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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天骄 第461节

  那是端木和所有人,因她悍然挑衅所凝结的怒气和杀气,再进一步,就能要了她的命。
  铁慈垂眸,只将阿冲往自己面前拖了拖,拿起匕首对着他的心口。
  地上的手指还血淋淋躺着,一线深红溅上她的眉心,被雪白肌肤衬得鲜明,这让她看起来像眉心多了只鲜红的眼,冷厉桀骜,盯视人间。
  青衣人看着她,断指,小刀。
  半晌,风声渐渐地淡去,地面震动停止,草平树静,寒冷和酷热,也慢慢散去。
  青衣人一抬手,兰花螳螂抬起前臂。
  有人上前来,走到铁慈身边,抬起慕容翊。
  铁慈没动,她只看着阿冲。
  她不怕这些人对慕容翊下手,反正最坏的结果也就是慕容翊死。
  这些人会明白,慕容翊若死了,她就会让他们后悔。
  她只是紧紧守住阿冲。
  青衣人看着慕容翊被抬进了木楼,平静地道:“我很讨厌你。”
  铁慈微笑如常,神情和听见别人歌功颂德也没什么区别。
  “你伤了魃族的首领,侵犯了魃族的尊严,还要我破誓救人,你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请说。”
  青衣人指着梯田侧面一片山林,道:“那里是阿冲的长辈族人,是历代魃族首领长眠之地,你伤害了他们的后代,就一步一跪去那里,给所有魃族先祖赔罪,这里的生灵才会原谅你。”
  “不行!”
  铁慈还没说话,冯桓先跳了出来,捋起袖子气势汹汹地道:“她不能跪!她可是……”
  铁慈:“冯桓。”
  冯桓及时刹车,眼睛一瞪,“反正她不能跪!若真要跪的话,我去跪好了!”
  阿吉怒道:“你去跪算哪门子事!”
  冯桓声音丝毫不弱,“我是你的夫郎!我就是魃族的人了!既然我进了门,是不是就该开祠堂上宗谱见祖宗?我去跪不是天经地义?还是你不打算对我负责?”
  阿吉目瞪口呆,指着他道:“你你……你明明……你先前……”
  冯桓脸也不红的道:“我先前明明换了好几个姿势,你表示了满意!”
  阿吉:“你放屁!”
  冯桓:“你不给我跪你就是始乱终弃!”
  青衣人:‘闭嘴。”
  他一开口,阿吉立即闭嘴,冯桓很识时务,也不敢说话了。
  铁慈那种风云雷动的感觉又来了,显然青衣人心情忽然又不好了。
  “还有一个条件。”
  铁慈平静地看他。
  “我曾发过誓,除了魃族人之外,再不亲手救治人命。既然有人要从我手中生,就一定要有人从我手中死。”
  铁慈道:“好。”
  她答得如此干脆,以至于冯桓都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脸色大变。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是要你以命换命吗?这不行——”
  没人理他,青衣人指了指坟地的方向,指了指铁慈,啪地关了窗扇。
  “我可以救人,但怎么救,救几成,过程痛不痛苦,全看我心情。”
  换句话说,他本来就心情不好,铁慈不跪,他心情就更不好,哪怕给慕容翊解毒,也要让他吃尽苦头,或者留下后患。
  铁慈抱着阿冲站起身来,捡起断指,一言不发看往坟地方向。
  冯桓亦步亦趋跟着,阿吉还在生气,抱胸偏脸不理他。
  村人都没跟过来,看看坟地,目光复杂,随即都散了。
  铁慈将阿冲交给冯桓,还塞了把血淋淋的小刀给冯桓,冯桓看阿冲还没醒,就开始絮絮叨叨,“殿下啊,您是什么人,您只能跪天跪地,这什么化外之民的一群泥腿子祖先,怎么配您下跪,没得折了他们的福分……”
  四面细碎之声不绝。
  冯桓毫无觉察,絮絮叨叨地道:“我听说魃族成年男女都会有一只伴生毒物,像宠物一样吧,跟随他们一生,死后也和主人葬在一起,视为家人。”他搓着胳膊,牙疼般地道,“殿下您能想到吗?阿吉和我的床边,就一左一右睡着两只猪婆龙,猪婆龙啊!你试过床边一左一右两只猪婆龙咧着大嘴盯着你办事吗?我当时就软下来了啊……啊殿下你在干什么!”
  铁慈已经毫不犹豫地跪了下来,砰地磕了一个响头。
  冯桓呆住。
  铁慈抬起头,额上粘着草叶和泥土,她伸手拈去。
  冯桓张口结舌,指指她,指指那墓园方向,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啊这……啊这不是……啊这不行……殿下您起来!您起来!我看不得!”
  “那就别看。”
  “我代您还不行吗?”冯桓撩袍就要跪。
  铁慈拦住他,“他要的就是我跪,你不要节外生枝。”
  冯桓还一脸不忍,铁慈却不喜欢他这样,上下打量他一眼,道:“真要跪也行,你跪你的,求阿吉的祖宗治好你的不举。”
  “谁不举了!谁不举了!”冯桓针刺一般跳起来。
  铁慈又一个头磕下去。
  冯桓不说话了,百感交集地看着她磕完,起身,走一步,再磕,一丝不苟地执行青衣人的要求。
  他听见她喃喃道:“今日我一步一跪,坟前求祷,尔等若真泉下有知,当知这头是多磕的。我多磕,你们却不能多受,孤是皇储,是未来皇帝,孤的叩首日月所感天地皆知,若不想子孙福薄七世不祥,便好生报答今日这一磕,护着慕容翊这一生,不惊风浪,不畏毒伤,不受戕害,不减寿年……万般吉祥。”
  冯桓立在她身后,看斜阳镀她双肩单薄线条,横平竖直,担得住日月,也担得住此刻坟场凄凄的风。
  她是金尊玉贵的皇储,是这大乾未来的主人,与生俱来的尊严与骄傲,她的双膝只跪天地,君亲师都未必能让她屈膝。他也见过太多皇族贵族薄凉寡情,天经地义,从未想过他们的皇太女,如此情义深重,义无反顾。
  半晌,他百感交集地道:“殿下,何至于此。”
  “我觉得至于,就至于。”
  “那家伙真是……吃斋念佛十辈子,才求来今生遇见您吧。”
  “这事你不许告诉他。”铁慈道,“焉知我又不是吃斋念佛十辈子,才遇上了他?”
  冯桓不说话,只默默跟在她身后,帮她清理地上杂草碎石。
  他忽然搓了搓手臂,道:“怎么这么冷?”
  再一抬头,看见漫天纷纷扬扬雪花飘下来。
  冯桓揉揉眼,再揉揉眼。
  开什么玩笑。
  这是燕南,地气炎热,终年无雪,更不要说现在正是四月深春。穿薄衫都出汗的天气。
  他看着头顶一方飘雪的天空,和不远处依旧烂漫的明霞,看看那风雪逐铁慈而去,看见风雪之下铁慈一步一跪的单薄背影,愕然半晌道:“做什么?烘托气氛吗!”
  很快他就确定了果然是烘托气氛。
  一场冷雪之后,地面结了冰,还就结了铁慈往墓园道路的冰,这让铁慈的每一步都跪在了冰碴子上,膝盖上很快就血迹斑斑,起身时淡红的冰屑簌簌而落。
  随即轰然声响,天边忽然被一片黄色遮蔽,这片黄色如薄云飞动,很快接近,四面风声呼啸,树木摇曳,冯桓只觉得黄影劈头盖脸扑下,噼里啪啦之声起,什么细小的东西接连不断地打在脸上,脸皮子生痛,冯桓伸手一摸,摸到一手的沙。
  这阵卷沙狂风很快卷走了冰雪寒意,却越来越大,直冲铁慈后背而去,吹得她长发缭乱,满头沙土,冯桓眼睁睁看见风中黄沙忽然收束如杵,重重捣在铁慈后心。
  他一声惊呼,却看见铁慈身子一矮,竟然趁着这风沙一捣之力,在冰路上一个滑跪,足足滑了三丈之远才停下,倒省了一段路的磕头。
  冯桓想笑,又觉得心酸,他袖子掩面等那阵风过去,下一刻忽觉炙热,再睁眼看见冰路忽然都化成了水,而两边的野草已经燃起。
  铁慈就那样在水里磕头,跪下去水花四溅,起身时衣角发丝燃上火星。
  如果她慢一点,天上就会有一道狂雷劈下来,在水洼中激起一道电光,追着铁慈的背影。
  她的裤子凝了血结了冰浸了水,沉甸甸地弯出一个膝盖的形状,被烧断的发和衣角一截截地化灰落在路上,路上一个窝一个窝,那是膝盖跪出来的痕迹,窝里头冰碎了,染了点淡淡的粉。
  再下一段路泥土地忽然变成了泥淖,铁慈跪下去便噗嗤一声,整个人埋到了腰,再无比艰难地把自己拔出来,整个人身上已经不能看。
  不知何时,梯田上上下下站了很多人很多兽,静默地看着这短短一截路上的铁慈。
  冯桓已经没有跟随的勇气,甚至庆幸铁慈没有让自己代磕,这样的路,他半丈都走不完就没命了吧。
  他困惑地仰头看看天空,不明白这些异像哪里来的,难道真是因为铁慈伤害了阿冲吗?
  他激灵灵打个寒战。
  风刀霜剑雨雪冰火这样走了一遭后,墓园终于在望。
  那里用藤编了大大的拱门,上面爬着各式的鲜花,四季盛开,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什么游玩的乐园。
  魃族的坟地很简单,说是坟地墓园,只是圈出了一片平地。他们的坟墓是方形的,在方形的坟墓旁边,往往还有一个小方形,小方形的石板上没有字,刻着动物的图像,有的是蛇,有的是蝎,有的是蜘蛛,有的是蜈蚣,也有一些奇形怪状的,但应该大多是毒物。
  冯桓到此时才明白为什么他和阿吉睡觉,会有猪婆龙压床,原来毒宠与主人同食同葬,地位比他这个不能进祖坟的阿金哥要高贵多了。
  他也是刚刚才搞明白,在魃族的风俗里,阿金哥可不是夫君的意思,而是指随时睡随时分比寻常人稍好一点的床伴。
  铁慈做事很认真,磕头之前还会扫扫墓,不仅给坟墓磕头,还给那些随葬的毒宠送上供奉,蛇坟前送上鸟蛋,蜘蛛蜈蚣蝎子坟前送上虫子,冯桓只好苦着脸挖虫子,一窝一窝地送去加餐。
  但铁慈不管做什么,始终带着阿冲,冯桓看一眼还晕着的阿冲,心有余悸地道:“殿下,您刚才那一刀,实在太快太狠了,您没有想过万一激怒他们呢……”
  “能让我带着阿冲一路冲进来,就说明他们确实在乎阿冲的安危,再说,我也不是没留后路,”铁慈从怀中摸出那断指,抛给冯桓。
  冯桓惊得一哆嗦,根本没敢接,断指粘着鲜艳的红跌落他的衣襟,他忙不迭地抖衣衫,“您说话就说话,不要一言不合就抛这么可怕的东西……咦?”
  他拈起断指,看了又看,目光缓缓转向铁慈,“嗄?”
  “不错吧?”铁慈道,“还可以舔一口。”
  冯桓真的舔了一口,道:“蜜?”
  月色上来,他手中的“断指”光泽还亮亮的,完全不像离开人体的灰败模样。
  “是个道具。人家送的,没想到能用上。做工很精美是不是?”
  “何止是精美,简直以假乱真,当时我呼吸都停了,等等,那血……”
  铁慈摊开手掌,掌心鲜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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