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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野和花朵

  高考终于落下帷幕,这一场中国当代学生角逐的盛会,内涵与外延都远远超越了它本身。这是发生在每一个人身边的,通过自身奋斗改变命运的机遇,这是人们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亲口所谈的一次人生积累与爆发,从家庭到社会无不对此给予高度关注,并深度参与进来。从某一个角度来讲,中国的高考是一场来自平民的狂欢与盛典,只是……庆祝的方式别具一格了些。
  石野每天看着关于考生考题等等跟高考相关的新闻,对于他来说,高考回忆因为过于久远而淡忘,能够牵动他的,是今年高考大军中,花朵也在里边。石野在看到作文题目时会不自觉猜想花朵会如何选题,会有怎样的表现,在最后一门考试结束的一刻,石野很想给花朵发一条信息,问问她的情况,或者只是祝贺她,一个阶段终于结束了!
  拿起手机,石野刚打出花朵俩字,心猛的抽动了一下,那些藏在深处的顾虑翻江倒海而来,像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一念一动,万念俱灰,这是命运的考验和惩戒吧。石野索性关上了手机,索性屏蔽掉想联系花朵的念头,一心一意看书吧,这日子明亮,阳光灿烂,晾在日头下,去去发霉的心,才是当务之急。石野再一次成功克制住自己,回到原本的轨道上。
  晚上回到家,石野感到轻松许多,毕竟已经是中年人了,心绪还是能通过自我努力缕出个眉目,关了一天手机,杂念烟消云散,书看掉大半,这种自控的胜利和丰盈的收获,都让石野感到轻盈和愉快。
  睡前,石野打开手机,进入几条广告,他习惯性直接删掉。然后是三条微信,发件人:花朵
  “石野叔叔,我终于考完啦。我们庆祝一下吧。”
  “石野叔叔,您在哪里?”
  “石野叔叔,您的电话关机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石野看着一条紧似一条的追问,心乱如麻,本以为可以轻松度过的难关又摆到了面前。紧箍咒在这夜晚又响了起来,声如洪钟,催人心魄,他看着手机,想给花朵回一条信息:
  “花朵,祝贺你。”简单一点,不带情绪。
  不,这样不好,她若追问为何关机,我该如何应答?我不想骗她,那太猥琐和卑鄙,但是我又无法直言不讳告诉她,我那些羞耻和可怜的心情。
  “花朵,祝贺你,我最近很忙,一时无法庆祝了。”直接拒绝掉吧,不要再折磨下去,也不要让花朵有什么误会。
  不,这样也不好,语气这么生硬,态度这么决绝,这……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还不够坦诚,更是猥琐。
  石野忍受着内心的纠缠和反复,他想说的每一句话都能被自己推翻,他推翻的每一个自我,又都受到了新的自我的审判。石野从没这么慌乱和无助过,他审视着此时此刻的自己,为当下的石野而感到悲哀。
  “石野,我怜悯你。”他扔下手机冲进浴室,打开凉水,在喷头下如同忏悔一般自言自语。
  回到卧室,他感觉好了一些。仍然没有头绪,但内心平静了许多。窗外月光皎洁,风轻吹着窗前的梧桐树叶,一切如常,内在翻滚的心思和外在的朗朗皎月、清风蝉鸣混搅在一起,反倒让石野清醒了些。那些羞耻、顾虑、恐惧和自我审判,本身就不存在吧。它们是我心头的魔鬼,是我欲念在作祟,是虚妄的惩戒,此刻梧桐树叶散发着清香,石野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是真实的存在,这才是此刻我能够把握与拥有的!想到这里,石野决定把解决不了的虚空念头暂且搁置,入睡,也是真实的存在,是当下唯一正确而美满的选择。
  石野关上了灯,刚刚起伏的心念让他疲惫不堪,很快便被扯进了梦中。
  什么季节,你最惆怅
  放下了忙乱的箩筐
  大地茫茫,河水流淌
  是什么人掌灯,把你照亮
  哪辆马车,载你而去,奔向远方
  奔向远方,你去而不返,是哪辆马车
  ——海子《夜晚亲爱的朋友》
  一阵急促的手机震动闯进寂静的夜,石野习惯把手机放在枕边,大约响了六七下,他才意犹未尽地从梦里回到床上,眼睛仍无法适应手机屏幕闪烁的光亮,眯着眼睛查看来者何人。
  ……石野看来着来电显示,困意全无,坐起身来慌乱地按了接通键。
  “喂,花朵。”急切,石野担心。
  电话那边没有声音,嘈杂的音乐声透过听筒把安静的夜撕扯开。石野不觉皱了下眉,强烈的鼓点已经无法让石野的心脏安然舒适,更重要的是,对面只有音乐没有人声。
  “花朵,你怎么了?在哪里?”石野不安的询问,刚刚清醒的神经还没有带动起身体的各个器官,嗓子还在休眠,声音沙哑。
  石野安静地等待对方回应,可能过了三秒或者五秒吧。但石野不安的联想以已经疾驰起来,各种各样的危险占据了他的全部想象。
  “石野叔叔……我……喝多了……”花朵带着醉意,含混不清的语言断断续续。
  “花朵,你在哪,我去接你!”石野果断而严肃,言语间是担忧和心疼。
  “我在……mix……”话还没说完,一阵呕吐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在那等我,我马上到。”石野不容分说,似在命令,令人安心的命令。
  石野优雅的从容不见踪影,像一个莽撞的少年,勇猛、冲动、迅捷、焦躁地冲出了家门。夜晚的二环路灯火通明,车流见少但也无法满足石野飞车的速度,脚下的油门配合着转向灯,腾挪躲闪像一头猛虎变换着行车道狂奔。石野大脑一片空白,那些缠绕他的顾虑和忏悔此时都无足轻重,见到花朵,确保她的安全,是他唯一要做和想做的事。
  车拐进工体大门,石野急停在mix门口,车灯像一双炽热的眼睛照射着mix门口的台阶。石野面目严肃,这样的表情已经在他脸上消失许久,这是内心焦躁的信号,而对于已经归隐田居的石野来说,生活里很难再有焦灼和躁动,那如流水的清淡日子,最强的波澜也无非是些无关痛痒的生活琐碎,而这也常被石野当作难得的生活调剂。如今把他整个人嵌入漩涡的力量,让他自身难保的引力如此强大,剧烈到让石野甘愿随波而动,心随意转。
  石野一下车便看见坐在台阶上的花朵。黑色的蕾丝吊带挂在身上,又长又直的腿上紧紧地包裹着低腰紧身裤,纤细的手臂架在膝盖上、脑袋枕在胳膊上,顺直的黑发自由垂落下来,眼睛闭了起来,身体轻轻地前后晃动,努力保持着平衡,嘴里仿佛在念叨着什么,突出的锁骨反射着光照,长长的睫毛挂着泪珠,被泪水晕开的睫毛膏顺着脸颊形成一条细细的线,这是伤心的纹路。这幅画面同样动人心魄,迷途的少女在角落孤零零地等待解救,或者只是等一个温暖的拥抱。石野的心揪疼了一下,他后悔白天关机没有接到花朵短信,他后悔晚上看到短信却因自我内心的懦弱而选择回避
  他想抛开一切,扔掉脑子里的紧箍咒去抱住花朵,语言苍白,用力地给她温暖才是最好的表达方式。但石野希望这份温暖和力量是清白而正直的,面对花朵,他对自我总有更多的评判和约束,仿佛手捧花朵,他的心也是柔软和娇嫩的,也是不染尘埃的才行,才能放过自己一样。所以,即便拥抱,也该在花朵清醒的时候,在更恰当的氛围下。
  石野一步一步稳稳地朝花朵走去,安静地坐在花朵身边,中间隔了两拳的距离,这样的距离,既是保护,也是态度。花朵睁开眼睛,明亮的双眼直直地盯着石野,里边似乎包含了太多太多内容……思念?怨恨?期待?……石野读不懂,但他也无意弄懂这复杂的少女的心事,他只希望看到花朵平安快乐,这愿望仿佛也是对自我的约束。
  “石野叔叔,你来啦。”花朵没有惊喜和雀跃,她安稳地枕在胳膊上,侧着头平静的说着,嘴角带着笑,含蓄的莞尔一笑。
  “嗯,我送你回家吧。”石野像个老父亲,沉稳中带着央求。
  “我喝酒了,喝了好多。”花朵眼角滴下泪来,但和她平静的语气并不同步,仿佛是一个人在说话,而另一个人在暗自落泪。
  “嗯,没事儿,我送你回去睡一觉就好了。”石野笑了笑,宽厚的包容着眼前的一切。
  “石野叔叔,你总是这样,没有态度、没有评价,没有好恶,总是这么宽厚,你总像大海一样,我只要跳进去,你就能稳稳地包围住我。”花朵边笑边落泪,有无尽的委屈一般撒着娇。
  石野听着花朵的醉话,夏风翩然,他也有点醉了。
  花朵调整了一下姿势,手托着腮,眼睛看向前方。好看的侧脸被光镶了一层金色,煽动的睫毛在金色中跳跃。
  “活着好累呀,你知道我有多辛苦吗?相爱的人可以不爱,得到的可以失去,太阳升了又落,美貌也会远去,我的手上一无所有,我的心是空的,你明白吗,毫无意义!”花朵自顾自地面对黑夜和远处的车灯在诉说着,石野仿佛是夜空里的星星,闪烁陪伴,但无法靠近。
  “那个舞蹈,您还记得那个舞蹈吗?它的名字叫灰烬。我们最终都是灰烬,因为我们活着的时候令人厌恶和丑陋,死了变成灰烬,才是一件恰如其分的事。”花朵语气一直平静,但声音里从有气无力变得笃定坚实。这让石野在旁边为之一振,脊背冒出汗来,他被眼前这个十八岁花季少女顽固而坚定的悲观所震慑。他甚至无法反驳花朵,从某种程度上,从某个角落出发,我们确实肮脏而丑陋,确实生无意义。但是这些来自宇宙深处的奥秘是不可轻易提起的,仿佛是众人皆知的秘密,谁提起谁便是罪恶的,生而为人的伤疤被揭露,是人类的叛徒。
  石野想到这些,陷入两难境地。看着眼前深入宇宙的花朵如此悲观,无比心痛,但又无法为了减轻心痛而虚伪地驳斥和傲慢的鼓励。最终,他选择缄默。给自己和花朵至少都留些尊重。
  “走吧……我送你回家。”石野深深叹了口气。
  花朵踉踉跄跄站了起来,摆脱了石野的搀扶。自顾自向前走去。
  石野跟在花朵身后,迎面的车灯笼罩着她。纤细的身体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脚步缓慢而飘忽,在光中是一道暗影,仿佛魂魄飘向光发起的地方,飘向她的归宿。石野看着这道剪影,想着刚刚花朵仿若自言自语的独白,内心涌上巨大的悲痛,这道暗影有着强大的力量和顽固的使命,他——石野——是抓不住的,只能如此刻,眼睁睁看着她走向既定的远方,在孤独中或者在绝望中走向毁灭。石野不知为什么会想到“毁灭”这个词,这个词太过沉重,但他确实莫名感到了恐怖的摧毁的力量,它充斥在花朵的周身,石野对自身的无力而感到悲痛,为不知何起的花朵沉沦的命运而感到无助。它们升腾在石野的胸中,无处可诉,也无法表达清楚,如乌云密布,只能等待雨落的命运。
  他掏出手机给夏岚简短的发了信息“花朵喝了酒,我现在把她送回家,放心。”
  花朵斜靠在副驾驶的座椅上,目光直愣愣的,不知是在发呆还是有什么心事,石野车行平稳缓慢,和他刚刚二环路上的模样判若两人。花朵不开口,石野也是保持静默,他不想打扰花朵的深思,更重要的是他面对花朵的命运之轮也感到慌张和无助。两个人在同一个车里,两边霓虹的光一闪一晃照射进来,将全然的寂静分割成块儿,彼此的心事隔着银河,也并不想互相安慰和窥探,这样凝滞的时间和空间使两个人相隔万里。
  石野将车开到花朵家楼下,在车灯的尽头是夏岚张望的身影。香槟色丝质的吊带居家长裙贴合着身体,在夜的晚风中轻轻抖动,光滑白皙肩膀略向内扣,两个小臂环抱在一起,看来站了很久,有了凉意。石野将车停在夏岚身前,看了眼花朵,花朵微闭着眼睛,已经睡着了,长长的睫毛还挂着星星点点的水滴。
  石野轻轻下车走向夏岚。
  “石野给你添麻烦了。”夏岚依旧温婉,沉静,轻声表达着歉意。似乎这样的情况已经习以为常。
  “花朵……睡着了……”石野想告诉夏岚花朵的内心似乎有许多心事,想告诉夏岚花朵的周身弥漫着绝望和沉沦,想告诉夏岚花朵似乎有很深的伤痕难以修补。但是石野不知从何说起,他更无法说清楚自己的感觉,那些来自男人第六感的东西,在石野看来是一种受命于天的能力,是作为石野独有的体质,但他无法把个中根据和缘由说明,这让他此时语塞,选择了沉默。同时他也感到聪慧如夏岚也一定察觉到了女儿的异样,不必再通过他的口加深夏岚的担忧。当然最重要的是,他隐隐察觉到母女二人之间巨大的鸿沟,越是无声越是难以逾越,将自己的揣测过多地与夏岚交流仿佛是一种对花朵的出卖和背叛。石野无论如何希望能和花朵并肩而立,至少成为花朵最忠诚的守护者。
  夏岚微笑着轻点了点头。“我把她叫醒。”
  夏岚轻缓地拉开花朵一侧的车门,花朵本倚靠的车门打开,肩落在了夏岚的手臂上,一下子惊醒。她看了看夏岚,又看了看车下的石野,什么都没说,拿起包就下了车,腿刚一迈开,一阵眩晕袭来,向前踉跄了一步,石野一个健步冲过来和夏岚一同扶住了花朵。花朵推开夏岚,动作很轻但很坚决,石野敏锐地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敌意,暗浮在花朵对夏岚的细节中。
  石野一人撑住花朵,花朵站稳看了看夏岚,又面对石野笑了起来,那笑容宛若晨星,灿烂纯净。“石野叔叔,您真好!”语气中尽是娇嗔和少女的依赖。
  石野被这突如其来的特别的亲近拖拽进迷雾之中,不明就里又不知所措,他尴尬地看着夏岚,仿佛想要给夏岚一个交代,又不明白为什么要如此慌张地给任何人交代。夏岚的笑如同一年四季都温暖的风,她冲石野点了点头,似乎在说感谢,也似乎看穿了石野一头雾水的尴尬,给他些安慰。
  石野内心稍稍平静了一些继而转向花朵,打算扶着花朵向家走去。花朵一把拉住了石野,双臂搂住石野的脖子,强行抱住了他,并在耳边高声说了句:“石野叔叔,谢谢您一直陪着我。”语气未变,甚至味道更浓。不同地是这一次,花朵下巴枕在石野的肩膀上,目光直直地看向夏岚,眼睛里是冷漠、是挑衅、是怨恨甚至还有一些胜利者的骄傲,如在示威。甜腻的声音与冷漠的眼神激烈地碰撞在一起,对于石野来说,他毫无察觉,而这一切都在夏岚的眼睛中,夏岚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看着女儿在自己面前略带夸张的处心积虑的表演,她沉沉地直勾勾地望着花朵,这次没有笑容,眼窝越发湿润,晶莹的水打着转,一眨眼,左边明亮的眼睛中流出了一滴泪,滑过细腻的面颊,落到地上。
  整个夜空的星星都闪动了一下,天上又多了一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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