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来伴 第19节

  电影很老，但比他们还要年轻一些。有一年村子里放露天电影，就是放的这个电影。全村人聚在一起看电影的时候，明蕙和林宁山正在烤鱼，那是林宁山下乡以来钓的最大的一条鱼，他邀请明蕙和他一起吃，明蕙当然不能拒绝。在看电影和吃鱼之间，明蕙选择了后者，不只是因为馋。明蕙很少有吃撑的感觉，现在当然是为了健康，年轻时是没有什么可吃，那是为数不多的一次，当她吃完鱼鼓着小肚子偷偷到放映场的时候，她发现电影已经快演完了。
  现在她不必在吃和看电影之间二择一，她可以同时做这两件事。
  明蕙这次没有备酒，她喝的是她自己做的酸梅汤。林宁山给食物翻面的时候，她看着他的侧脸。她希望林宁山留在这里的时间长些更长些，她和他待在一起大概永远不会觉得厌倦。他打乱了她的生活，在他来之前，她早就习惯了一个人生活，不知今后还能不能习惯。但是她不能和他一起走，她的母亲在这里，而且她刚知道在这里怎么做好自己的小生意。去到林宁山的城市，一切都得从头开始，到了那里，她不可能用免费打印来招揽主顾，那是另一套规则。她承受不起失败了，但她知道留在自己的村子里，她的生意一定会越来越好，再微小的成功也是成功。林宁山总能发现她的聪明，但是也许，她的聪明也是有地域性的，换一个地方，没准就变得笨拙起来。
  在月色下，明蕙慢慢喝着酸梅汤，她并没有去看电影，而是将目光都投注到林宁山身上。日子过得很快，她已经考完科目二了，马上要考科目三，等拿到驾照，林宁山也该离开了，下一次再见不知是什么时候。她拒绝了他，没准连一起旅行都没了。可她必须留在这里，为了她的母亲和她即将到来的成功。她没法跟林宁山解释，她为了她的小店放弃了他，因为她的小店即使生意很好，和他的成就比起来也微不足道，但再小的成就也是她自己的。
  她决定在林宁山离开之前不再接新的制衣订单，只卖之前做好的衣服，尽可能地把时间省下来和他在一起。
  就像林宁山无法忽视头顶的月亮，他也无法对明蕙的目光毫无察觉。她喜欢他，他能感受到，这增添了他的信心，让他今天就把做好的戒指拿出来。
  电影结束了，两人收拾完烧烤摊子，坐在一起看天上的月亮，谁也不说话。
  林宁山找了个借口进屋，从屋里取出了他做的戒指，他特意为这戒指特意做了一个盒子，在月光下，林宁山打开了盒子，他问明蕙：“我可以给你戴上吗？”
  明蕙看着戒指发呆，这么大一朵云，而她抬头看天，此时天上没有云。
  她对着没有云的夜晚说话：“这是我的家，我的亲人和我的工作都在这儿，我不能也不会离开。我家的门始终为你敞着，如果你愿意来的话。”说完她并没有去看林宁山的表情，而是继续看天，电影还没有结束，除了虫鸣声，她听的最清楚的是电影里的台词。
  过了很久，她听见林宁山说：“我愿意，我可以把戒指给你戴上吗？”林宁山并没有等到□□说好，就拿起了她的手，把戒指戴在了明蕙的无名指上。戒指的材质很轻，材料也称不上贵重，林宁山告诉明蕙，这是母版，以后可以换成任何一种她喜欢的材质。
  明蕙盯着她手上的戒指看，她喜欢这戒指，就像她当年喜欢看天上的云一样。她所有的美梦都和云有关。
  林宁山牵着明蕙的手对她说：“我也是你的亲人，你不只有一个家。你有时间也可以去另一个家看看。我知道你也把我当亲人，但为了更名正言顺，咱俩需要办一个手续成为法律上的亲人。”他生平第一次向人求婚，每说一个字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认识他的人绝想不到他像现在这样没出息。他之所以没磕巴，完全是靠年龄和阅历撑着。
  明蕙辜负了林宁山对她的夸赞，他说得已经够直白，但她费了好长时间才明白他的意思。她下意识地拿手去遮自己的眼睛，戒指很大，擦到她的眼角，挡住了她要流下来的泪。
  “我把你当成我的亲人，什么手续都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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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8章
  他们这个年纪, 又没有子女，没人比他们在感情上更自由了。婚姻是另一回事，再简单也会牵扯到第三个人, 明蕙希望能和林宁山纯粹一点，更纯粹一点。
  明蕙截下了林宁山要说的话, “婚, 我结过两次了, 结婚对我没什么吸引力，我想谈恋爱。”
  她两次婚姻都和恋爱没关系, 说完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知是为六十了都没正儿八经谈过恋爱不好意思, 还是在为六十岁还想谈恋爱感到不好意思。她在月光底下打量自己戴戒指的手指，“这个戒指很好看，我喜欢。”
  “是我太着急了。”好不容易得到了, 太怕失去。他知道, 他走了, 上赶着找明蕙的除了老张，以后还会有老李老赵……明蕙认识的人越多, 发现她优点的人也会越多。这些人里，未必不会有明蕙喜欢的。他不想把当年的事再复制一遍，他不再年轻了, 错了也不会有重来的机会。
  林宁山握住明蕙的手指，跟她讲自己的优点, 他身体不坏，现在也能够干体力活儿, 可以做饭也可以帮明蕙打下手, 愿意听明蕙的话……讲完自己的优点, 他问明蕙：“你愿意和我谈一谈吗？”
  明蕙先是点头，她的嘴唇黏在一起，过了有一会儿才挤出三个字：“愿意啊。”
  在这样的月光下，两个正儿八经谈恋爱的人应该做什么呢？明蕙并没有此种经验，于是她问林宁山：“你想听曲子吗？”
  在得到肯定回答后，明蕙给林宁山唱她之前唱过的小曲：
  桃花来你就红来
  杏花来你就白
  爬山越岭寻你来呀
  ……
  金针来你就开花
  六瓣来你就黄
  盼望和哥哥结成双呀
  啊格呀呀呔
  锅儿来你就开花
  下不上你这米
  不想旁人光想你呀
  ……
  明蕙第一次完整地在林宁山面前唱这首曲子，她第一次把“不想旁人光想你”唱了出来。唱这几句的时候，她在这看不见云的夜晚抬头看天，声音不大，却把林宁山耳朵里的蝉声虫鸣驱逐走了。晚风把明蕙嘴里唱的顺着林宁山的耳朵送进了他的心里。明蕙曾许多次给他唱这首小曲，但他听到的只有桃花、杏花、榆树……所有植物组成的意向。每次她都精准地把这些话省略了，可要真不想唱这些词，何必唱这首曲子？她喜欢他，迫不及待地想要他知道又怕他全都知道，那些省略的没有宣之于口的句子都在她心里唱过一遍又一遍，在今天，她才把他们说出了口。
  穿过四十多年的岁月，在他六十岁的时候，他终于完全听懂了当年一个少女给他唱这首曲子的心情。他如果不来，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在他年轻的时候，曾经有一个姑娘这么喜欢过她。林宁山就这么听着，一个字也没说，任凭眼泪滚在他已然不年轻的脸上。在来见明蕙之前，他最后一次哭还是他母亲去世的时候，人年纪大了，越来越没出息。明蕙并没去安慰林宁山，她继续给他唱她以前唱了很多次的曲子。唱了一遍又一遍，蝉鸣声越来越远。
  在这歌声里，林宁山毫不费力地回想起了往事。他的记忆力是下降了，但并不妨碍他记起明蕙第一次给他唱这曲子时是在他们干完活儿收工回家的黄昏，明蕙对他说，这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啊，一眨眼就要黑了，他也有同感，明明他刚来乡下的时候他总是总觉得日头太长。
  现在林宁山也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以前的事儿还清清楚楚地存在他的脑子里，好像不久前发生的一样，而他已经六十了。
  仿佛为了证明他来得不算太晚，他现在还不太老，他坚持要把明蕙抱到卧室。
  明蕙被抱的时候，并没有任何旖旎心思，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千万别让林宁山闪了腰。他们都不年轻了。她几次说下来吧，可以了，他都当听不见一样，明蕙只好抱着他的脖子，紧紧贴着他，只是为了帮他省一点力。她想说，何必呢，我又不嫌你老。但她一句都没提“老”字，她对林宁山说：“你可真有力气。”
  “不比以前差吧。”
  “一点儿都不差。”
  明蕙嘴上这样说，然而第二天一清早她的眼睛一直盯在林宁山身上，生怕他有什么异样她没发现，错过了去医院。她把林宁山看得比自己要脆弱一些，林宁山毕竟长期从事的事脑力劳动，身体不如自己也是很正常的。
  林宁山并不知道明蕙的心思，他只知道明蕙一直盯着自己看。他今天特意穿上了明蕙给他做的衬衫，他以为明蕙是在看衬衫合不合身。
  老张在驾校又发现了明蕙的不同，只要女的不搽深色口红、打腮红、戴假睫毛，老张就看不出人家化了妆，所以他一点儿都没发现明蕙化了妆，他只是觉得明蕙比之前看着更年轻了些。在老张眼里，同样年轻的还有明蕙的首饰，明蕙戴了一个很大很显眼的戒指，戒指很像天上的云，她的耳环也很大，像是麦穗，卡在耳朵上，把她的脸衬得更小了些。明大妹子是从里到外透着年轻，跟自己好像越来越不般配了，老张努力收了收自己的啤酒肚，有点儿悲伤地想。同样看出明蕙变化的还有一起学车的年轻女学员，她们问明蕙的耳环和戒指是在哪儿买的，很漂亮。明蕙说这是朋友自己做了送给她的。女学员追问明蕙的朋友做不做外人的生意。明蕙想了想说，我帮你问问。
  明蕙把年轻女学员的意思转达给了林宁山，林宁山问：“你没说这是你的追求者为你专门做的戒指吗？怎么可能卖给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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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章
  老三媳妇借着给明蕙送快递, 想再打印一些照片。去的时候，她发现明蕙家门口的车不见了。
  进了门，院里的西红柿依旧红, 黄瓜还是那么的绿，院里只有明蕙一个人, 好像那个男的不曾来过一样。
  老三媳妇很关心那个男的去哪儿了, 但她最关心的还是明蕙脸上的妆。出于一个女人的敏锐, 她马上发现明蕙化了妆，但具体哪化了, 对她来说是一个谜。明蕙脸上的皱纹还依然在，并没有用化妆技术掩盖, 她只能看出明蕙化了眉毛，但其他地方，她根本看不出。她只是觉得明蕙比之前更美了。
  她小心翼翼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明蕙并没有为她解答, 而是问她要不要体验一下免费化妆, 这是专门提供给顾客的福利。
  老三媳妇发现明蕙用的化妆品都是她用不起的品牌，心里想这个男的要不是有钱大方, 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拿山寨货骗她的婆婆。在化妆的过程中，老三媳妇越来越觉得应该是前者, 这些东西确实比她自己买的要好那么一些。但明蕙的化妆手法和她之前学的不太一样。她化了这么多年，而明蕙才化多长时间, 论经验还是她多些，她思考着要不要纠正她的婆婆, 但镜中的变化让她放弃了这一想法。老三媳妇看着镜中的自己一点点变化, 由怀疑改成了佩服。化妆后, 她还是她，但更像是理想的她，此刻她很想拿出手机来拍照。现在她照相根本不用修图，却比修图的照片还要自然一些，要是修图的话，她会把自己的眼睛修大一些，皮肤再修白一些，下巴再修尖一些，但修完绝对不会比现在更有气质。
  明蕙仿佛捕捉到了她的想法，贴心地为她拍了张照，还打印了出来。老三媳妇看着照片中的自己，觉得美中不足之处就是她今天的衣服太随便了，她想着回家一定要换套衣服多拍几张。明蕙在这时适时地问要不要试一试她做的衣服。
  老三媳妇明知明蕙是打广告，她这个月已经决定不再买衣服，但是到了还是没有拒绝诱惑，她接过了明蕙递过来的裙子衬衫，等她重新站在镜子前时，她决定把这套衣服穿回去。明蕙又帮她拍了照片。她看着照片中的自己，问身上的衣服多少钱，她下定决心，只要明蕙的要价不太过分，她就会买下来。
  但明蕙告诉她：“这种样式的衣服，我只有一件，九月一日开店当天还要挂在店里展示，你如果想要，到时可以来订。”
  这就搞起饥饿营销来了？老三媳妇没料到自己的后婆婆会来这套，恋恋不舍地换下了衣服。如果她买下这件衣服，到了家没准要后悔，怀疑自己是不是冲动消费了。但因为买不到，她开始盼望九月一日的到来。
  老三媳妇问明蕙的化妆技术是跟谁学的，明蕙建议她多练一练素描，把人脸的结构熟悉了，化妆就不困难了。明蕙在给老三媳妇化妆之前，已经在脑子里把老三媳妇脸的结构翻来覆去想了好几天。老三媳妇在村里开店，接触的人比一般人都要多，又爱出风头，是个最好不过的模特。老三媳妇不知道明蕙已经把她研究了好多次，还以为她是随手一化，愈发佩服她。
  老三媳妇听了明蕙的技巧，只觉得明蕙是故意藏私，不想让她知道。可她实在是太喜欢自己脸上这个妆了。
  明蕙告诉她，如果她帮忙打开业广告，开业第一天可享受免费化妆。在开业前，她还不忙，要是想化妆也可以来找她。
  老三媳妇也很讲究，收到明蕙发给她的照片，马上保存发到了朋友圈，给明蕙打了一个开业广告。她带着妆回到了自己家，路上她走路的脚步特意放慢了些，等着熟人来给她打招呼。她从人们的眼神里看出了自己这个妆化得很成功。
  今天本来是老三看店，老三媳妇让老三去做饭，她来看。老三也纳闷，自己媳妇去了后妈家一趟，怎么回来一趟光搽了个口红画了个眉毛就变得比之前有气质了。
  “你觉得我和之前有什么变化？”
  老三想了想，谄媚地说：“没什么变化，和之前一样漂亮有气质。”
  “你瞎啊！”
  晚上，老三媳妇带着明蕙给她化的妆，把她衣橱里所有衣服都试遍了，每试一件就让老三给她拍照，老三出于一个丈夫的责任，媳妇每换一件衣服，都绞尽脑汁用不同的词汇赞美。
  衣橱里的衣服要拍完了，老三媳妇才想起跟老三说：“你妈院里的男的好像走了。”
  “走了？”老三还来不及细问，他大哥就给他打来了电话。
  当明蕙成功通过科目三考试，她的继子终于知道了她考驾照的事。
  老大做婚庆生意，客户有时会在老张的饭馆里办婚宴，他和老张也算半个熟人。在老张的推广下，老大关注了老张所有的社交账号。这天，老大在某音上刷到老张的一条视频，视频上写着□□制衣铺九月一日正式开业。如果不是标题上写着明蕙制衣铺，老大根本认不出视频里出现的女人是自己的继母，老张为了显得自己年轻，把磨皮滤镜开到了最大，他自己脸上的皱纹都抹平了，何况明蕙。而且视频里女人的打扮也不符合老大对六十岁的认知，连体工装裤配球鞋，带着很大的耳饰，面对着镜头微笑。
  老张在视频里说，他在驾校学车时认识了他身边这位心灵手巧的明女士，他现在身上穿的这件唐装就是明蕙做的，真正的物美价廉，他之前花上千块钱做的唐装从样式到做工远没这件好。评论里调侃老张老牛吃嫩草，是不是在追求旁边的女的，老张马上做了严肃声明：我们是同龄人，何来老牛吃嫩草。
  老大又往前翻老张的视频，前一条是老张庆祝他顺利通过科目三考试，视频里提到了一位“明教练”，他能一次通过离不了明教练的帮助。再往前翻，老大在老张视频里看到了科目二一闪而过帮老张练车的明蕙。
  老大媳妇得知这一消息，也很惊讶。明蕙六十岁还去考驾照，还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通过了几门考试。这么看，她也行。她对丈夫说：“要不过几天我也去驾校报名吧。”她这几年一直想考驾照，但又觉得自己年龄大了学东西慢，怕挨教练批，一直没去，看到明蕙这么快通过，她也动了考驾照的心思。
  “家里这么忙，过段时间再说吧。”
  “过段时间？咱们有不忙的时候吗？我是看出来了，我还没你妈自由呢！”
  “你跟她比什么？”
  “老说她多不幸，我看她过得比谁都好，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给谁脸色看就给谁脸色看。我是看着光鲜，实际上就一老妈子，每天不是伺候老的，就是伺候小的，一天到晚没个清静的时候。”
  “就个驾照的事，你扯这么多，行，你愿意什么时候去考就考。考不过可别跟我抱怨。”
  “你妈都能考过，我怎么不行？”
  老大在心里说，她行，你未必行，一般人还真比不过他的继母。她年轻的时候可是什么都能干。但为了不引起家庭矛盾，他把要说的话都咽了下去。
  老大媳妇也在朋友圈里得知了明蕙制衣铺九月一日开张的消息，是她的三弟媳发的。三弟媳打广告的同时，还附了两张图，照片上三弟媳穿着明蕙做的裙子，看着比平时漂亮了许多。老大媳妇心里感叹，这三弟媳的修图功力是越来越好了。
  看三弟媳和明蕙走得这样近，她一时有了新的猜想。她素来认为这个三弟媳很精明，如果没好处怎么会对明蕙这么殷勤，莫非是房子又有可能拆迁了？明蕙这个制衣店，她看不出什么太大的前途，现在人们都在商场网上买成衣了，稍微讲究点儿的谁会来找一个乡下老女人做衣服。去城里做保姆比在家里做衣服挣得多多了。她之前想把明蕙介绍给七十多岁的副总工程师，遭到了丈夫的强烈反对，理由是怕别人笑话，现在□□要在村里开店，势必是不可能去伺候七十多岁的老头子了，这个想法只能作罢。
  她把自己的猜测分享给丈夫：“你说你妈的房子是不是真要拆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