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樱草花

  弗洛拉.加西亚(floragarcia)
  2004年11月
  早上的餐厅总是非常热闹，有人们的谈话声，还有餐具碰撞的声音。
  我跟安娜和利奥坐在一起吃早餐。利奥失神地用汤匙不停搅拌热茶，他目光呆滞，黑发像杂草般没有整理过，好像在思考问题，想得很入神。
  「利奥！」我轻轻叫唤他。
  但他完全没有反应。
  「弗洛拉，他该不是疯了吧？」安娜担忧地问。
  昨天那两个讨厌的男同学又过来凑热闹，他们嬉皮笑脸地打量利奥。
  「我知道！他一定是被人下了诅咒！」
  「没错，没错。看他这副德性，没错了……」
  「你们别胡说八道！」我怒瞪着他们。
  「没错！」利奥突然重重地拍了一下桌面，同桌的人都被他吓了一跳。
  利奥匆忙地喝下热茶，下一秒就衝出了餐厅。
  「他该不是真的疯了吧？」安娜疑惑地看向我，我无奈地耸耸肩。
  ＊＊＊
  上了一整天的课，我有点累。
  安娜要去图书馆当值，利奥又整天不见人影，只剩下我一个无所事事。
  我不是想抱怨什么，但当你认识一个人后，你就会开始烦恼朋友间相处的事。我很喜欢安娜，她是一个又乖巧又善良的女孩，但如果每天都要陪她在图书馆温习的话，我真的有点受不了──我的意思是，光看着她温习，我又无事可做。
  我也很喜欢利奥，他这个人很有趣，但他太神秘了。他什么事都不会告诉你，特别是关于他自己的事。利奥从来不会告诉你他到底在干什么、忙什么、烦恼什么。作为平日玩乐的伙伴，他是一个很好的人选；但作为交心的知己，除非你能得到他完全的信任，他才会跟你谈心。
  「喂，你啊！」一道高亢的女声从背后响起。
  回头一看，只见一个陌生的药剂系女学生站在我身后，用不怀好意的目光打量着我。
  「你是弗洛拉.加西亚吗？」
  「是啊。」
  「有人想见你。」说完，她随即抓着我的手臂，强行拉着我走。她的指甲又长又尖，弄痛了我。
  整件事都很莫名其妙。我问她是谁想见我，但她不屑回答我一句。
  我以为她要带我去教员室或校长室，谁知我们在药剂室的大门前停下来。她打开大门，一手把毫无防备的我推了进去。我还来不及反应，她就砰的一声关上门。
  「我把她带来了，阿加莎。」
  我立即转头搜寻阿加莎的踪影。其实也不用费多大的劲儿──药剂室里只有一个女生，她有一头闪亮的金色长发。
  她缓缓地转过身，朝我们走过来。
  「你就是弗洛拉.加西亚？」
  阿加莎长得十分漂亮，有别于一般的好看，她的美貌会让人联想到童话故事中的公主，整个人散发着高贵优雅的气质。可是在她那美丽的脸孔下，却隐藏了一份不可言喻的冰冷。
  「你就是弗洛拉.加西亚？」她又问了一遍。
  我的额角渗出冷汗，喉咙发不出声音。
  「黛西，你肯定是她？」阿加莎见我没有反应，转头问那个强行把我带来的女生。
  「非常肯定！像她这种长着一张平庸脸孔却妄想接近泰伦的花痴，我又怎么会认错？」她的语气非常尖酸刻薄。我讨厌她。
  阿加莎再次面向我。
  紧张的空气环绕着我动弹不得的身躯。
  「你喜欢泰伦吗？」
  「我、我对他没有那个意思，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那个叫黛西的女生用鼻子哼了一声。
  「你能确定自己永远不会爱上他吗？」阿加莎目光锐利地盯着我。「泰伦是法理部长的儿子，妄想亲近他的女生有很多，她们都奢望能从他身上得到一些好处。像泰伦这种身世显赫的俊朗男生，你能确定自己不会爱上他吗？或者，你能确定自己不会因为想要什么好处而接近他吗？」
  「不会！我和他只是朋友，而且我没想过要从他身上讨便宜！」我拼命地解释。
  「说谎者！」黛西衝着我尖声喊道。「阿加莎，我从破树洞那儿得到一个情报，泰伦向你借的那本天文书，转头就交给了她。他们两个一定有什么曖昧关係！」
  「你误会了……」
  「不必解释！我不会相信你！」黛西死瞪着我，彷彿我抢走了她的男朋友似的。
  整个药剂室黑黑沉沉的，玻璃窗被厚厚的窗帘布遮蔽，浓烈的草药味不停涌入我的鼻孔。
  「看来，我只好给你一点教训。」阿加莎冷冷地说。
  我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胃部开始抽搐，想要把午餐全部吐出来。脑袋一片混沌。我甚至忘了要高声呼叫求救，眼睁睁地看着阿加莎拿起魔杖，直直地瞄准我。
  这种感觉就像被人用手枪指着，不知道下一秒是射中心脏还是额头。恐惧的感觉麻痺了我的神经。感觉上，我的手脚已经不再属于自己，完全不能动。
  阿加莎挥动魔杖，口中唸着我听不懂的咒语。
  刺眼的光芒从魔杖发出，正朝着我衝来。
  完蛋了。
  药剂室的大门忽然被推开，另一道光芒映入眼帘。两团光芒撞成一团，消失于空气中。我没有被任何咒语击中，但我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
  我看见泰伦走了进来，凑在阿加莎耳边说了几句话。
  接着，他拉起我僵硬的手，把我带出药剂室。一路上，我低着头，强忍着害怕的眼泪。
  ＊＊＊
  我被泰伦带到红塔。我们走上回旋梯，来到顶层的尽头，这里有一扇破烂不堪的木门。
  泰伦轻轻一推，大步走出塔顶，站在红塔与黄塔之间的小平台。我像一尊石像似的愣在原处，直到他向我招手，要我过去。
  我小心翼翼地走出木门，慢慢来到他身边。
  虽然我没有畏高症，但站在塔顶这种高度，光是往下望也能把人吓个半死！
  「为什么要来这里？」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这里是我的秘密地方。有时候我不想见任何人，就会自己一个上来，静静地坐着思考问题。晚上失眠时，我也会上来吹风。」
  塔顶的风很大，我的头发也被吹乱了。但面对一阵阵狂风的吹袭，心情反而渐渐平静下来，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头上的蓝天，地面的一切都变得不重要。
  「泰伦，谢谢你救了我。」
  他摆了摆手。「要不是因为我，你就不会被她找麻烦。」
  「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药剂室？」
  「是克里告诉我的，他看见你被那个叫黛西的婆娘推进药剂室，就知道情况不妙。」
  「金鸟飞行队的队长──克里.法卡斯？」我兴奋地尖叫。自从上次的飞行赛后，我简直成为了他的粉丝。「他认得我？他真的认得我？」
  「嘿，弗洛拉，你把事情的重点都搞错了。」泰伦轻蔑地说。
  我尷尬一笑。
  我们并肩坐在小平台上，感受着迎面吹来的初冬寒风。这种感觉很舒服，彷彿什么烦恼都会烟消云散。
  「嘿，告诉我，你在人类世界的生活。」
  「我的生活再也平凡不过了。每天起床上学，面对亚罗老师可怕的数学课，放学后不是参加社团活动就是看人打球，反正回到家里也是自己一个。我的爸妈很忙，没时间陪我。晚上的时候，我会跟雪莉通电话，或是在浴缸里泡澡，泡到起皱为止，听起来真像个傻瓜。每逢假日，我会去百货公司逛逛，或是去博物馆看展览，差不多就是这样子。」
  见泰伦没有回应，我问︰「怎样？是不是把你闷坏了？」
  「你生活得很幸福。」
  「这种生活又无聊又枯燥，我一点都不喜欢呢。」
  「至少你拥有完整的家庭，还有能够交心的朋友。这样就够了，对我来说，家人和朋友。」
  从他的蓝眼睛中，我看到一抹淡淡的忧鬱，彷彿他一直生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
  「弗洛拉，你知道吗？这里的人都在互相利用，没有人愿意付出真心。」泰伦说。「一直以来，我只有克里一个朋友。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有可能关心我的人。虽然阿加莎名义上是我的女朋友，但她所关心的，从来都只是我的身份。」
  「我也会关心你啊，但原来你根本没有把我当作朋友！」我鼓起脸颊，装作生气的样子。
  泰伦的俊脸转向我，嘴角勾起一抹浅笑。「你？老实说，我把你当作妹妹。」
  「是因为我看起来很可爱？」
  「不，因为你是那种需要被保护的人。」
  这次我真的生气了。我不悦地撅着嘴巴，冷瞪着他。
  我讨厌被保护的感觉。这样的话，就证明了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弱者。但无奈的是，泰伦事实上真的救过我，而且还救了三次……
  隔了半晌，泰伦忽然开口。
  「也许嘉莉丝达跟你说过，我是为了刺激父亲才故意来这里读书。」
  「是啊。」
  「我父亲原本打算送我去尼罗城的黑魔法学校，那个乌烟瘴气的鬼地方。以前他曾强迫我学习黑魔法，最后闹得很僵。在很多巫师的眼中，黑魔法学徒都是坏到骨子里的混蛋，四处犯罪和闹事。但我抗拒黑魔法并非这个原因。与其说我抗拒，倒不如说我害怕。真的。我害怕黑魔法。」
  我静静地聆听着，一时没有回应。
  「你在听吗？」
  「嗯，我在听。」
  「以前的我逃避了，出于本能地逃避黑魔法。可是这几年来，我开始变得麻木，忽然觉得呆在这世上没有多大的意义。所以我很想试一试。那傢伙做到的事，我也能做到。」
  「那傢伙是谁？」
  「就是那傢伙啊。他，就是他。」泰伦脸上浮现出一个怀念的微笑，但怀念中却带有无尽的哀伤。
  他的表情总是很复杂，需要慢慢地解读，不能一下子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表面上他是一个冷酷傲慢的人，但从他的眼里，我看得出他藏着很多心事。除了他妈妈那件事，到底他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弗洛拉。」他忽然喊道。
  「什么？」
  「你可知道，为什么圣伯特洛的校徽是樱草花？」
  「什么？原来这是樱草花啊！」
  圣伯特洛的校徽是一株紫色的花朵，但在泰伦提出樱草花这个名称之前，我完全想不出这是什么品种。
  「一到了春天，城堡四周就会长满紫色的樱草花，包围着圣伯特洛。」泰伦解释校徽的来源。「弗洛拉，我们来个约定吧，春天的时候我们一起来这里赏花。从这个角度看花海，是最美的。相信我吧。」
  「好吧，等到春天，我们一起上来赏花！」
  「要不要打勾勾？」泰伦失笑道。
  「要！」
  我和他各自伸出小指，勾在一起，在无垠的天空下，留下我们春天的约定。
  (3)
  泰伦.洛朗(terencelaurent)
  2004年11月
  今天是星期日，阿加莎特意约我在比安科城的红茶餐馆见面。
  我们面对面坐着。
  侍应生端来了两杯招牌红茶放在餐桌上，看起来像极了血的顏色，有好几次我都怀疑他们在茶里掺了什么动物的血液，所以才会有这种可怕的血红色。
  墙上的火炬发出暗红的火苗，餐馆角落有一座尘封的钢琴，上面有一个白色骷颅头──它正在用没有眼球的眼窝看着餐馆里的客人。
  「阿加莎，这是个美丽的误会。」
  「误会？我倒想听一下你的解释。」她在生气，我可以听得出。
  「那本书不是我借的，也不是给弗洛拉.加西亚的。如果你想要回那本书，我可以叫克里为你讨回来，因为真正想向你借书的人是他。」
  阿加莎没有说话，但她的表情却有了微妙的变化。
  「我和那个女孩一点关係也没有，你没必要做出这种愚蠢的事。」
  「是吗？」她冷淡地笑了一下。「我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你知道的。」
  「我知道。」
  她的手越过餐桌伸过来，握着我的手。「我不会让你从我身边走掉的。」
  我是她的猎物，她只想把我留在身边慢慢欣赏。儘管我们的关係多么亲密，她从来都不了解我。可能她只想着如何控制我，至于我内在的本质是什么，她一点都不在乎。
  我反过来握着她的手，注视着她那美丽而冰冷的脸庞。
  「阿加莎，我没想过要离开你。」
  ＊＊＊
  嘉莉丝达.加西亚(calistagarcia)
  2004年11月
  「莫里斯校长，还有没有其他吩咐？」
  「你先回去吧。」
  我转身走向校长室门口，才走了两步，莫里斯校长忽然叫停我。
  「嘉莉丝达，关于你堂妹的事……」他用沉重的口吻说。「事情恐怕比我想像中还要困难。原来法理部已经关闭了所有通往人类世界的出入口，可能是万圣节那天他们侦测到结界有不寻常的波动，加上之前突如其来的例行检查……我不知道他们掌握了什么线索，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你堂妹正处于非常危险的位置。」
  「校长，你会尽力帮助我们的，对吗？」
  「我想我会的。我不愿意看到任何无辜的人受到伤害。」
  听到莫里斯校长的承诺，我的心踏实了下来。他是我在魔法世界最信任的人。
  离开校长室后，我独自在走廊徘徊，想着弗洛拉的事。刚才莫里斯校长说，所有通往人类世界的出入口都被关闭了。难道连一丝希望也没有吗？弗洛拉总不能一辈子躲在学校里……
  「嘉莉丝达！」
  我回头看向声音的主人，是克里。
  「嗨，克里！」
  「那本书看完了吗？」
  「看完了，谢谢你。」我对上他的眼睛。「我当时只是随口说想看看《星之谜》，没想到你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克里脸上浮现出一个迷人的微笑，瞬间掳住了我的心。
  「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得。」
  说着，他牵起我的手。「下个月有第二场飞行赛，你会来支持我吗？」
  看着他的眼睛，不知怎的，我总觉得他那温柔的眼神中带着一抹忧鬱，好像心底埋藏了很多心事。儘管如此，他的眼神仍然如同磁石一样吸引住我。
  克里握着我的手，正等待我的答覆。
  「会。」我的视线已经无法从他身上移开。「你一定要胜出啊。」
  下一秒，我们的脸孔越靠越近……
  我只感觉到，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