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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河山 第5节

  在床旁,趴着一个珠圆玉润的妇人,她的眼角泪尚未干,已经沉沉的睡去。
  段怡走到床边,静静地看了二人一眼,叹了口气。
  这大周怕不是世道要坏了。一日之间丧夫失子,这是何等人间惨事。
  她那舅母未醒来,倒是床榻上的顾明睿,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瞧见段怡,欣喜的叫了起来,“阿怡,阿怡,抓蛐蛐,抓蛐蛐!”
  床边的妇人被他的叫声一惊,猛地惊醒,听着他的话语,却是痛哭失声。
  “阿怡,明儿打小就最喜欢你。他想要个妹妹,可我生他的时候难产坏了身子。他把你当他的亲妹妹,他不认得我,也不认得他阿爷。却是识的你。”
  “想来明儿也知道,是你千里单骑,将他驮回来的。舅母现在舅母现在……”
  妇人说着,一把抱住了正闹腾着要去抓蛐蛐的顾明睿,泪流满面,“到时候舅母一定登门道谢,谢你替我明儿捡了一条命回来!”
  段怡瞧着,鼻头一酸,她将头别的了一边去,揉了揉了眼睛。
  “这会儿蛐蛐都睡了,哥哥先睡觉,明儿早上再起来抓蛐蛐。”
  顾明睿一听,往床上一躺,他伸出手来,扯了扯被子,只露出了两只眼睛,“明儿是谁?明儿会抓蛐蛐吗?”
  夫人拿帕子擦了擦眼泪,摸了摸顾明睿的头,“明儿最乖了,小时候阿娘一摸你的头,你便睡了。”
  段怡心头酸涩,快步的走了出去。
  一出门去,迎头便撞见了跑回来的知路。
  她看了看知路的脸盘子,又仰头看了看天上挂着的圆月亮……先前在屋子里没看清,怎么有人的脸盘子,圆得如此标准!
  知路阿娘怀她的时候,莫不是对着自己的肚子,天天搓丸子不成。
  知路瞧她神色古怪的看月亮,立马呸了一口,“明儿个又是十五了!”
  她说着,一把扶住了段怡,“姑娘姑娘,你不晓得。我刚追上那祈先生了,你猜怎么着!他在咱们坟山旁边的那个山上,种了香瓜!”
  “他婆娘死得早,娃儿也没有给他留下一个,一山头的香瓜,那是从早吃到黑也吃不完!我已经同他说好了,明儿个咱们守祖坟的时候,就去他那里摘瓜吃!”
  知路说得眉飞色舞的,“以前据说还是个读书的,考了十八回都没有考中,羞得啊!想找根绳子把自己个吊死!”
  “姑娘你猜怎么着?他家房梁被虫蛀了,他一吊,吧唧一下,房梁都给吊断了!砸了下来,人没事,腿瘸了!这下好了,也不用考科举,往前数一百年,那也没有瞧见瘸子做官的不是!
  “我怀疑祈郎中脑子生在了脚上,要不怎么一砸,还给砸清醒了呢!他也不寻死了,回去继承了家业,做了个郎中!”
  段怡有些发囧,不是,你还记得你同那祈郎中,是头一回相见吗?
  知路说着,在段怡面前晃了晃手中的金疮药瓶子,这才发现,她是从顾明睿屋子里出来了。
  顿时敛了喜色,压低了声音道,“姑娘,你不要忧心了。这天下节度使四十有余,可不是每一个,都如咱们剑南节度使。使公一定会找到最好的神医,治好明睿公子的。”
  “咱们是闺阁女子,别说寻人了,出了院子门那都抓瞎。就是豁出去寻了,那肯定也不如使公寻的好,再不济,使公还能上折子。让京都的太医过来诊治。”
  段怡点了点头,这一点,她早就想过了。
  她人生地不熟,唯一知晓的两个郎中,一个是晏镜,一个是祈郎中,都同外祖父交代过了。便是要寻,那也不是一时之事,只能看机缘了。
  知路见她松了眉头,点了点头,“唉,姑娘,咱们还是想想,怎么应付一会儿来接咱们的江妈妈吧!她可是不好对付,姑娘一离开剑南,她便立马飞鸽传书,去京城告状了!”
  第八章 拿捏住了
  段怡听着,朝着知路的身后看了过去。
  知路一个激灵,猛地往后一跳,便瞧见了江妈妈那张熟悉的脸,她吓得拍了拍胸脯,“我还以为身后站了鬼,不想妈妈这么快就来了。”
  那江妈妈毫不客气的对着知路翻了个白眼儿,对着段怡草草地行了礼。
  她约莫三四十岁的样子,穿着一身以猪肝红为主色的裙衫,模样倒是生得周正,就是那脸上的粉厚得宛若刮了墙腻子,用刮刀刮下的泥,都能堵住耗子洞了。
  “我的三娘子,现在知晓妈妈说的话没有错了吧,这世道乱得很,姑娘家在外头乱走,指不定要遇到什么事儿,若是传扬出去了,有损我们段家百年清誉。”
  “大娘子同二娘子若是知晓了,怕不是要羞愤得投江去了。此番你闯下这般大祸,该去小佛堂抄经,静静心才是!”
  段怡看着那江妈妈一张一合的嘴,瞬间精神了。
  “妈妈说得极是,这锦城里人人都晓得,祖父文曲星下凡,方才有了段氏名门。百年清誉?祖父十八岁高中,这么算来,他老人家今年应该高寿一百一十八了!青史上都得留下名儿呢!”
  那江妈妈一怔,像是见鬼了一般,不敢置信的看向了段怡。
  从这段三娘子五岁来老宅,便是被她管着的了。
  这孩子虽不是什么柔弱之辈,可无依无靠的,总是虚了几分底气。此番被顾明睿怂恿上京,已经是她生得这么大,做的最出格的事情了。
  江妈妈揉了揉自己的耳朵,“三娘子在说什么?”
  段怡冲着她笑了笑,“我说妈妈搁井底待久了,把自己个当个人物,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段怡说着,袖子一甩,朝着门外行去。
  知路瞧她硬气,袖子一撸,快步的跟着上去,“姑娘你早该如此了,这刁婆子拿了鸡毛当令箭,总是欺负咱们!”
  她说着,又迟疑了下,凑到了段怡耳边,焦急地说道,“不过咱们一时爽了,回去段家,刁婆子关门打狗……呸呸,我不是说我们是狗……”
  “我是说关起门来欺负咱们……”
  段怡嘴角抽了抽,知路虽然话多,但倒是一心向着她的。
  “我自有章法,不必慌乱”,她说着,朝着一旁的拐角处看去,那里有两个人,正嘀嘀咕咕的说着话儿。
  “追回来了么?”
  “幸得使公想起来了,还没有出剑南,便被拦下了。他娘的狗孙子,明的不敢来,便来暗的。我先去把兄弟们的遗物带回来,再……”
  问话的是之前在顾从戎身边见过的黄胡子儒生,说话的是城门口见过的炸胡子军爷。
  见到段怡大摇大摆地从他们跟前经过,光明正大的偷听,二人未完之话,一下子梗在喉咙里了。
  那儒生有些尴尬地咳了咳,“段三娘子这是要去哪儿?”
  段怡冲着他点了点头,“几日不在家,屋前的大树不听话,枝呀叶儿的乱窜,回去修剪一二。”
  儒生同军爷俱是一愣,欲要发问,段怡已经领着人走远了。
  这顾家乃是武将之府,不兴什么三步一亭五步一景,讲究的是大开大合。院子中的青石板路,宽阔得仿佛在城中的街市上一般。
  段怡走得极快,待江妈妈追出了一身薄汗,方才从震惊中清醒了过来。
  她强压着怒气,盯着段怡的背影瞧了瞧,半点儿没有错。
  这小姑娘虽然身量比旁人略高一些,但到底不过十岁而已,没有丫鬟相帮,自己个连发髻都不会梳的,京城里的五娘子,只比段怡小一岁,还在追着夫人要糖吃。
  芝麻绿豆大的毛孩子,出了一趟门,还能反了天不成?
  待众人上了马车,那车一动,江妈妈便立即发难了。
  “三娘子好大的威风,怕不是忘记老夫人为何派了老奴来这剑南了,一来是管着段家老宅,二来是做三娘子的教养妈妈!”
  “我们段家是什么人家?大家闺秀岂有私自偷跑出去,还在外头过夜之礼?更何况,老夫人让三娘子在剑南守祖坟,三娘子一走,若是于相爷有妨碍,那岂不是大不孝!”
  段怡瞧着好笑。
  这江妈妈说话声音尖利,头头是道的,一个一个的大帽子压下来,若换一个怯懦的,还不被她拿捏住了。可惜了,她这个人,是绝对不会把人生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事情的。
  更加不受人辖制。
  一旁的知路却是吓得身子一颤,她一脸英勇就义的表情,挡在了段怡跟前。
  “妈妈说话好没道理,姑娘遭逢大难。妈妈来了,不问一句伤没伤,也不问一句是否受了惊吓,就知道骂姑娘!”
  江妈妈哼了一声,“我这是教姑娘规矩。”
  知路还欲要争辩,却是被段怡拨开了。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原本修剪齐整的指甲,因为逃命,好些都裂开了,看上去龇牙咧嘴十分难看。
  “江妈妈原来还记得,我段怡来这剑南,是为了守祖坟的。那老神棍楚光邑说得清楚明白,午时出生的段家子孙可保段氏万古长青。”
  她说着,对着江妈妈竖起了食指,轻轻地摇了摇头,“祖母派你来这里,一不是守宅子,二不是教养我。她不过是要你每逢初一十五,让我安安分分的祖坟上待着罢了。”
  段怡目光一寒,从腰间拔出了她一路带着的那把小匕首。
  这还是当初顾明睿用来刺凶手的那一把,跳窗逃走之前,她揣在怀中防身,后来戳破了那个女杀手的脖子。
  她将小匕首在手中转了转,认真的削起了指甲来,好像这才是天大的事。
  小匕首磨指甲,发出了有些刺耳的声音,段怡漫不经心的抬起头来,看向了江妈妈,“我若是不守呢?我能走掉一次,就能够走掉两次;我能杀一个人,把顾明睿送回来,便能再杀一个人,逍遥自在去。”
  见那江妈妈瞳孔猛地一缩,段怡复又笑了。
  “江妈妈别害怕,你从小看着我长大,对我像对孙子似的,我是怎么着也不会舍弃你的。不过你最好把脑子里的腌臜水倒上一倒,搞清楚弄明白了,到底谁才是爹?”
  “段家不能没有我段怡守祖坟,但可以有前仆后继的婆子来守宅子。你想升官发财去京城也好,亦或者就想在这剑南无人管束逍遥自在也罢。”
  “靠的都不是你自己的,靠的是段怡我。妈妈是个聪明人,怎么连最简单的事情,都想不明白呢?你若是不聪明,我自可以去信一封,换个聪明的。”
  第九章 靠山山倒
  江妈妈一脸惊疑,段怡所言,她又何尝不知?
  只不过这后宅之中,不是你拿捏我,便是我拿捏你。同样是太师府的嫡小姐,既有那过得趾高气昂的,也有那伏低做小的。
  看碟下菜,看碟下菜!端看对方是道什么菜呢!
  以前这段三娘子是个柿子,看着硬挺,可搁上一搁,到底会软的。
  可这番回来,这软柿子变了朝天椒,呛人了!
  江妈妈眼珠子转了又转,心中早已经盘算开来。
  今儿个她去顾家,可全都瞧明白了,段怡给顾明睿捡回了一条命来,这顾家再也不会对她不管不顾了。可是先前,她待段怡……
  江妈妈想着,脸色又变了变,有些复杂的抬眼,偷偷地打量段怡。
  却瞧见她拿着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正专心致志的削着指甲。路上的马车颠簸,她瞧得心惊胆战的,万一一个不好,段三娘子那嫩如葱白的手指,便要被削断了!
  这是个狠人!
  马车里静悄悄地,段怡没有开口,江妈妈不知道怎么开口。
  待马车一停,她像是活过来了似的,抢先一步跳下了车,又打起了帘子,搬来了凳子在那马车跟前,朝着段怡伸出了手,“这乌漆嘛黑的,三娘子小心脚下,让老奴搀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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