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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夫人

  女帝一怔,“是啊,都是消遣,朕也只是旁人的消遣……”
  云舒爽朗笑道:“这点小事,陛下何必自伤?单就这册小报,陛下觉得百姓看完后,是会更喜欢,还是更鄙厌您呢?”
  成璧想了想,那册子里的女帝,人物形象刻画得倒还真不差,“大约会更喜欢吧。”
  “这不就是了么!以微臣的眼光看,钱家其实是心向陛下的明眼人,能将这种化名小说登报,其含义再明显不过,可不就是专门请了写手润色剧情的么?若有朝一日入得龙眼,那钱家也就好向陛下讨巧卖乖了!”
  见女帝垂眸思考,她又道:“微臣觉得陛下可以考虑……撇去些花边糟粕,吸取这种小报的精髓形式,将之收归官用。这钱家其实当真行商有道,江淮三座金山,‘头顶有苍天,师门财万千。欲夸富力压群豪,五湖看罢还属钱。’其搂钱的名头真正不虚。
  您应当着重考量钱氏在小报里体现出的手段,譬如对民间舆论的有力引导,又譬如还能因地制宜,在这西北发行的册子里额外加了一版北境杂讯,褒奖妓女,暗贬皇商,不仅世人爱看,他钱家也能占到利。他的立足点绝非扎死在地上,而是可以随时随风而动的。”
  成璧道:“然也。历朝历代,灵通且应时的消息总是最宝贵的。他这小报虽是私刊,却也很有好处,热热烘烘的,总比一张大被盖死了旁人的嘴强。
  假若直接收归国有,那便失了他报刊的本意,倒不如官民分立,我大胤另外官办一份借利除弊的邸报,钱家这版朕先不动他,让朕也借阵东风,多多看见些民生民意。”
  她二人聊得热火朝天,谁也没留意酒楼更上一层正有双眼睛温和而忧愁地注视着她们。
  三味轩上下拢共三层,顶上侧面有间东家自留的雅厢,其窗口处视野最佳,可以将整个一二楼大堂的上客情况尽收眼底。
  雅厢之内书香浑厚,药气清幽,不知被谁人一双巧手归置得大方典雅,依墙处又有一方软绫香帐,必是女子起居香闺无疑。
  眼下那雅厢里有一清丽女子斜倚在窗边,神情微露疲惫,眸子静静顺着窗口眺向远方。
  她下手边有一丫鬟打扮的小姑娘正叉腰站着,一张脸上鼓嘴翘唇的,气哼哼地道:“夫人,大爷这次也太不像话,您数数,他可都三天没着家了!再怎么交际应酬,也得给门房留个音信,哪有放着咱们夫人枯等的道理!”
  另一丫鬟年纪大些,听这话头只觉怕是更让夫人难心,连忙揪了她一把,小声道:“夫人头正疼着,费什么话!去,上灶房炖一盅川芎清上汤来,快去!”
  那小丫头一瘪嘴,又委屈地看了看自家夫人,见夫人不说话,这才跺跺脚扭头跑去了。
  待她出了屋,那大些的丫鬟立时请罪道:“夫人,香榧毕竟还不知事,一开口就没着没落的……都是奴婢没把她带好。”
  宁夫人一扶额,闭了闭眼轻轻道:“蔓荆,我知你待我如亲如故。香榧原是我宁家里带来的,许多时候,却还不如你这陈家的家生子贴己。”
  蔓荆抿嘴笑了笑:“奴婢毕竟比她大好几岁,多少事都听过看过,自然也就早灭了那些不该有的上进心思。”
  宁夫人苦笑道:“连你也瞧出来了?宁家出来的人,竟让你看了笑话。”
  “香榧前些年倒还好,偶尔偷懒贪吃,又爱花爱俏,奴婢权拿她当妹妹,便只多顺着她。如今竟是因大爷在外头找小,她自己也把那通房侍妾的梦做了起来。”
  蔓荆说着话,面上微露鄙夷,一撇嘴道:“前儿夜里她偷偷裹了被子要同奴婢一起睡,奴婢还以为她要说些什么姊妹私话,又或是看上哪个杂役,想让主子放出去配人了,谁知她竟同奴婢说……大爷这一回和娼妓闹得人尽皆知,忒不体面,说到底还是夫人没孩子,没本事拴住爷们的心。要是早张罗着纳了良妾,大爷心都在家门里,怎么会闹出这些丑事?再至如今,她却也有主意,夫人要是能早从身边亲信里扶持一两个有能耐的,还愁拿捏不住大爷和那外头的小娼妇?”
  宁夫人听了这些诛心之言,只顾微垂着头默默无语,眸中无风亦无泪。
  “她倒是准备向夫人毛遂自荐来了,可她哪里晓得……”蔓荆忿然作色,眼睛落在夫人身上,几乎要先气得落下泪来,“哪里晓得大爷的身子……”
  “或许……他这些年也算是被我用药膳养好了些,这才有力气上外头……”宁夫人再说不下去,喉头微微哽咽,却闭着眼强迫自己不能流露出半点脆弱。
  蔓荆眼圈一红,泪珠儿立时扑簌簌挂了下来。
  “大爷自成婚前便肾经虚衰,即便能要了孩儿,多半也是像夫人先前那胎一般天残地缺,必定是养不活的。夫人从未向人透露一星半点,独自悄悄用药避着孩子,承受着无后的重压,还从古籍里、从商路沿途各处为大爷寻方求药。八年了……从十六岁到二十四岁,女人一辈子能有多少个八年!奴婢原是陈家人,吃了人家的米粮俸禄,有些话本不当讲,可……可奴婢实在忍不住!夫人这一生,全是被我家大爷给害苦了!”
  “夫君确实害苦了我……”宁夫人听闻连婢女都为她打抱不平,反而不再感伤垂泪,只淡淡地、轻轻地呢喃着:“成婚之前,新婚燕尔,他对我都是极好的,便是这些曾经的好害苦了我。”
  婢女一面戚戚啼哭,一面抽噎着连连点头,“大爷原是配不上夫人的!”
  “他曾经,日日都愿和我一同翻阅那些晦涩的草药典籍,也愿意我随手拿他当扎针的草人,什么怪药苦药都可以让他先来一试。可如今,我只是在屋里翻翻医书,他竟会嫌我吵了。”
  宁夫人弯弯嘴角,笑意艰涩,含着对自己,也对旁人的轻嘲。
  “他爱着你,就说‘你与其他女人都不一样’,他厌了你,就说‘怎么就你和其他女人不一样’。原来这便是夫妻情缘,从凤凰于飞走到凤愁鸾怨全不必有多少矛盾冲突,只要其中一个人先腻了倦了,就可以堂而皇之地为外面的风景分神。原来他这被我选定的至温至厚之人,有朝一日,竟也会疯魔到将名声和礼法的规束全数抛之脑后,只可惜,我却不是那个值得他疯魔的对象。”
  她轻舒了口气,敛下自怜,眼神又不由自主地往下眺望而去。窗边,女帝与云舒正惬意地把酒畅言,浅碧深红相辉映,俱是花中第一流。
  好一幅美人画卷。宁夫人看罢多时,又一次深深喟叹:“若是他寻的人能像那位姑娘一样,风致脱俗到令旁人都自惭形秽的地步,也许……我也不至于如此不平,反而还更愿意抛了夫君,和她同做一对闺中密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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