容意,那些让他犯尴尬恐惧症的黑历史就走马灯一样在他脑子里循环播放着,他实在难以排遣。
  可是你现在必须来谢我,知道为什么吗?
  曲海遥呆了。他摇了摇头,有些摸不清楚容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因为你现在还太差了。
  说这话的时候容意第一次转过脸来看了曲海遥一眼,就这样看着曲海遥的表情从一脸呆愣变为一脸凝重。
  你不如我,又要跟我一起工作,所以只能拖我的后腿。容意不咸不淡地说着刻薄的话,你还没有选择的余地,只有依靠我帮你。等到将来有一天你及格了、不用拖我后腿了,你就不用三番五次跑到我这儿来谢我,反正你也不乐意来。容意顿了顿,又看了他一眼,说不定还能成个八金影帝了呢。
  曲海遥强烈地感觉到八金影帝已经成为了容意嘲笑他的一个梗。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表情十分精彩。理智与情感又开始在他脑子里左右互搏,理智上他相当清楚容意说的都是实话,可是情感上他真的十分受不了容意这种阴阳怪气的说话方式。
  现在他知道为什么容意拍摄的时候那么敬业那么认真完成度那么高,业界和媒体提到他的时候大多还是说他很难搞,和容意无可挑剔的业务水平相对的就是他和娱乐媒体之间向来和睦不起来的关系。除了杂志之外他几乎从不接受什么采访,媒体唯一能与他接触的机会似乎就是他出演的电影处于宣传期或者颁奖季的时候。
  容意不像其他艺人那样善于、或者喜欢和媒体搞好关系,当他觉得媒体的问题没有回答必要的时候,他会直截了当地说没有回答的必要,甚至在他主演的某部电影的宣传期,有媒体当着他的面问出他和同戏女主角的绯闻是真是假时,他凉飕飕地笑笑说我觉得这个问题很蠢很无聊。
  本来那则绯闻就是女主角的演员炒作出来的,明眼人也都能看得出来,容意完全没有纵容这些媒体也好同事也好拿他炒作吃饭的意图,继续怼道:以后关于我感情的问题大家都可以不用问我了,没什么问的必要。到了打算告诉大家的时候,我一定开诚布公;如果我觉得没有说的必要
  他微微垂下眼睑,下颌则扬了起来,表情满是不屑地笑了一声,你们觉得能从我嘴里问出什么来么?
  曲海遥第一次看到这段采访的时候,觉得这个人真的是屌啊而当他现在切身体会到这种屌的时候,曲海遥觉得自己现在的表情神态大概就像当时那段采访里坐在容意旁边的女主演一样。
  吞了二斤翔似的。
  后来容意终于卸完了妆,离开剧组坐车回去的时候他的助理小年在车上问他:哥,我觉得吧,你今天说他的时候,是不是说的有点儿过了?
  小年跟了容意三年多,关系一直处得挺融洽的,即使如此,有些时候在容意面前他还是不敢乱说话。容意倒不至于真拿他怎么样,但板起脸来的容意能凭借自身的巨大压强让方圆百米之内的空气温度都下降十摄氏度,一般人没事干不会去摸他逆鳞。更何况容意向来很有主意,他的想法很多也不是小年一下子能明白的,但都有他的道理。
  但是今天这回事,小年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他没比曲海遥大多少,被容意用这样不咸不淡的态度说重话的经历小年自己也有,他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如果有可能的话,还是不要让更多年轻人体会到容意这样的杀伤力。
  容意正在用蒸汽眼罩敷眼睛,闻言轻笑了一下:你是不是还觉得,我不应该拦着不让他知道是我提议让他试镜的?
  小年迟疑了一下,呐呐道:我看他对着您确实挺尴尬的,要是知道了,也不至于这么尴尬吧。
  知道了才更尴尬呢。容意干脆地说。他这阵子一波一波的,本来就够风口浪尖了,要是让他,或者让别人,不管是谁知道了这一出,我是没什么,他只会更难做。特别是在剧组里,你让别人怎么看他?把他当成我的关系户?嘁。容意冷笑了一声,我跟他是怎么扯上关系的?你跟了我不少时候,虽然有些事情我们没特意说过,但你猜也猜得出来吧。
  小年沉默了。容意说的不光是这次和曲海遥之间的事,还有多年之前、在容意还没有成为演员之前的往事。那些事在容意的整个团队里都是没人会提的,这么多年来容意和他的经纪人罗彦是怎么一步一步撑过来的,其中的辛苦不足为外人道。
  小年跟了容意三年多,是他身边唯一留下来的长期助理,不管是跟容意还是跟罗彦,小年都相处了很久。他为人厚道但并不蠢笨,很多事情这么多年也明白个所以然来了,再想想容意为什么这么帮衬着曲海遥,小年心里也明白了容意的用心良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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