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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金裘 第66节

  这三年来,算得上政通人和,内外清平,天下安定,与民休息。没什么反贼露出马脚,也无功高自重的权臣企图控制幼帝,威慑太后,拿捏权柄,似乎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
  “便连上次我与英儿遇刺,敌人目的也仅只在我,当然,那在我身份曝露以前,但很显然隋青云被羁扣以后,我要调查旧案的目的不可避免会泄露令暗处之人引起了警觉,他乱了阵脚,唯一的目的,仍然是阻止我查案,依旧不是乱政。”
  姜月见不敢苟同,如果这人还有点儿良心,当年也不会干出勾连外族的勾当。
  但一瞬间之后,姜月见会意过来:“你的意思是,那人跟你极有可能是私仇,只是想你……”
  楚珩勾唇:“对,袅袅真聪明。他只是想我死,倒不曾有过为祸江山,杀君夺位的权力心。”
  太后心里一哆嗦,脑海中蓦然掠过傅银钏当日前来找她,语焉不详,那一番话,至今仍让她不得不多疑。
  “我,我想问你一件事——”
  姜月见凝着男人的脸色,幽幽道:“景午,跟你有没有仇啊?”
  虽然假使他们俩有过节,也未必能说明什么,姜月见只是好奇。
  楚珩回忆了一番。
  他想了起来。
  “还真有。”
  “什么?”
  姜月见更有一种毛骨悚然之感了。
  楚珩深深凝他。
  “袅袅你可知晓,当年我并非太子第一人选。”
  姜月见嫁给他时,他都已经是九重之上的君王,足履至尊,威震六合了。对于他当监国太子时的事,姜月见都知之甚少,别提那之前。
  皇室那些兄弟姊妹,总是多如牛毛,同室操戈的事数见不鲜,姜月见对此毫无兴致,也不曾打听过。
  她只听说,楚珩从小就天赋异禀,聪颖好悟,算是一众皇子里出类拔萃的存在,但凡陛下双眼清明,都不可能挑错储君。
  “但百年旧俗,一直是立嫡立长,我非嫡更非长,论理说,这太子之位远远轮不上我。袅袅,我有一个二皇兄,是父皇膝下唯一的嫡子,当时朝中派系林立,皇兄拥建南衙,有禁军十六卫、左右卫率府,辖折冲府上万兵力,规格仪仗皆可类比太子,因此名望极高,呼声最大,储君之位非其莫属。”
  楚珩悠悠道:“景午,便在那时为二皇兄伴读,两人自幼一席而卧,亲如手足,二哥待他,比我们这些底下兄弟尤甚。”
  姜月见确实不知这节,史书里留下的关于楚珩二哥的只言片语,不过是他拥兵自重,意图篡位,被先皇镇压下叛乱,从此以后,天子收缴了南衙兵权,摧捣折冲府,废除太子东宫制,这是姜月见仅知的一些。
  关于陈年旧事,楚珩从不在她面前提及。
  “所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
  楚珩看了她一眼:“我杀了他。我二哥。”
  姜月见为之震悚。
  “袅袅,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他笑了笑,眸底却是一派寒凉,笑意未达眼底。
  姜月见咬住唇瓣。她不是天真女孩儿,站在这样的位置上,人性,也早已无法用单纯的善恶来做评判,庙堂之高,永是充满了刀光血影的。
  “楚珩……”
  楚珩叹息一晌,手掌握住她的红荑,手心微凉,不若先前温暖了,姜月见把心悬在半空之中,静静地听着。
  “我虽非良善之辈,但先动杀心的,却并非是我。二哥嫌恶父皇确立储君宜迟不宜早,早有怨言,加上当年我亦有一些拥趸,二哥为了稳固政权,提前对我下了杀令。有一段时间,我几乎日日活在刺探与窥伺之下,只要落单,必遇死士。连我府中一些女眷,也尽数为二哥收买,在日常的饮食起居中,投毒下蛊,不知凡几。”
  若不能反杀,便不能自保。
  “当时父皇病重,已几乎不能理事,我侍奉他病床前多日,对他的病情心中早已有数。我收买了他近前的内侍,也与中书省几个官员来往有些暧昧,矫诏立储,引起轩然大波,二哥果然无法坐得住,提前动了手。”
  便是那一场宫城围猎,史称“宣化之变”,决定了后面的一切。
  楚珩说起来,一些字眼轻飘略过,仿佛无足轻重。
  可当年宣化门下,血流漂杵的惨状,非亲历者不能体会。
  最终,楚珩的二哥失败了,叛军被镇压下来,在史书里,还得了个“厉王”的谥号。
  诏书是假的,没有人比躺在病榻上的帝王更清楚,然而,楚珩暴戾地下令将厉王尸首吊悬于城门之上,血淋淋的尸骨一直往下淌血,成了目睹的无数岁皇百姓一段时期内循环的噩梦。陛下得知以后,捶胸顿足而无可奈何,一子已丧,谁能托付河山?总不可能是他的小儿子仪王。
  他的病,已经到了无法转圜的地步,病入膏肓,只差了一副棺椁便能直接收走,陛下无奈,只能默许了诏书是真,由楚珩摄太子一位监国。
  关于那些夺权的手段,都只是政治手段而已,姜月见不予置评。
  楚珩若是不这么狠,他大概都活不到遇到她的时候。
  他对别人是狠,但对他自己,似乎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连姜月见,坐镇一个河清海晏,再无战乱和叛变的稳固江山里,也懂得了当断时必须心狠手辣,否则便由人所欺的道理。别提尸山血海里蹚过来,稍不留神便身首异处的楚珩。
  “那何止私仇,景午肯定恨死你了。”
  这样说,姜月见就懂了。
  “但你做了太子,后来又继位为君,就没有清算这些曾算是厉王旧部的墙头草?”
  楚珩意外于她听到这些似乎并没流露出对于自己的一点恶色,想了一下,笑道:“你也说了,是墙头草。风向已变,何须斩草除根。”
  “可是……”
  楚珩握紧了她小手,在她干涩蜕皮的唇瓣上浅浅地濡上一点湿。
  于是红晕扩散了开去,变得如池沼般绯色泥泞。
  “袅袅,我一直不对你说,怕你觉得,我原来是一个如此狼心狗肺之人,我恐怕,令你失望蒙羞。”
  姜月见心头的闲被他轻而易举地一拨,发出一串震耳欲聋的余音。
  “怎会?”
  被亲过之后,姜月见气息有一丝紊乱,柔软的身子倚向他胸口,如船舶挂靠在岸边,亦会给湿泞的水岸带去安稳的温暖。
  “我听到这些,只是会心疼你罢了。”
  姜月见的如春日初发柳枝一般的臂膀绕至他身后,环住了他的腰。
  衣料间的磨蹭卷动起一股熟悉的热,姜月见用坚毅的定力把那股热压退一些,手却不守规矩地继续将人揽着,丝毫都不肯松。
  额间靠住他的鼻梁,亲昵一碰,楚珩目中些微错愕,被她的温柔弄得反而不知所措。
  忽听她低低地道:“你是我夫君。在你选中我之前,我早就已经选中你了。”
  作者有话说:
  楚狗才十来岁,就天天被身边的丫鬟婆子下毒,啧,童年阴影了属于是,怪不得遇到袅袅前一直母胎solo。
  第69章
  “景午是个可疑之人。”
  姜月见颔首。
  “我有一种直觉, 我们找的没有错。”
  楚珩听到她说“我们”二字,是自然而然,将自己与他划归到了同一阵营, 不讲感情, 不讲道理,仿佛便应是如此。
  腻乎儿抱着身娇体软的太后娘娘,眼中所见那柔软的绯红芳唇因为说话时的开合一张一翕, 喷洒出些微温馥的水雾,楚珩眸光微黯。
  “假如不错, 太后娘娘预备如何处置景午?”他低下眉目, 深邃的目光有些侵略的意味,朝着姜月见迫了下来,“你舍得, 令安国夫人难过?”
  姜月见的心弦莫名被他勾得一弹, 感觉自己似乎嗅到了缕缕酸味。
  狐疑地看他。
  她觉得这个男人, 应当不至于连女人的醋他都吃, 还得阴阳怪气几句吧?
  叶骊也就罢了。
  傅银钏……这太离谱了!
  现在的楚珩,真的会在意她,在意到连这种醋都要尝一尝?
  姜月见沉着冷静地圈住他的一截袖口,笃定道:“无论是谁,害你者, 便当诛, 如果事涉傅银钏, 她若无辜, 自然不与她相干, 你答应我给她一条生路。”
  楚珩抬了右畔墨眉, 曲指在她额心一点, 顺从颔首:“好。你所在意之人,便是我所珍视之人,你我皆是亲缘凉薄,可友者也无二三,从今以后,唯有互相疼惜,不再猜疑。”
  姜月见嘴头不说,心里其实闷闷地起了别念。
  什么猜疑。我从未猜疑过你,只是你以前防备我罢了。
  他不说话,姜月见搂住他颈后,一条玉臂沿着他脊骨滑落下去,重重地摁在他的蝴蝶骨上,像出了一口恶气,方才幽幽道:“还有一件事,我得向你说明,不管你生不生气。反正,既要坦诚布公,我坦坦荡荡,没什么可隐瞒。”
  楚珩这次,又稍稍扬起了一侧的眉梢,等待她交代。
  姜月见把眉睫垂落,浓密的睫毛被灯光筛下一段儿玲珑的黑影,静谧地掷落在她的眼睑之下,将瑰丽的粉靥衬得多了几分婉柔。
  姜月见一字一字地说道:“我得跟你坦白,在你离开的这几年,我虽然未曾另外找人,实则内心当中有些念头也已死灰复燃,只是眼高于顶,一直没能瞧上中意的。我想,楚珩,我须明明白白同你承认,我爱你,但是,我不会为你守节,如果你不回来,如果,这个假苏探微不是你,如果……我会和别人好的,我不会等你了。”
  不会等他了。
  那时,在姜月见心里,他已经埋骨黄沙,魂兮归来也不曾,她不是一定要守寡的。
  她丧夫之时也才桃李年华,她还有数十年的光阴,不可于以泪洗面中度过,她早就有了重新走出来,另觅他人的想法。
  也许重新找的男人未必就是良婿,但她总要试着走出第一步,找个相依为伴的影子,赶跑她的寂寞。独守深宫,万人之上,看着无限风光在险峰,可却连一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身边至亲至近之人,亦不可全信,真正地做了一个孤家寡人。可她又是被逼的,她从来对权力毫无欲望,是被逼着走上了这一步。
  所以她凭什么一定要照着这条路走到黑,永远沉沦进去,违背心意屈从现实地渡过这冰冷一生?
  这是她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楚珩也应早就感受到了,过去,他作为苏探微时接受着她无度的宠爱,和几次突破雷池的亲密,心里一定有过困惑,不知他是否觉得她荒淫无道,或是水性杨花?
  姜月见等着他的回应。
  回答她的,是男人轻轻扣住了她的玉手,十指交握。
  他含蓄而温柔,眼底似有一池满载浮萍碎藻的涟漪,一波波潋滟开去。
  “袅袅。”
  她心弦震动,不安地作鸣。
  却听他道:“我若死了,你自然可以另找旁人。”
  不拘为他守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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