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真相
从蓝皓昀有记忆以来，他的世界就充满了各种实验设备和药品。
五顏六色的药剂、功能各异的器材和瓶瓶罐罐的样品充斥在他周围，每天睁开双眼都能看见，日子久了连他自己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异常。
每天的早上，他都必须进行各种检查。从身高、体重、视力、血糖一直到认知能力……等等，没有一个环节能够省略，光是这几十种的检查就会花掉他大概两个小时之久。
「还好吗？」仪器旁的男人在结束时递上了一杯可可亚。
「嗯。」蓝皓昀点点头，接过暖呼呼的杯子，「谢谢你，苏茗。」
「对了，下星期就是少爷的十三岁生日了吧？」拿着一叠资料的苏茗朝蓝皓昀露出一抹微笑。
「那种东西不重要啦……」蓝皓昀瞥了他一眼，显然就是不怎么感兴趣。
十三年来，他一直都待在这个地方，每天除了例行性检查外几乎都窝在自己的小房间里，不然就是在这个宽敞的实验室里间晃。
苏茗是从他出生就陪在他身旁的人，也是负责他的主要研究人员之一，但虽然是研究员，他却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对他这个「实验体」十分冷漠，而是时常像这样关心和照顾他。
在蓝皓昀心里，苏茗就是相当于父亲的存在，不过苏茗却总是以「少爷」称呼他，即使蓝皓昀跟他说过很多次可以不必那么在意身份问题，苏茗却还是依然故我，所以蓝皓昀也就懒得再多去纠正。
「……苏茗。」蓝皓昀突然唤道，嘴唇仍贴在杯缘。
「什么事？」
「如果你一定要帮我庆祝生日的话……」他说着微微转头看向认真等待的苏茗，「那就准备很多的脆糖波萝麵包好了。」
「欸？只要那样就好吗？」苏茗的脸上满是惊讶。
他知道蓝皓昀很喜欢脆糖波萝麵包，所以平时来上班的时候就常常会在路上的麵包坊买一些带过来，有的时候也会在午休时特地去十二楼的员工餐厅看看，要是那天厨师们有做，他就会带一点回实验室。
「但那个平常就……」
「这样就好了。」蓝皓昀打断苏茗的话，给了他一个微笑，「我不需要什么生日蛋糕或礼物，只要最普通的就好了。」
「好吧。」看他似乎没打算改变心意，苏茗只好点点头，「那你等着，我下个星期会带一卡车的脆糖波萝来上班。」
「是也不用那么多啦……」蓝皓昀有点无言地笑了笑。
「啊，你昨天……」
「主任！」
一个穿着白色实验袍的男人突然来到他们身旁，蓝皓昀只好暂时把要说的话先收回去。
「怎么了？」苏茗回头看向走来的男子。
「主任，我们那边进行到第三阶段了。」男子说着推了下眼镜，很快地翻了翻手中的资料，「请您过目，这是目前的数据。」
「嗯……」苏茗认真阅读了一会儿，「看起来可以了。w9在哪儿？带我去看看他的情况。」
「是！」男人用力点头道。
「抱歉，少爷。我必须先离开一下。」苏茗带着歉然的笑容说。
「嗯，没关係。」
已经很习惯的蓝皓昀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静静目送他跟着另一名研究员离去的背影。
科学研究部主任果然很忙呢。蓝皓昀耸耸肩，又喝了一口可可亚。
以前苏茗还只是个小研究员，而他也还只是个小小孩的时候，他总是可以陪蓝皓昀一起玩很久的。不过自从当上主任之后，所有科学研究部的实验他就都必须参与，每个实验体的数据资料也都要给他过目才能建档，更不用提那些跟公司各个高层的会议，现在的他完全可说是个超级大忙人了。
也是因为这样，蓝皓昀才会不希望让他多花那些心力去筹备他的生日。
捧着马克杯，蓝皓昀一边随意瀏览着实验室的景色，一边往他自己的小房间里走，手上的黑色手环随着他的动作与杯子碰撞，发出了喀喀的声音。
在这个充满药水味的地下五楼，只有他的房间是最能让他感到舒心的小天地。
走到房门口，他一如往常地伸手握住门把，但才刚要打开门，眼角却突然瞥见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欸……？」蓝皓昀呆呆地望着那个直到今天早上都还不存在的铁笼。
银灰色的铁笼子被摆在他的房门口附近，而且里头还有一个静静沉睡着的女孩。
蓝皓昀眨了眨眼，移动脚步来到笼子边。
那是个有着一头黑色大卷发，肤色偏白的女孩子，轮廓看起来比较像欧美地区的人。她的手脚很细，整个人看上去十分瘦弱，好像是有点营养不良的样子。
蓝皓昀愣愣地蹲在铁笼边看着沉睡中的女孩。
他知道，会出现在这个地方的人只有两种。一种是研究人员，而另一种……
视线扫过女孩手上的黑色手环，蓝皓昀将目光定在她笼子边掛着的金属牌上头。
「……x-13。」他喃喃唸着。
果然，这个孩子也是所谓的「实验体」。
原本一直在沉睡的女孩不晓得是被什么给惊扰，突然动了一下，接着缓缓睁开了一双褐色的眼。
「……你……是谁？」女孩带着满脸的睡眼惺忪开口问。
「我是蓝皓昀，今年十二岁。」蓝皓昀直接席地而坐，隔着铁笼朝女孩露出友善的笑，「代号r01b，是超进化脑波实验的实验体。」
「你是……实验体？」女孩闻言突然睁大眼，立刻爬了起来，「你也是实验体？」
「嗯，没错。」蓝皓昀十分冷静地点头，「你几岁？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好像是十一岁……」女孩不怎么肯定地说，「名字……就是x-13。」
「是吗……」他的脸上浮现瞭然于心的表情。
以前也曾经听其他研究人员说过，这里的人体实验受试者多半都是来自所谓的黑市交易，都是一些没有身份的黑户人口，所以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也很正常，因为他们在来到这里前可能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名字。
「那……我可以叫你珊珊吗？你也可以叫我皓昀。」蓝皓昀微笑道。他还是不怎么喜欢用那些代号称呼其他实验体。
「好啊！」女孩开心地笑了，「我们当个朋友吧，皓昀！」
那天之后，蓝皓昀就跟珊珊变成了好朋友。
之后苏茗才告诉他，是因为目前给实验体的房间都满了，上头才吩咐先让x-13住到临时准备的铁笼里。知道这件事情后，蓝皓昀二话不说就拜託苏茗让她先住在他房里，理由就是他的房间比其他人大上不少。
苏茗看蓝皓昀那么坚持也只好妥协，不过同时也替他找到朋友感到开心。
没有实验跟检查要做的时候，蓝皓昀就会跟珊珊一起在实验室里间逛，他们也会待在房间里看苏茗给他的书本，或是玩些小游戏，偶尔苏茗也会特意抽空去陪伴他们俩。
看着蓝皓昀脸上的笑容变得比以前多了不少，苏茗的心情也跟着变得愈来愈好。
不过就算再怎么开心，那些必须做的还是一样也没办法少。
「苏茗，你会一直在这里吗？」蓝皓昀睁着一双翡翠绿色的大眼睛抬头望着苏茗。
他的身上此时已被接上许多不同顏色的管子，头上还带了一个线路极为复杂的头盔。
「嗯，会的。」苏茗弯起唇角，伸手摸了摸蓝皓昀的头，「请放心，我会一直陪在少爷身边。」
「那就好。」蓝皓昀回给他一个微笑，缓缓闭上了眼睛。
一名女性研究员按下按钮，一个厚重的黑色玻璃罩便缓慢地向下盖上，将蓝皓昀和他所躺着的金属床整个覆盖。他身旁的仪器在玻璃盖自动固定后开始隆隆作响，电脑面板上的数字也在同时间开始跑动。
另一名男性研究员很快地守到萤幕前，密切注意着上头的各项数值变化，而苏茗则拿出了黄铜色的怀錶，注视着上头的女神照片。
这次，也请您保祐少爷能平安无事。
他在心里默默祈福着，视线接着移到了玻璃罩上。
虽然是黑色的罩子，但毕竟是玻璃材质，所以还是能从外面看见里头的景况。
只见蓝皓昀表情痛苦地躺着，手跟脚都忍不住抽动，他身上连接的管线不断地回传数据进电脑，头上的头盔则不停发出微微的亮光。
这景象就算看过再多次，苏茗的心仍旧感到痛苦不已。无奈这是上头的命令，就算是主任级的他也不能轻易改变。
而且，有参与地下实验室研究的人员并不能随意离职，毕竟他们知道的实在是太多，总经理和董事们可不会轻易放过他们。再说他要是离职了，就没办法继续陪在少爷身边，到时候不知道他会受到怎样的对待。
仪器的声响在数分鐘后终于结束，等到它停下所有动静，玻璃罩再次打开时，一旁的几名研究员立刻操作起与它相连的电脑，把得到的数据印出来。
苏茗把这些工作都交给其他研究员，自己则走上前来到蓝皓昀身边。
「少爷？您还好吗？」他说着轻轻碰触了蓝皓昀沾满汗水的脸庞。
「……苏茗……」蓝皓昀虚弱无力地睁开眼，「我没事……」
「太好了。」看着他脸上的微笑，苏茗的表情也跟着柔和下来。
「主任，这是这次的数据。」列印好资料的研究员向苏茗递来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
他伸手接过，回道：「谢谢。」
这次的数据与前几天的并没有差太多，既没有什么大幅长进也没有任何异常。苏茗很快地看完资料，又把它们递还给那名研究员。
「你们先去归档，少爷交给我负责，等等我会再去a区跟你们会合一起处理d15k的实验。」
「好的！那就麻烦主任您了！」几个研究员立刻敬礼道，然后便带着那份数据前往资料处理区。
等他们走后，苏茗低头看向蓝皓昀，因为刚刚那过度的疲劳，他现正熟睡着，从规律的吐息和紧闭的双眼不难看出他睡得有多沉。
「……辛苦你了。」苏茗喃喃低语，十分熟练地把蓝皓昀身上的眾多管线移除归定位，然后一把将他给抱了起来。
带着他，苏茗离开了脑波实验室，往蓝皓昀的房间前进。
类似的实验每隔一段时间就得进行一次，即便这会让人感到非常不舒服，蓝皓昀还是每次都配合到底，甚至连一次痛都没喊过。
看着蓝皓昀房门上的实验体资料，苏茗默默地叹了口气。
「超进化脑波实验」是源自总经理的一个妄想，他希望能够造出可以用脑波操控其他生物和人类的个体，然后再将他展示给那些跟他一样疯狂的科学家欣赏，藉此获得更高的投资额。
而蓝皓昀，正好就是总经理和当时的科学研究部主任及研究团队们一致认定最棒的实验体，据资料上所说，他不管是基因序列还是脑部状况都极为适合，根本可以说是不二人选。
于是总经理连他的身份都不列入考虑，在得到资料的当天就立刻决定让其投入实验。
这些事情蓝皓昀也都知道了，不管是他自己到底是谁，还有他那些被安排好的命运。
可是他却一次也没抱怨过。
一个星期很快便过去，蓝皓昀的十三岁生日终于到来。
「……苏茗，这个是……」
「生日就该有生日的样子，对吧？」
看着苏茗的笑脸和硬是被插上蜡烛的脆糖波萝麵包，蓝皓昀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皓昀生日快乐！」一旁的珊珊直接无视蓝皓昀头上的黑线，开心地祝贺起来。
「生日快乐，少爷。」苏茗笑着指了指满桌子的脆糖波萝，「许个愿望吧！」
「对啊对啊！皓昀快许个愿！」珊珊跟着起鬨，突然一脸困惑地看着苏茗，「苏茗，许愿是什么意思？」
「就是拜託生日之神帮忙，把想要发生的事情变成真的。」苏茗想了想，尽可能用她听得懂的方式解释。
「欸？原来是这样啊！」珊珊一听立刻双眼放光，「那等我生日的时候，我也要跟生日之神许愿！」
「好啊。」看着她天真无邪的样子，苏茗的脸上也跟着堆满了笑容。
「那，我就开始许愿囉。」蓝皓昀看了身旁的两人一眼，非常认真地握起手闭上眼睛。
希望我们三个可以一直在一起。
希望苏茗可以像我一样爱上甜食。
希望……
蓝皓昀停顿了一会儿，又重新许下第三个愿望。
……希望我们三个可以一起离开这里。
缓缓睁开眼睛，蓝皓昀看见了苏茗跟珊珊脸上的笑容，自己也跟着笑了出来。
他吹熄了蜡烛的火光，开心地跟大家一起分享他的脆糖波萝。
「皓昀，这是你的礼物喔！」才接过一个麵包，珊珊突然冷不防地递出一个小方盒，「这个是我拜託苏茗帮我找的，是我最喜欢的东西！」
「这是给我的？」蓝皓昀接下方盒看了一下，发现那竟然是一盒牛奶糖。
「我来这里之前一直在孤儿院，当时那里的阿姨们每个月都会给我们这个当奖品！」珊珊说着拿起脆糖波萝啃了一口，「我很喜欢这个喔！所以要把它送给我也很喜欢的皓昀！」
「谢谢你，珊珊。」蓝皓昀朝珊珊漾开了笑，转过身非常珍惜地把那盒糖放到他的床头柜上。
「对了，苏茗。」一边小心拔出麵包上的蜡烛，蓝皓昀一边说，「你等一下可以带我去『那里』吗？」
「欸？少爷今天要去？」
「嗯，拜託你了。」
「……好吧。」看着他如此认真的眼眸，苏茗不用多久便举双手投降。
「什么什么？你们要去哪里？」吃得满嘴糖的珊珊闻言立刻大声问，「可不可以带珊珊一起去？」
「好啊。」没等苏茗说话，蓝皓昀直接就答应下来，「可以吧？苏茗？」
「真是的……」苏茗无奈地笑了笑，他知道这位少爷有时候就是会很固执，「既然少爷都这么说了，那就这样做吧。」
「耶！太棒了！珊珊也可以一起！」珊珊立刻高声欢呼。
于是两个孩子便在苏茗的带领下一同来到了地下五楼的某个角落。
苏茗伸出手，熟门熟路地用员工证开啟了封闭的金属大门，里头立即传出了骇人的野兽低吼声。
「苏茗，皓昀……」珊珊有点害怕地躲到两人身后，「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我的另一群朋友住的地方。」蓝皓昀说，语气听上去像在间话家常一样普通。
「朋友……？」一听到关键字，珊珊突然不那么害怕了，「他们也是皓昀的朋友吗？跟珊珊一样？」
「嗯。」蓝皓昀点点头，「虽然牠们不是人类，不过也跟珊珊一样是我重要的朋友喔。」
「这样啊！那我可以看看牠们吗？」
「好啊。」这次回答的是苏茗，「不过你要小心点，一定要跟好我们喔。」
「好！」
苏茗看着充满活力的珊珊微笑，接着便打开了手中的手电筒。
这个时间实验室里通常都不会有其他人——这也是苏茗可以如此随意地打开这间「地牢」的原因。
三人慢慢地走往长廊深处，那些怪异的野兽声音也愈发清晰。
位在通道尽头的是一个极大型的金属笼，里头被隔成了好几间，各自关着长相不同的生物。
长着利齿的大鸟、有五颗红眼的巨型老虎、如同一台机车一样大的果蝇……这里的一切物种在外面的世界大概都会被用「怪物」来称呼，而牠们却都是源于这个实验室。
「你们今天还好吗？」蓝皓昀看着牠们露出一抹笑，里头的生物们发现他后便纷纷停止威胁性的低吼，连脸色都变得非常平和。
「这个是珊珊，她也是我的朋友。」
「……你们好啊。」珊珊仍旧有点害怕地说。
蓝皓昀静静地盯着铁笼里的各种生物，专注地传达自己的意念，同时也感受着牠们的思绪。
半餉，蓝皓昀眨眨眼睛，满脸笑容地转向珊珊。
「牠们认同你了喔，从今天开始你也是牠们的朋友了。」
「真的吗？好棒！」闻言珊珊立刻兴奋地转向那些奇异生物，「谢谢你们愿意当我的朋友！」
「对了，珊珊。」定定望着那些生物的苏茗突然开口，「你觉得如果牠们都跑出来，那这里的实验室多久之后会毁掉？」
「全部……」珊珊转头看着兽笼，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非常严肃，「大概五分鐘吧。」
珊珊，也就是x-13，她的实验类别是「超能演算」，能够透过任何大大小小的蛛丝马跡去推算近乎任何事情的发展。而当初开始这个研究的原因，其实是因为公司高层希望能够藉由这样的能力去预测包括天气状况、金融发展甚至是国际局势等等的事情。
「……苏茗？」察觉苏茗怪异的表情和唐突的诡异发言，蓝皓昀一时之间有些矇了。
「啊，抱歉。」苏茗像是终于回过神似地摇摇头，很快又换上与平常无异的笑容，「没什么，忘了我刚刚说的话吧。」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也该回去了。」语毕，苏茗便领着两个孩子顺着长廊往刚刚的实验室走。
虽然苏茗突然冒出的那句话让蓝皓昀有点无法理解，但那年的生日大概是苏茗当上主任以来，蓝皓昀感到最快乐的一次。
时间很快地流逝，几次换季以后蓝皓昀跟珊珊也各自到了十五岁与十四岁的年纪。
这些日子里，他们依然作为实验体，不停吃下数不清的药物，同时也进行着各种实验。
但即便遭受了一次次的苦痛，蓝皓昀都咬牙撑了下去，可是珊珊并没有蓝皓昀那么强大的意志力和耐受度，实验做久了之后，她整个人都变得愈来愈不健康。
「珊珊，珊珊？起床囉。」蓝皓昀轻轻拍了拍珊珊的脸颊把她唤醒。
「唔……皓昀？」珊珊的双眼终于睁开一条缝，一脸迷茫地望着他，「早上了吗……吃饭时间到了？」
「嗯，吃早餐囉。苏茗已经帮我们准备好了。」
「好……再给我五分……不，十分鐘……」珊珊翻了个身，很快又进入了梦乡。
看着她的样子，蓝皓昀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以前明明听到有东西吃就会直接弹起来的……
最近珊珊每次的实验日之后就会像这样累瘫在床上，而且一睡就是一天起跳。可是苏茗并没有详细跟他解释过她到底都经歷了什么实验，所以蓝皓昀也只能凭自己的实验经验去猜测她那组的内容。
看着她好不容易长胖的身形又渐渐瘦回原本那种低于平均值的样子，他心里不禁泛起阵阵的不安。
在这个实验室待了这么多年，他见过的实验体数量早已经难以估计，而这之中也不乏许多承受不了实验而死亡的案例。
他不希望珊珊也像那样子离开他……现在的他仍然记得十三岁时的生日愿望，当时他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带着她跟苏茗一起离开这里了。虽然目前还没有想到一个好方案，不过总有一天他们肯定能一起离开的。
蓝皓昀想起了外面的世界，那明亮的阳光跟广阔的蓝天是那么美丽，连同路上的建筑和车辆都让人赏心悦目，整个画面看上去充满了他所嚮往的自由。
虽然他每个月都能够在苏茗的陪同下出外一次，是因为总经理认为如果让他接触一些人群，对于未来控制人类脑波的研究会有所进展，但对他来说，每月一次的外出跟那些实验可完全没有关係，那仅仅是让人放松身心的出游。
蓝皓昀摸了摸珊珊的头，眼神温和而坚定。
将来，一定要让他们三个一起逃出这里。
然而，纵使他第无数次地下定过决心，「那天」还是在他找到脱离这里的方法之前贸然来临。
「啊啊啊——！」
女孩的尖叫声响彻了脑部演算实验室，周边的研究员们个个都是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
「怎么回事？」身为主任的苏茗快步走到运行中的仪器旁，面色凝重地问。
「不、不知道……」操控仪器的研究员满面惊恐，「我们只是照着上週跟总经理讨论过的做……可是她……」
「啊啊！嘎啊啊！」实验台上，珊珊正痛苦地挣扎着，眼睛整个上翻，手脚也跟着不自然地抽搐。
「不行！快停止运作！」苏茗一声怒喝，旁边吓呆的研究员们这才赶快开始操作机器。
「珊珊！」
蓝皓昀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苏茗一转头便对上了他的视线。
「少爷！别过来！」担心被他看到珊珊的样子，他立刻大喊。
可是蓝皓昀还是透过研究员之间的缝隙，看到了珊珊痛苦万分的模样。但他虽然心急，却又无能为力，只能企盼着那些研究员可以尽快解除装置，解救珊珊。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研究员们停止了所有仪器的动作，好不容易可以按下关机键时，珊珊却突然用力一扭，瞬间扯断了身上的眾多管线。
「呀啊啊——！」不顾身旁那些研究员的惊声尖叫，珊珊发疯似地从实验台上翻身跳下，随手就抓起一旁的针筒。
「啊啊！」她以不合常理的高速扑向一个短发女研究员，对方立刻吓得尖叫连连。
「珊珊！」蓝皓昀见状立刻衝过去，却还是阻止不了珊珊。
「哇啊啊啊啊！」
只见她发出了悲愤交加的怒吼，尖锐的针尖立刻就没入女研究员的心脏。
一旁的其他研究员见状更加骚动起来，纷纷开始后退闪避。
「珊珊！珊珊你冷静点！」蓝皓昀仍旧试图与她沟通，可是珊珊此刻显然什么都听不进去。
「不……不要……」她坐在断气的女研究员身上大口喘着气，泪水突然就落了下来，「救命……谁来救救我……我……」
碰！
冷冽的枪声突然响起，一瞬间就夺走了少女的生命。
蓝皓昀愣愣地看着珊珊失去力气的身体倒下，一头黑色秀发盖住了她仍然悲伤的脸庞。
「……珊、珊珊？」不可置信地蓝皓昀仍试图唤醒她，「珊珊？你怎么了？」
没等蓝皓昀伸出的手碰到她，站在后面的苏茗就忽然一把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少爷……珊珊她……」苏茗瞪了一眼拿着手枪的男研究员，却迟迟无法对蓝皓昀说出「死了」两个字。
「……请您跟我来。」深知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苏茗用力把蓝皓昀拉离开那间实验室，不希望他看到后续。
可是走了一会儿，蓝皓昀却突然甩开了他的手。
「不行！我不能就这样走掉！」他大喊，突然转过身就往刚刚的实验室奔去。
「少爷！等一下！」见状，苏茗立刻追了上去，可无奈蓝皓昀早就不是那个跑不快的小孩子，以苏茗的速度根本无法追到他。
「珊珊！」来到实验室的蓝皓昀很快就发现珊珊已消失，凭着直觉与担忧，他转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那地方位在这间实验室的某个角落，是所有在这里死去的动物都会去的地方……不过蓝皓昀一直认为如果是人体实验的受试者，应该是不会被送到那里的。
敞开的大门后有一个通道，而在那之后的……
是一个焚化炉。
蓝皓昀瞪大双眼看着眼前的景象，久久说不出任何话。
终于追上他的苏茗表情痛苦地从背后拥住他，一隻大手不由分说地遮盖住他的眼睛。
可是蓝皓昀已经看到了。
他看到了，他看到他们把死去的珊珊就这么丢进焚化炉里。
那之后蓝皓昀的世界彷彿被蒙上了一层阴影。
珊珊之所以发疯攻击他们，无疑是这间公司和那些实验的错，然而他们却直接杀死她，还把她当成废弃物一样处置。
不管蓝皓昀怎么跟研究人员争论，他们却谁都没有认同他的想法，甚至说出了像是那女孩活该之类的话。
这间公司过去就发生过很多次这样的事情了吧？只是他直到经过这次的事情才第一次知道。不管是人类还是动物，对于公司高层和那些研究员来说都是一样的，全都只是一堆器具，坏了就直接丢弃换新，没有人会想花时间去安葬他们。
不，应该说寰洋根本不可能特地为了他们建造什么墓园……毕竟他们都是些连身份都不被世界所知的存在。
「……少爷。」苏茗端着蓝皓昀喜欢的点心走进他的房间。
蓝皓昀正蜷缩在床铺上，面着墙壁的动作让苏茗无法看见他此刻的表情。
「这是可可亚，还有脆糖波萝。」他说着，把香甜的点心摆到床边的小圆桌上，但蓝皓昀依旧没有回应。
注视着他落寞的背影，苏茗轻轻在床沿坐下。
「……少爷，您的可可亚会冷掉的。」苏茗盯着马克杯上冒出的白烟说。
「嗯。」
随口答了一句，蓝皓昀还是静静地窝着没动。
苏茗看着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他无法叫他别再难过，无法叫他放下，更无法要他忘了那些事情，这种时候似乎说什么都没办法改变他的心情。
从那天之后，蓝皓昀的话就变得异常的少，时不时还会像现在这样，一语不发地缩在角落，彷彿要与整个世界隔绝。
但也许……让他一个人静一静才是最好的吧？
苏茗这么想着，刚打算要站起身离开，不料蓝皓昀却突然开口了。
「……苏茗。」
「怎么了？」听到他的声音，苏茗立刻问。
「……你真的觉得寰洋做的事情是对的吗？」蓝皓昀说，声音听上去超乎苏茗想像的平静。
「那些实验到底是为了什么……不光是我们这些人体实验受试者，还有那群因为实验而变种的动物……」缓缓转过头，那如宝石般澄澈的绿色眼瞳对上了他的视线，「我们到底为什么要受这种罪？寰洋到底想要什么？」
「你真的觉得，这些都是正确的吗？」
那些话重重撞击了苏茗的心。
这些都是正确的吗？这个问题他不知道想过多少遍了，但每次只要一陷入有关这个问题的思考，他的心总会纠结成一团。
从他研究所毕业进入这间公司开始至今，不知道已经看过了多少的实验体，而在这之中，不管是因为实验失败而死，还是因为承受不住实验的压力而丧失自我，亦或是身体因为实验的影响而產生各种异变，没有哪一种是他所没见过的。
这些正确吗？
站在寰洋企业总经理那种为了科学需要有所牺牲的立场，这当然是正确的。
可是他自己呢？
站在他这个第一线研究人员的立场，站在这个形同蓝皓昀监护人的立场，他的想法是什么？
「……不。」过了好一会儿，苏茗才缓缓开口，「我不觉得这些是正确的。」
他的脑中不断闪过这些年以来见证过的各种惨剧，一直被压抑在心里的反动情绪也跟着水涨船高。
「……我不觉得这一切是正确的。」他握紧了双拳，眉头紧锁，「但是……我也没办法不服从公司的意思。」
「我也想过要揭发这里的黑暗面……但我曾经听前辈们说过，以前好像有几个研究人员受不了这样的生活，所以就带着资料跑出去找报社打算刊登。可是他们后来却都被报社的总编给拦了下来，接着从那之后，他们就跟着那些资料一起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
语毕，苏茗移开目光低下了头。
他其实很怨恨自己为什么没有他们那样的勇气，如果他够勇敢的话，现在是不是就已经带着蓝皓昀跟珊珊一起离开这里了呢？
就算他们接下来可能会受到寰洋的追缉，但至少他们也已经离开这里了。
「我也不觉得他们做的事情是正确的。」蓝皓昀突然翻身坐了起来，「可是，我也了解你的处境。」
「所以我想到了一个方法……一个能够让我们都自由的方法。」
「……什么方法？」看着他与刚才完全不一样的灼灼目光，苏茗一时间无法猜到他想做什么。
「这间公司每年都会有『暑期特别讲习』吧？」蓝皓昀说着瞇起眼，「课程期间，照理说会是外人最多而且外界最关注的时间。」
「嗯？应该是这样没错……」苏茗偏头想了想，确实每一年特别讲习的时间总会吸引各家媒体争相报导，而且还会有大批学生从外面涌入。
看着他，蓝皓昀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说：「我就要在这个时间，让寰洋彻底毁灭。」
看着蓝皓昀的脸上出现了他未曾见过的表情，苏茗一下子说不出话，而蓝皓昀见他没回话，就自顾自地往下说。
「你知道我可以用脑波跟地牢里的那些生物沟通吧？」他伸手指着自己的额头，「但其实我不只能跟牠们沟通，还可以控制牠们。」
「控制？」苏茗瞬间想起了总经理针对蓝皓昀而设计的实验，最终目标确实就是让他能藉由脑波去操控别人。
「没错，就是控制。但是我的力量有限，无法控制人类，只能够控制动物。」
「如果是需要一次影响这么多生物的情况下，我大概就只能要求牠们不要攻击我跟你，但牠们的其他行为我就无法控制了……要是他们去杀害其他人，那么一切的悲剧肯定都是因着牠们自身悲惨的心灵。」蓝皓昀一脸严肃地说着。
「……可是这样一来……」苏茗的脸上满是犹豫，「也许会有很多无辜的人牺牲的啊……」
「但也只有这样。」蓝皓昀突然出声打断他的话。
「唯有这样，我们才可能获得真正的自由，也才能够阻止相似的悲剧反覆上演。」
他的目光定定直视着苏茗，眼神沉静而坚定。
那一刻，苏茗彷彿是被他绿宝石一样的眼睛所吸引，也或许是被他所说的话给震慑住。
一直以来他所担忧的，以及那些让他无法放下心做决定的阻碍，好像都突然变得明朗起来。
沉吟半晌，他终于点头回应。
之后的一年多里，蓝皓昀便跟苏茗一起研究起寰洋企业内部的情况，以及找寻各种有利于计画进行的东西和设备，制定了一系列的行动方针。
他们帮那扇铁门和里头的闸门製作了定时装置，还找到了寰洋的武器库，也找到了打开的方法，两人甚至还把某一间科学研究部的空储藏室拿来囤放粮食，以防止灾难过后有突发状况，导致他们无法生存到将资料成功运出寰洋。
蓝皓昀十七岁那年，在苏茗的帮助下让总经理同意他参与暑期特别讲习，对公司的解释是这样的人群互动会更有助于实验的进行。
讲习前一天晚上，苏茗跟蓝皓昀一起待在他的小房间里。
背包里已装好了他接下来几天可能会用上的东西，被妥妥摆在房间的角落里，房间内当然已被收拾整齐，那些蓝皓昀所珍视的物品也全都收进了随身背包中。
苏茗还在蓝皓昀的背包内装了一个由寰洋企业所开发的追踪器，它在没有讯号的时候依然可以追踪，是寰洋私下製作出的其中一项高端设备。
两人约定好，将在苏茗处理好私人事情之后会合
「少爷，手给我一下。」
「嗯。」蓝皓昀应了声，将带着黑色手环的手伸给苏茗。
只见苏茗从口袋中拿出一个白色小方块，将它靠近蓝皓昀的手环，喀嚓一声，手环上的各种电子数字就立刻消失，同时也脱离了蓝皓昀的手腕。
「谢谢。」蓝皓昀举起空空如也的手臂看了看。
「不会。」苏茗微微一笑。
「对了。」他边端详着手环边说，「明天早上，我想一个人出去走走。」
「……好的。」苏茗过了一下子才回答，不过并没有阻止的意思。
金黄色的太阳从天边升起，照亮了黎明前的黑夜，也点起了人们对于新一天的各种期许。
然后，那一天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