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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天涯路迟

  覃隐
  赵大人站在鸟笼边逗鸟,一面吹着口哨一面往笼子里投食。谁都知道赵大人是爱鸟之人,时常提着鸟笼在后花园遛鸟,陛下也总是召他陪逛豫园,深得帝王宠信。就连这只八哥也是皇帝赏赐的西域珍奇名贵品种。他闲闲地开口道,“小翡啊,夫人的病怎么样啊?”
  我一直恭敬伫立在旁等候,早就结束了看诊。只是大人似乎对鸟的兴趣比对夫人的病的大,逗鸟不亦乐乎,我也只有安静地待着。这阵他好像终于想起来了,我才答道,“回大人,尊夫人气血不畅,郁结在胸,又偶感风寒,病症加重,才卧床不起。我开了几副药,但还是要大人多陪陪夫人,劝夫人想开一些,心情好了才能好得更快……”
  “行了行了,”赵大人挥挥手,招来下人把我写好的药方收好,我还没有来得及嘱咐一声注意事项,赵大人就让他下去了。
  “小翡你看,夫人的病,还要多久?”
  我在心里略略计算了一下:“以夫人的情况来看,不出两月,可以痊愈。”
  “哈哈哈哈哈……”他就笑了。这笑声里面有些意味不明。
  我只恭敬地低着头,不曾抬眼。不会去窥探他脸上的神情,也不想去探寻那笑里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那看病期间,小翡你就在府上安心住下,若有令我满意的结果,定重重有赏。”
  我赶紧俯身一拜,“谢大人。”
  自此便在赵府住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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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成了赵府的门客。与部曲和佃客不同,我的主要职责是医病,因此还算过得清闲。与其它舍人以礼相待,但也互相并不走动,他们知道我是医客,并不来打扰。这天我正在抄书《刘涓子鬼遗方》,忽有人敲门,只好搁下笔前去接待。
  来人韩俍是赵勐获的幕僚之一,论经学大璩无人能出其左右。在案牍前跽坐下,不安问道:“敢问公子,赵夫人张氏的病情你以为如何?”
  他着重强调了“你以为”几个字,这很奇怪,我答道:“形症之重,其实无惧,若妥善医治,不出月余可愈。”
  他依然忧心忡忡地不安:“恐怕这只是开始。”然后便告辞离开。
  几天以后,我听说赵大人将其遣走,在当今门阀士族垄断选举的情形下,寒门子弟投身王侯贵族门下不失为一条入仕道路,他这一被遣,意味着之前的出谋划策、生死相随的努力都付诸东流。我不知道是否与张氏病重一事有关,但他那日提起就似乎是个预兆。
  在赵府,要出门,被护院拦下来,要采买,管家派人跟着,看得极严。不让随意外出,形同软禁,但刚来府邸就是外人,防备也无可厚非。使君与门客是依附与被依附的关系,府下门客出事,大人跟着出事,再者门客易被政敌撺掇收买,与舍下,多小心敬慎,就怕什么举动招致门主怀疑。
  出不去,就打探不了曲颐殊的消息,第一次深觉在陌土寻人犹如大海捞针,还是一个不重要的人。我还没蠢到逢人便问认不认识曲颐殊,见没见过丑女,时间长了他们将我的名字和曲颐殊联系起来,以为我慕丑,那我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再者,若曲尉然真有得罪什么人,知道我在找她,恐怕对她不利。
  以一个什么样的理由出得外去,成了一个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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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常大人来拜访赵大人,我刚好在。说起自己儿子染病,传染了几名下人,现在全府不敢靠近他,又听说赵大人府上来了一位南城有名的神医。我立马起身,朝赵大人拱手道:“大人,请允许我跟随常大人回去看看。常大人,令郎的病不能再耽搁了。”
  赵勐获面露不悦:“以夫人为重。”
  我又赶紧道:“不会耽误夫人的治疗。但是常大人公子的病一拖再拖,若不及时医治,不仅一条人命保不住,若扩散开来,形成疫疾,不止常府所有人遭殃,玦城之内也要生灵涂炭!”
  赵勐获一听,厌恶地皱起鼻子:“去吧去吧,但别忘了你还要回来照顾夫人病情的。还有,别被传染!”
  常运惟对此高风亮节义举赞不绝口,殊不知我是有私心的。只要走动的地方多一些,范围大一点,希望就扩大。他道我是菩萨心肠:“敝府原先请了大夫也不肯来看,只叫准备后事,草草火化了事。我们做父母的,哪能狠心试也不试放弃。幸得遇见公子仗义为人,赵大人也是心肠好,放了公子来为犬子看病……”
  我扯扯嘴角,回“过奖过奖”,一面在心里吐槽赵大人,我猜他转头就跟管家说,下次常运惟再来,不许他进门。
  到地方他请我下车,这发现这已是为官的圈层最外,他官职不高,怪不得赵勐获不待见他。居住环境条件也确实不如最内层。不知我想寻的人有没有在这。
  以酒液沾湿棉布系在口鼻处,手掌隔以织麻进屋探查情况,常公子形容枯槁,唇色发乌,眼窝深陷,骨瘦如柴,似一具骷髅。任何人看到都知道其命不久矣,叫家属早早准备后事为好。但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我都愿意试一试,哪怕只有一线生机。
  沉思片刻,将脑海中看过的关于伤寒的症状都搜寻出来,又结合以前遇到过的疑难杂症的病例经验,很快写出药方。但这只是目前治疗的初阶段,还没办法下一个完全的定论,只能看前面的反应如何再决定接下来如何处理。
  一个时辰后,我推门出去,他们都等在门外,常运惟欲走近前,夫人迟疑着还想拉住他,他也是爱子心切,不管不顾地迎上来,焦急问道:“小儿的病怎样了,还有没有得救?”
  将药方交于下人,嘱咐道,“从今天开始,府中上下,所有衣物进行高温蒸煮,特别是二公子与染病的下人所接触过的,每人每天食大蒜茶叶白醋,于水缸内放置白矾,还有,在二少爷的房间里焚烧苍术、艾叶、白芷、丁香、硫黄等药以进行空气消毒,用药物阻断,以此可在某种程度上保证传染不再蔓延。但是,二公子的病情,拖了太久,我开了一些药,能不能熬过最开始的阶段,只能看造化了。”
  常大人一听,几欲晕倒,但想到并不像其他大夫那样,一出来就是摇头叹气,叫他早点做好准备又稍感安慰。我真怕常夫人哭哭啼啼的,那样我还要说一些节哀顺变的话来安慰病人家属。但常夫人只是抹着眼泪,对我道:“辛苦公子来,还要来给我们家这个断了一半气的儿诊治,我都说了,这孩子命不好,命随时捏在阎王手里,指不定哪天就去了……请人来看徒徒增加了染病的风险……”
  “覃某多谢夫人关心,夫人放心吧,”扯了嘴角一笑,“就算要被阎王老子收走,也要从他手里抢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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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程的路途上,我靠在车壁闭目养神,马车颠簸,脑袋反复磕在壁上,但不愿睁眼。白日青光刺进眼帘,半醒半梦之间,那封信的只言片语又跃入脑海。
  “……如今我的病渐好,父亲大喜。搁置了多年的我的婚期一事又被提上日程。经历了生死劫难,父亲也不要求我入宫,只四处寻觅良婿。但我听闻那些才人,又总是想到你。但我又想,我的身体已这般,不知何时又病发,何至拖累于你。何将这随时西去的人儿生生拴在公子身上。我想过了,乃至一夜不眠,公子既无意若清也并非休缠,自此,你我缘尽,也祝公子早日觅得良缘。”
  扪心自问,为她遍查古籍,研读典着,只为找到一个可以治疗她的良方,熬的那些夜,担的那些心,真的还能只把她当做一个病人看待吗?
  我不知道。
  这是诀别信,算了,多情总被无情恼,到底是多情,还是无情。
  然而我要找的人,此时此刻身在哪里,才是更为紧要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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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颐殊
  拜晋大少爷败家子所赐,府内拮据,家徒四壁,空有那么大宅子,甚至下人遣散到除了房里近身服侍的,干粗活的就剩几个婢子,几个劳工奴仆。粗活使的丫头,没太多讲究,什么都干,什么都干得不细,晋夫人身心俱疲,不大管。晋大少三天两头回来要钱,跟她吵架,惹人心烦,迟早气出病来。
  他在外面赌钱喝酒,败的都是家里的存蓄。输了钱不算,嗜酒最要命,跟人打架,还得晋大人去摆平。这事花钱,要请客,还得打点关系。府内开支就不够了,晋嘉难得回来一次,还是要钱。
  “晋玮——”他喝醉了酒,站在外面大喊大叫。
  屋内纷纷亮起灯,窸窸窣窣摸索起来准备迎接一场恶仗。在门口站着,霜儿皱起眉头:“喊晋玮干嘛,还不如喊他阿母,晋老爷就是个摆设。每次母子大战就知道钻到里屋躲起来,不闻不问,以为装聋作哑就可以!”
  另外一人说道:“晋老太婆这么彪悍,母老虎似的,府里上上下下老老小小还不就听她的。你见府里谁要拿主意去请示过晋老爷了?”
  “这倒是。”我点头道,“不过这晋老爷的二太太是不是病着?鲜少看到她出过房。”
  “二夫人性格太温,柔柔弱弱的哪里敌得过大夫人,为避免争端,或被伤及无辜,只有关门闭户躲起来了。其实二夫人生性懦弱,不过晋老爷当初就是看上她的温柔贤惠,也是,在这种彪悍的大婆的压力下,自然会被温顺的小女人吸引。只是我们很好奇他是怎么说服他那个恐怖的正妻接纳小妾的?”
  与我们一同干活的婢女显露出八卦的神情:“我听说是晋老爷吃醉了,起了熊心豹子胆,敢情酒量是遗传!不过这才有了二房出的晋小少爷,特别懂事,祖上积德……”
  “走走走别看了,回去睡觉,他喊一阵发发酒疯就走了。”还有一人招呼道。
  回去躺在床上还没熄灯,门口突然响起敲门声。霜儿起身去开门,看见小少爷站在门外。递过一个篮子来,淡淡地道:“呐,昨天你说想吃的桂花糕。”
  霜儿对着他又亲又抱,在他九岁的小脸上狂啄:“唉哟,爱死你了小少爷,整个晋府就你最有人情味儿,要是我瘦成曲颐殊那样我就嫁给你……”
  晋灏别扭地躲开,一副小大人模样嫌弃地说:“看来这辈子是没有可能了。”又看向我,“殊姐姐,你可有想吃想要的东西?”
  我笑着摇头:“你能经常来给霜儿带吃的东西就很好了,她半夜老是喊饿。”
  他的娘亲比起大夫人,总是很关心我们这些下人,从晋灏就可以看出来,她教子有方,克己复礼,应是知书达礼的一个人,再加上下人说的温柔贤德,对她好感度拉满。
  我好奇问道:“是谁教你这么做的,你母亲吗?”
  他郑重其事地说:“娘常说,人生在世,总有不如意的时候,马有失蹄,人有失意。若是尽可能在别人遇到困境的时候帮一把,以后我们自己落到这种境地了,别人才不会冷眼旁观,摔倒了都没人来扶一把。”
  又道:“颐殊姐姐,娘亲听说你原是小姐出身,要我特别问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们会尽力去办。还有一句话带给你:万事得成于忍,心志不毁于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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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几日因为常府设宴备礼的事,被安排出去采买。虽每次都有三四人同行,但还是借机将玦城街道布局熟悉了个遍,沿途的酒家,马厩,驿站,哪里人多,哪里人少,我都默默记下来,记在脑子里。常府宴席这天,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晋夫人只打算带一个婢子去,其他下人留在家中,我跪在二夫人面前,求她:“二夫人,我不能瞒您,确实,我有逃跑的打算,常府宴席,晋大人晋夫人不在府中,能请您帮忙引开管家好留出空门,无论能不能成功,我绝不会供出你。”
  我说得笃定,迫切,义无反顾,她连忙扶我起来,答应帮忙:“这只是举手之劳,于我并没有多大难度,倒是你,此举冒险,前路坎坷,可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非常清楚,再在这里待一时半刻都是煎熬。
  常府宴会那天,霜儿欢天喜地打扮规整,同晋老爷晋夫人上马车,两位主子倒是看起来心事重重,没她那么高兴,剩余的人都在门口把礼箱装上车。我看似心无旁骛地搬着箱子,脑中却是不断演练着逃生路线,手心尽是湿汗。
  亥时后,府中渐渐落得个干净清静,我在门廊亲眼看见二夫人带着酒壶走进管家的屋子,因晋夫人没在,管家跟下人们聚在一块喝酒,她就不断地为他们送去。
  片刻后没了声息,抓住时机翻过院墙,落上地面,一刻也不敢耽误,立即往南边去,只要出城门,坐上渡船,便就是回家的路。不难的,不难的,你看一点都不复杂。
  大璩河道诸多,曲曲绕绕,众横交错,只要顺着河流,总能有一个分岔路口到南城,在船上,那便是千里江陵一日还,故里乡音在近前。
  我现在虽是奴籍,之前相关的一切身份凭证都还在,出城时向门侯展示,没费多大力气就被放出去。剧烈的砰砰声跳跃在我耳边,心脏快要跳出胸腔,还有些恍惚,我不断问自己:我出来了吗,真的出来了吗。
  河上许多客船聚在角落摇摇晃晃,船家坐在船头吹水,这个点一般没什么生意了,再晚就要收船。我刚过去,有人见生意来了便站起来:“姑娘去哪儿?”
  听到我说的地方,笑容一下僵在脸上:“那可远了。”他对粗布麻衣面容丑陋的我怀疑,很合理,意思是我恐怕付不起钱。
  但之前我攒下许多月的月钱,再加上掏家底当掉的首饰珠宝,应该能够。
  我把包袱露出一个角,展示给他看,客人来就是财神爷,他们应当懂这个道理。
  但见他向同伴们使了一个眼色,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以我超前卓越的危险感知能力,当即我就跑了。大不了绕到另一个河口再找船家就是,冒险登这万一是贼船出了意外得不偿失。
  我是这么想的,河上那么多船家,总有愿意老实载客的,若有其他回南城的人,也能顺道搭个伴。在只有游船船舫上挂着灯笼的昏黄光影下,我终于发现一位白发老翁,独坐舟头。
  我跟他说了目的地,也说了自己有钱,他客客气气同意,引我入船舱。但我下去之后才发现,那是一艘花船。除倒伏箱子上坐的几个衣衫不整的女人外,还有几个被捆缚得严严实实,或躺或跪,昏迷的没有动静,能动的嘴里塞着棉布拼命向我呜鸣流泪求救。
  他跟那些人是一伙的。只瞬间脑子清晰得出这个结论。
  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我狠狠推了他一把,趁他摔倒还没站起来之际,从楼梯跑上去,但船只已离岸太远,呼救也听不到。
  老头从背后追上来,吐了一口唾沫:“妈的,这货品相不好,抢了钱弄死得了。”
  他身旁帮他的人深以为然,一步一步慢慢逼近过来。
  我可以跳船泅水,但他们常年生活在河边,能不会水性吗。为防止我逃脱告官,大概率会杀人灭口。至少我没有看到任何让我活着的必要。
  在这关键时刻,突然有人悄无声息地站在了老者身后,只一刀,快速而又不留痕迹地抹掉了他的脖子,向我逼近那人感觉到异样,回头看时,同样死于刀下,未能幸免。
  血溅到了我身上,我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眼时,那人站在我面前,年轻男子,是极凌厉的相貌。
  他提着刀口染血的刀,说话语气轻快且松弛。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椎史,是负责看着你的。”
  之前我总抱有一种侥幸,认为我逃掉就是逃掉了,尹辗不会拿我怎么样,我跟他既无前尘瓜葛,又无感情纠缠,他有什么必要逮着我不放,我这样平凡的人,不值得他放太多注意和精力在我身上。但今天——
  我好像错了。
  他并不需要放太多注意和精力,一点点,我就逃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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