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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碎(四)

  做寿还在休沐次日,叶渺恐顾秀生事,早早先到了蒋府前厅。蒋音正在席上,闻讯也忙弃了手头事,出来接引。沿小径一路走到花园,见三个两层小楼合围着中央一个花团锦簇的大戏台,蒋老太君素爱听戏,早十来年就命能工巧匠搭了这戏台子。叶渺随着蒋音前去主楼上先行贺过寿,喝了一杯酒,便往旁边楼上小包厢坐着听戏去了。蒋音闻说她要走,忙吩咐了侍女带路,又道自己身为晚辈须在此陪席,不便随去,还望叶帅恕罪。
  叶渺一向不在意这些末节,摆了摆手便自行去了。不料刚一掀帘子,就见里面那人回过头来,笑盈盈地看着她。
  她去看那侍女,只见侍女脸上也无异色,才知是被顾秀辗转骗了过来。蒋鸣玉与顾秀早就相识,熟到互称表字的程度,只要顾秀开口,怎么会不帮她这一点小忙!
  却是白让她费心谋算了这么半天,竟还是落入某人圈套之中。叶渺重重叹了口气,朝栏杆前的另一把圈椅上面坐了,听了两句戏文,正是《草桥店梦莺莺》一折,唱到一支《折桂令》,道是:“想人生最苦离别,可怜见千里关山,独自跋涉。似这般割肚牵肠,倒不如义断恩绝。”
  她听了一晌,心中唏嘘,又见旁边顾秀没个听戏的样子,只是侧头看过来,便提前道,“今日先说好,我才不和你回相府去。你要是非和我睡不可,晚上可以过来。”
  顾秀点点头,笑道,“阿渺既然不愿提那便不提吧。我让流云去买了你喜欢的那家铺子红豆酥,还有几样别的点心,不知道有没有你喜欢吃的?”
  她朝小几上看去,果然是当初她买的那家姓梁的铺子。只是她对这些点心之类一向无甚癖好,只有顾秀回回喝药怕苦,又挑口,才记挂着她专门买这些东西回来。她想起昔时与顾秀在一起的柔情蜜意,心中复又牵动起来,不觉酸楚,又见旁边一个小小的粉彩罐子,顾秀道,“是去年摘溶月斋的梨花一起酿的酒。只是可惜,今年的梨花已经开过了,我不懂酿酒,竟是也白白浪费了。”
  叶渺轻轻叹道,“左右夏日里还会再开一回,你又何必感伤?”
  顾秀笑道,“前次和你一道去看明先生,便拿得是这梨花酒。今年无酒可拿,怕不是要失约了?”
  叶渺念及那次探病,忍不住笑起来,“不去也好,省得明先生又要催你早成家室,可拿什么再推拖过去?”她与顾秀之事本来在帝国高层之中不算秘密,只是明先生隐居已久,处事端方,又是长辈,故而无人敢到他那里说这些闲话,竟是一直不知。
  上次探望,明先生因她是化外之人,自忖是管不住的,便在顾秀身上下功夫,平板板地吩咐她要懂得修身齐家,是时候相一门亲事。顾秀推脱不得,唯有自称痼疾缠身,沉疴难愈,此生恐不能再有亲缘。她听在心中,却是忍不住的难过。
  她的记忆里,少年时的顾秀从来意气飞扬,何曾平淡出口过这样颓丧的字句。尽管她知道这是顾秀一贯敷衍人的招数,却也觉字字血泪,焉能不痛。
  这厢顾秀余光却瞄见对面那人的神情黯然了一瞬,心里忍不住也胡思乱想起来。
  她当初与阿渺定情幽涉,却一直未曾昭示,只不过因为朝中诸事未平,不宜再生波澜,如今西海平定,四境安稳,她便是明日就和阿渺举办婚礼昭告天下,想必也不会有人敢跳出来反对。
  她念及此处,忍不住轻轻一笑,只不过阿渺眼下还在和她闹别扭,也不知几时才哄得好。且倘若真的办个婚礼,只怕她又要不知道怎么害羞了。阿渺平素连裙子都不肯穿,怎么肯动用时下新兴的那种层层迭迭珠珞满身的薄纱礼服?况相府是仿前朝园林山水所建,风格也与新式婚礼不搭,倘若不从宫里借宴会厅,便要另辟一处所在才好。她一边漫无目的的想着,丝毫未曾察觉阿渺看着她的眼神。
  “你在笑什么?”顾秀每每露出这种笑总没好事,天知道她又在算计谁。
  她这才恍然回神,见阿渺盯着她,微笑道,“阿渺今年生辰想要什么礼物呢?”
  叶渺尚未答话,外面安雀就匆匆来报,说几个在京中的修士和禁军署的人打起来了。这是叶家族中事务,顾秀不好插话,便只能任叶渺匆匆走了,再看戏也觉无味,想起方才之事,索性同蒋音告辞,坐上黑金马车去了萧良夜府上。
  萧良夜正在花厅中喝酒,身边陪着几个翠云分缕的美人儿,见她先笑道,“稀客啊,你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了?”
  顾秀笑了笑,“原是有两件事来劳烦你。我要置一处园子,图纸已经画好了,只差地方。我是没做过这些事的,故来问问你,看看哪里有合适的地。”
  “图样给我看一张总的就好,”萧良夜接了一迭设计图样过去,摸了摸下巴,“嚯,好大气派。是池先生的手笔?不过如今京中哪儿还有地方给你这样折腾?你这是要修什么行宫禁苑?”
  他一张张翻了过去,对着皱了半天眉头,“依山不难,还要一处活水,那便只有西郊,西郊是上风上水的,嗯,我记得夜宴最近是有拍两件西郊的园子,只是式样和你这个恐怕不太对,不好做改动。”
  “无妨,只是要个地方,能翻建最好,不行的推到了重新盖就是。”
  “那便好说了。”萧良夜放下图样,随口吩咐,“去拿一份近日拍卖的单子来。”
  “夜宴不归我管,你要哪一样晚上自己去看就是了。如果这次没看中,有合适的庄子我再替你留意。不过你既是只要地,自己去批一块便是了,怎么还要费这些周折?”
  顾秀神情含笑,“这便是我要相求的第二件事了,无论是夜宴选到了或是其他途径,地契都要由你出面,名字也一并做个假的,切不要使人看出和我有半分关系。”
  萧良夜奇道,“敢为一句原由?”
  “待到落成之日,萧兄自然知晓。”
  “这个不成,”萧良夜笑道,“你要我办事,总得给我个说法,这样大的动静闹将出来,来日旁人问我,我也好想法子搪塞。”
  顾秀笑叹道,“罢了罢了,你如此说我又能怎样。告诉你也无妨,只是口风不许松,倘若传到阿渺耳朵里,我便是前功尽弃了。”
  萧良夜挑眉,“我知你们两个年前闹过不痛快,如今不是好了么,怎么还背着叶帅?”
  顾秀忍不住笑道,“现在自然不能说,等得新园落成,自然请萧兄来喝喜酒。”
  他乍惊还喜,“竟是这样,我竟也要给你添一份礼了。”
  萧良夜提壶斟满两杯,笑道,“这杯我先敬你,前世今生总有数,三生石上旧精魂,你们两个总算是修成正果。届时酒我必然是要去吃的,你只管等着我的贺礼吧。“
  另一边,叶渺到了禁军署,问清了事由,才知是几个在京中的修士去犬台宫游戏,和一众世家子弟起了口角,被说中痛处,当即动起了手。这些修士年轻气盛,在香雪庭中就常常和人打架,何况如今到了禁城,面对的净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叶渺初任禁军统领时处理过不少这样的事,却不料如今打人的竟也成了自家人,不由得摇头一笑。将几个世家子弟各自放了,又将自家修士叫到面前来一一问过,方知那些人骂的却是叶家这些修士整日游戏无事,堪为国蠹,言语中又辱及先前事故中牺牲的诸位前辈,这些孩子们方才忍不住出手。
  “只是出手也太重了些,”安雀叹道,“你们如此轻浮,又让家主如何自处?每日不勤于修炼,偏往各处惹是生非。”
  叶渺摆摆手,“半年来我不在京中,阿英又长日随侍在公主殿下身侧,难免有顾虑不到的地方。”她目光在这几人身上扫视过一周,“只是你们几个擅自与凡人动手,便是犯了家规,自己回阊阖堂领罚去吧。”
  几人垂头丧气,都一一退下,安雀方道,“家主还是给阊阖堂主说一声的好,否则叶铭长老必要重罚他们几个的。”
  叶渺奇怪,便问缘由。安雀道,“本来今年该轮到阊阖、广漠两堂的弟子来帝国这边实习,却因为事故暂缓了,叶铭长老心中不忿,对这些来过的弟子难免有气,可不是要重罚。”
  叶渺一笑,“那又是什么大事,你代我去说一声便罢了。”她心知红莲计划是否执行,如今尚未定论,叶铭却早早争起自家弟子能否占得进入帝国的先机,可真是多虑了。又随口吩咐过几件事,叶渺就想起先前令安雀着人去与楚流暮联系的结果。
  安雀道,“楚博士还是没有消息,应该是依然处在控制之中。昆盈假扮成别人和他接触了好几次,都没有得到回应。”
  叶渺蹙眉沉思起来,照理说,楚流暮向她披露的红莲计划之事,她与顾秀已经说开,那还有什么事情是她不知道的?还是说顾秀并没有发现这个消息是从楚流暮处露出来的?
  “但双清从东南传回来了这个——”安雀从袖中掏出了一枚小小的蜡丸,递给叶渺,“属下没有权限打开,还请家主检阅。”
  叶渺接过捏碎了,从中展开一封信来。双清的信写得很简单,只有一行字,“四月前,东南军接备战令,疑是对外宣战”。
  帝国没有外邻,西海刚刚签完和约,如数交付了第一年的岁贡。冥灵鬼族都非活物,没有宣战的必要,那么对外宣战,就只能是……
  叶渺刹时觉得浑身的血都冷了下去,她现下知道为什么顾秀还是扣住楚流暮不肯放人,为什么那日她在幽涉答应得那么痛快。
  顾秀从来就没有想过要修改计划。
  她是最懂得权衡利弊的人,当然知道叶家和帝国同时放上天平的两侧时,应该舍弃哪一边。她甚至没有过问自己,就已经做出了选择。那当日在幽涉给她的那些承诺算什么?这些天来的好言相求算什么?她在这其中,究竟又算什么?
  那一瞬间她很想立刻就冲到顾秀的书房去,然后揪着她的领子问明白,问明白这些天那个人的话中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但叶渺冷静了下来,这是个意外的发现,但顾秀从来不是允许意外的人。
  她将至今仍留在帝国中的修士按照先前的方案一一秘密撤离,叫回了潜伏在研究所的昆盈,向顾秀发了一道请帖,请她前往东园赴宴。
  这将会是她们最后一次谈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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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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