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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 第105节

  冷月高悬,疏星暗淡,城中篝火一簇又一簇,燃烧跳跃,兵士们聚在一块儿喝酒吃肉,热闹至极。
  这是他们驻守雍州以来,最为扬眉吐气的时刻。
  毡棚内,徐鹤雪隔着搭了毡毯的木施,直截了当地询问秦继勋,“将军是故意要魏统领灌醉杨统领的?”
  “倪公子心细如尘,”
  秦继勋愣了一瞬,手撑在膝上,“实不相瞒,即便今日得胜,我心中亦有不安之处。”
  徐鹤雪咳嗽了两声,声音透着虚弱,“所以,秦将军已经让人去巡视天驹山鸟道了?”
  “不错。”
  秦继勋点头,石摩奴负伤撤退之时,他听见这位倪公子说不要追的话,便发觉倪公子与他或许已经想到一块儿去了。
  “天驹山鸟道年年修缮,宋嵩在时,他再贪也不敢怠慢天驹山的工事,我实在疑惑,为何偏在此时,它便出了纰漏。”
  秦继勋面色凝重许多,“倪公子,我怀疑,雍州城内有内鬼作祟。”
  若他的猜测为真,那么这于雍州城而言,实在是一件极为严重的事,这也正是他不将自己的猜测告知魏德昌的原因。
  魏德昌是直肠子,极易冲动,此事一旦声张,便会引起城中人心慌乱。
  他之所以让魏德昌灌醉杨天哲,也是为了让段嵘代替杨天哲去巡视天驹山。
  “将军!”
  毡棚外忽然有急促的步履声临近,秦继勋听出是段嵘的声音,他立即道:“进来。”
  段嵘掀帘进来,看见挡在中间的木施,愣了一下,随即便将手中的断木板双手奉上,“将军这木料是我从天驹山底下的山涧中找到的,果然有异!”
  段嵘气喘吁吁的,满脑门儿都是汗,“刀刃切口大的是正面。”
  多亏毡棚中烛影明亮,秦继勋接来细细地端详一番,脸色变了又变,他立即从木施底下将其递给徐鹤雪,“倪公子,你看。”
  徐鹤雪接来,这块残缺的木料颇为厚实,两面都有刀痕,但切口却是不一样的大小。
  “胡人的金刀极有重量,他们趁夜攀援天驹山,必不便带刀,即便带了,要抬起来从底下破坏鸟道,也是事倍功半,他们用匕首才更衬手,的确背面更符合匕首的切口长度。”
  正面,是供鸟道之上的雍州军来回踩踏的那一面,既有磨损,又有尘泥,反观背面,撇去那些密密麻麻的刀刃切口,便要平整光滑许多。
  天驹山的鸟道,非是自下而上的胡人毁坏,而是有人事先在上面便做了手脚。
  外面的热闹声重,而秦继勋心中却泛寒,“天驹山上,一半的守军是我秦家军,一半,是起义军。”
  “自然不可能是咱们秦家军的儿郎!可是,”段嵘皱起眉头,满心疑虑,“可是杨统领他自来到雍州城,便一直不遗余力地与我们一块儿守城,他杀的胡人不在少数,今日更是与魏统领一道烧了石摩奴的驻地,杀了涅邻古的侄儿萨索,依我看,即便是有内鬼,也绝不可能是他。”
  其实秦继勋心中亦有此疑问,若是杨天哲,他绝不可能为雍州如此尽心尽力,“昨日负责值守天驹山的武官都是谁?”
  “咱们军中昨日值守天驹山的是刘用,刘获,刘忠兄弟三人,杨统领军中的则是董成蛟,胡达,孙岩礼。”
  “他们现在何处?叫他们到我帐中,我来问话。”
  秦继勋站起身。
  段嵘领了命,转身便跑出去,秦继勋转头对徐鹤雪道,“公子受了伤,便先好好休息。”
  秦继勋才走出毡棚,却撞上段嵘急匆匆地跑回来,“将军!董成蛟与胡达已不在席中!”
  毡棚内,徐鹤雪才支撑着身体,勉强站起来,便听见段嵘的这一声,他迈着缓慢的步子走到毡帘旁,“段嵘,他们二人今夜,可有什么任务?”
  “董成蛟要给天驹山送征来的民夫与武器营的箭支。”
  雍州军的武器营设在一间民宅里,这还是秦家给腾出来的地方,所有造武器的工匠吃住都在这里,竟也宽敞得很。
  灯火通明的楼阁上,所有的工匠们聚在一块儿,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紧张,你推我,我推你的,一个老头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人,“范江,你站前面儿!”
  这些天以来,范江与这些人在一块儿围着面前的这个床弩转,手上布满了细小的伤口,他紧张地搓一下手,针扎似的疼,到底还是一瘸一拐地走到床弩后面,仅凭他们这些人是拉不开床弩的弓弦的,他便喊了一声:“外头的兄弟,进来帮帮忙吧!”
  守在廊上的兵士们听了,便立即跑进门来,他们看着那架三弓床弩,脸上也都带了些好奇又期待的神情。
  他们帮着将床弩推到外面的栏杆处。
  “快!咱们一块儿使力!”资历最老的工匠一抬手,所有人都聚到床弩后面,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抵在弓弦上的铁翎箭支。
  他们居高临下,箭支所指,是被空置的一片空巷。
  他们一起拉动床弩,几乎都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放!”
  范江泛干的嘴唇颤了颤,振声。
  所有人同时卸力,长三尺五寸,粗五寸的铁翎箭刺破风声,擦着他们的耳膜,猛地弹射出去。
  兵士们最先反应过来,记着适才的方向,疾奔出去。
  夜里看得不太清楚,范江与所有人都在楼上焦灼地等待着兵士的回归,约莫过了两盏茶,兵士们气喘吁吁地将拾捡回来的铁翎箭交还,一名兵士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笑道:“一千五百步!”
  楼上寂静一瞬,瞬间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声音:“成了!”
  范江傻呆呆的,那名头发花白的老工匠摇晃他的脑袋,“范江!听清楚了吗?咱们成了!一千五百步有了!”
  “我听到了,”
  范江摸着铁翎箭,“听到了……”
  弩射距离有一千五百步的三弓床弩,他们造成了。
  “如此,我们又比那些胡人多了几分优势!”兵士们也高兴极了。
  秦继勋给武器营也分了一些牛羊肉,所有的工匠忙到此时才觉得饿,一个个说说笑笑地下楼,白胡子老工匠看着范江还在床弩面前发呆,便好笑地喊:“嘿,范江,说你呢!你在想什么呢?”
  范江迟钝地抬起头,撞见白胡子老头的笑容,他也不自禁地笑了一下,“没什么,何老,我就是忽然觉得,我好像也有些用处。”
  白胡子老头看着他,“这是什么话?你当然有用处,咱们做工匠的,都各有各的用处,旁人如何轻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自个儿心里头得看得起自己!”
  “你往常是做些造箱笼修房屋的木工活儿,如今不也做得这杀胡人的法宝么?你在这儿没日没夜的,比我们任何人都拼命,我也瞧得出,你在这上头其实是很有天资的,又是个肯吃苦的,你若是不嫌,往后就跟着我一块儿在军营里头做活,我半辈子都是做这些武器的,只要你想学,我就都教给你。”
  范江一惊,“何老,我……”
  “怎么?不愿意啊?”
  何老挑起松弛的眼皮。
  “愿意!”
  范江毫不犹豫,他将那沉重的铁翎箭抱在怀中,“何老,我愿意。”
  这一刻,他想起妻子阿双,想起她生前所受的种种折磨,想起自己因胡人闯入雍州城而受伤的腿,他胸腔里很多的情绪起伏,犹如江海翻覆,“我这样的人,虽然不能上战场,也很难拉得动弓,用不来剑,但是我可以造最好的床弩,最利的箭矢给我们的将士用……”
  谁说木匠,就不能有报国志。
  谁说他瘸了腿,就不能向胡人讨要欠他妻子的那份血债。
  “说得好!”
  何老的眼睛浸满笑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走吧,吃碗羊肉汤,咱们这儿的好消息,就要送到秦将军那儿去了。”
  “您先去,我将这里收拾一下。”范江指着屋子里的狼藉。
  “你别那么勤快,他们都没收拾呢。”
  何老摇摇头,还是背过身,朝楼梯下走去。
  楼上只剩范江一个人,他扫了扫屋子里的碎屑,便一瘸一拐地走到长案旁看了会儿图纸,那是他与这些工匠连日来的成果。
  他看了又看,不由地将扫帚靠在案角,自己慢慢地坐在地上,烛光照不见这片角落,他在阴影里,小声地唤:“阿双?”
  他连着唤了几声。
  没人应他。
  他沉默地坐着,捏得图纸发皱。
  底下忽然吵闹起来,他还没来得及站起身,便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在桌案下,看见两个人率先走进来,后面的兵士跟上来,其中一人指挥道:“你们快一些,别误了出城的时辰!”
  原来是来搬铁翎箭的。
  范江正欲站起来,搬了铁翎箭的兵士们很快出去,那道门匆忙被穿着墨绿衣袍的人合上,“你此番出城,就不回来了?”
  范江猛地一顿。
  “自然不回来,耶律真将军已近汝山,如今石摩奴又受了伤,咱们的目的已成,我自然要回去给耶律真将军报信。”
  另一个身穿玄色衣袍的人压低声音,“雍州军的城防我已弄得很清楚,到时将军来此攻城,便是易如反掌。”
  “那些民夫,你作何打算?”
  “自然是都杀了,难道还带着他们一起去汝山不成?”
  范江几乎双腿瘫软,他清楚得听见他们口中谈及的将军,是一个胡人的名字。
  耶律真,分明就是那个在十六年前攻打雍州城的胡人将领!
  他们是内鬼!
  范江目光上移,看见桌角的一个神臂弩,他想也不想,动作极轻地拿来手中,那二人还在谈话,他缓慢挪动到桌案底下,仰头。
  神臂弩对准一个背向他的人。
  他满脑子都充斥着妻子阿双的脸,想起她对胡人的惧怕,憎恨,想起她生前死后都在折磨着她的那些痛苦的记忆。
  他双目湿润,指节紧绷。
  不,
  不行。
  他的手指忽然松懈,他要先将这件事告诉倪公子,告诉秦将军!不能让这个叛徒出城!
  然而目光一抬,他蓦地对上一双阴鸷的眼。
  “胡达,有人在你身后。”
  那个人紧盯着范江。
  名唤胡达的男人立时便要回头,而范江却立即射出箭矢,那玄衣男人拉拽他不及,胡达被一箭穿胸。
  范江满掌是汗,再射出几箭,却被那有了防备的玄衣男人尽数躲开,眼看他抽出刀,范江立即起身,惊慌失措下,他撞开一旁的棂窗,囫囵滚了出去。
  “来人!”
  他一瘸一拐地往楼下跑,“快来人!起义军有内鬼盗取雍州城防!耶律真已近汝山!”
  范江扯着嗓子,用足了力气,一遍一遍地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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