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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象宝天物

  颐殊
  张灵诲买通了若干调查的衙役,众口一词说死者身上没有疑点,与张大人并无联系。
  尽管其实在他们怀中都搜出了谌辛焕的画像和上山的路线图,以及每日来烧香拜佛时经过塑像的顺序。
  这些杀手暗中潜伏在沿途,路上一批,佛堂内一批,如果路上的不好下手,到了佛堂内还有后手:每尊金刚罗汉菩萨观音雕像后都藏了一位高手。
  谌辛焕上山,在路上时遇见了同去礼佛的陆均夫妇,邀他共乘一辇。为防误伤,杀手不得不等到目标前往佛堂。
  至巯龙寺几人分开,陆均夫妇去拜送子观音,谌辛焕一个人步入大普恩正堂。
  一踏进去,感到一股肃杀之气,凉意自脚心爬到头顶,太过安静,心生疑虑到小心放缓脚步慢慢行走。杀手也屏气凝神,集中千万分注意力,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让紧绷的神经之弦断掉。使刀的,用剑的,都提起手中的武器。
  弹指之间,死寂的佛像都动了,齐齐跳出来朝他冲过去。
  千钧一发之际,谌辛焕抽出跪在底下的衬垫打在那个人脸上,那人手中刀落地,谌辛焕一个翻身捡起刀剑就大开杀戒。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解决完了潜藏在佛堂内的杀手,外边还有一批,谌辛焕此时已满头满身是血,他脱下自己衣服,从尸体上扒了身夜行衣,戴上头套。
  算算时间,太子那边遇刺也该过来了,他就把剑插在香灰炉鼎里,坐在佛台上等。
  谌晗万分肯定,他进佛堂时,香烛都灭了,黑暗中炉鼎内没有一丝亮光。
  直到一个多月后,谌辛焕的药浴洗了叁十六天,自感身体已大好,去宫中向皇帝报备。皇帝跟他闲话家常,问身体的事,不说重新用不用他,只叫他不要太过操劳,安心养病。
  下午陪皇帝临武场阅演兵,皇帝道,“当年你的英武朕还犹在眼前,习武练功你总是最刻苦的,小时候玩骑马打仗的游戏,你都是最投入,最卖力,赢家也总是你。”
  睿顼王道:“陛下那时坐在一旁指挥,还与旁人打赌,陛下总是叫臣弟不许输,后来臣上了真正的战场,皇兄也每次叫我不许输,如今仍言犹在耳。”
  正说着话,太子驾马前来,向皇帝跪下行礼,“儿臣听说父皇与王叔在此看演兵,特赶来凑热闹,王叔许久没有见,听闻身体大好,瞧着精神头也不错。”
  演兵看了两场,谌晗道,“甚是想念王叔当年的英姿,听闻一套卷云剑法行云流水,美轮美奂,舞得煞是好看,不知可为我们再演示一番?”
  皇帝斥道:“不要胡闹,你王叔身体才刚好一些。”
  谌辛焕也婉拒:“虽很想为殿下演示,但大夫说内里虚弱,不可疲累,不宜大动筋骨。”
  两刻钟之后,一左一右两位武将参见皇帝,皇帝命他俩交手以供观赏,正打着,谌晗似乎向其中一人使了眼色,那人手中的剑就脱离,直直冲谌辛焕飞来。
  他下意识接剑,但又不可能上场去比武,便反手插在了沙地上。
  谌晗看着那剑,看了许久,若有所思。
  听完后我说:“只是反手插剑,不能说明什么吧。”很多人都能有这样顺手的习惯。
  “但愿如此,是我多想。”他思忖着,“谌晗并不只是个顽劣太子。”
  帝王总是疑心病过重,尚未即位的帝王同样如此。
  “谌晗如果看出了什么端倪,必然冒险也要前来见你。他疑神疑鬼也事必躬亲,刨根究底也要挖个清楚,王爷到时,请务必让我见到太子殿下。”
  -
  不幸言中。谌晗来时,我在耳房,谌辛焕叫我出来见见来客。
  跪地行礼,“小女何钦潸,见过宁大人,太子殿下。”
  听他介绍我的身份,说我是一个远房亲戚,穷乡僻壤来的。
  谌晗坐着随意打量我两眼,“起来吧,家中父母可好?”
  “谢太子殿下。”我点头,“一切都好。”
  “姑娘可有婚配?”宁还珏笑盈盈地,我害羞摇头,他对谌辛焕道,“家里人叫她来,想必是想通过王爷给她许一门好亲事。”
  “亲事没提,就叫她多走动走动,交交朋友,见见世面。”
  一场单刀赴宴弄得像闲话家常,紧张气氛不知不觉消弭了去。
  宁还珏道:“何小姐与小女不出几日就相交甚亲,可见姑娘性格极好。”
  谌辛焕笑:“先前有宴会,我这外甥女去了,认识不少小姐。玦中女眷显少出闺阁,听闻些农家乐事,乐得稀奇。”
  “交友算什么要紧事,”宁还珏道,“要在玦城抓紧挑一任好夫婿。”
  我故作娇羞,“父亲母亲嘱我跟着王爷,没提婚配一事。”
  退下到后厨备药。酉时,宁还珏先走,谌晗在他走后还待了很长一段时间。
  谌晗道:“那玉当真不能给本宫瞧瞧?”
  谌辛焕回绝:“实不相瞒,此玉是臣的传家之物,不好轻易拿出。”
  “传家宝可以随便外借?”
  “如今断然不会了。”
  “一个佩戴你的假玉佩充门面,陷害你的人,难道你就不好奇?”
  “好奇又如何?”谌辛焕笑,“仅凭一块假玉就能找到人吗?”
  “好,不谈玉佩。”谌晗转变话头,“听从前跟你共征沙场的战友说,你每赢得一场战役,杀光所有敌人,就把剑以特殊的角度插入地面,以示军威。如何解释香炉鼎中的插剑?”
  “或许只是脱手飞出去的,刚好那个角度。”谌辛焕反应很快,“炉灰松软,随时间推移慢慢倾倒,角度只会越来越小,说不定起初是近乎垂直落入的。”
  “那我们说假设,”谌晗咬牙切齿,“假设那个人是王叔你,杀光所有人之后,把剑插在其中,这符合你的行为作风逻辑,没有异议吧?”
  “所以呢?”谌辛焕轻转眼眸,凝神看着他。
  “那剑削掉了叁柱香其中之一柱香的香头,其他两柱都烧完了,唯有它还有一整支。”谌晗顿了顿,“我进去的时候,室内一片漆黑,特地留意过,没有任何香燃着。”
  沉沉寂然。
  “杀完人后你不马上离开,整整一柱香的时间,请问你在等什么?”
  “等外面安全,都被清理干净。”谌辛焕答。
  谌晗冷笑一声,“有这么巧吗,等来了我?”
  “就是很巧。”谌辛焕坚持,面不改色。
  -
  时候差不多,我端着药盘进去。弯腰低声提醒道,“王爷,药膳好了。”
  他才入口,一口鲜血喷出,喷溅在桌案地面上。谌晗被吓了一跳,我慌慌张张拿衣袖替他擦嘴,“是我的错,王爷对不起,我笨手笨脚,不该被叫来照顾王爷……”
  谌晗见状微微蹙眉,过不久把我叫出去:“不是说王叔药浴身体已大好?”
  “大夫说,这奇方不到最后一天仍不可知结果如何,王爷每日被蒸到全身通红晕厥过去,忍受着巨大的折磨。传闻要让药效蒸到骨头里去,您想,皮里面是肉,肉里面才是骨头,皮都蒸透了,肉也蒸薄几层,那该是多大的痛苦。”
  “那还叫你这样粗手粗脚的乡里人来照顾一个重病人?”
  “殿下有所不知,”我赶紧求饶,“实不相瞒,王爷不肯开口向陛下要任何东西,身边已没什么人了,虽然他之前那些赫赫军功可以拿出来讨要,但他想默默挺过这一阵。王爷没有子嗣,若不幸病逝,就,就……他叫人在亲戚里选个懂事的孩子,照顾他,若如真有个叁长两短,埋了尸首就可以继承家当。”
  “你是为赠遗而来还是来照顾人,怎么会这样?”他暴怒,“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俯身跪地轻颤,话不成句地告饶:“殿下恕罪……饶奴婢一命……”
  谌辛焕久不见人,循声过来,笑道:“宫里老人是圆滑周到,可真心诚意待人的又有几个,不都是畏首畏尾怕被责罚,实则私心谋利为自己算计。他们是可以全心全意服侍我,只怕到时我如有不测,睿顼王府切十六大块,不够他们分的。”
  谌晗沉默一阵,“你当真没有什么要的?”
  谌辛焕闭了闭眼,“没有。”
  “如果你没有不测,大好痊愈了呢,要什么?”
  “要好好珍惜这条命。”顿了顿,“以及,守住谌家江山。”
  “你不用跟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留到我父皇面前说去。”
  说完就直截了当地走了。
  室内恢复安静,我给谌辛焕倒水,“有些话,有的人说一遍就信了,有的人要重复一千遍一万遍,王爷要做大事,得有这样的耐心。说到自己都深信不疑,就大功告成了。”
  他把嘴角血迹擦拭干净,语气平淡,“覃隐的药,当真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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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覃隐
  蒋昭这批货走了有叁四月,他在运货路上迟迟未归,宁诸被大理寺派去西疆查一桩案子,查到今日才携人证物证回大理寺复命。我在大理寺司门外等他,他从楼梯上小跑下来,“你刚说孙小姐怎么了?”他听清后面色惊惧,“小产?”
  我小心询问:“你跟我去觐见太子吗?”
  其实只是想让他有个机会见孙氏,太子很少接见不熟的人。
  “去。”半晌后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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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程的马车上,宁诸问我,“感情在你心中如何排位?”他靠在壁上,目视前方,不知在问自己还是谁,“能排上前叁顺位吗?”
  我敏锐地发觉出了什么事情,“怎么突然问这个?”
  “回来去了一趟家里,父亲想给我介绍太尉左使的女儿,郢王谌昳的侄女。从前我可以等,现今我没法,也没理由等。这次去了却最后一个念想,就要去见见这姑娘。不出意外,大抵定下就是她。父亲说,她能在很多方面助我一臂之力。”
  “你家也不差,宁大人地位不低,深受仰赖。你对父亲在大理寺的帮扶都不屑一顾……挂靠婚姻是否成本太高?”
  “那不一样。”他叹气,“庶子无继承之权,也无分封爵位。我是秉承男儿须自立,但婚姻就算无所助益,也不可成拖累,娶一个不爱之人又如何。”
  “你不是有答案了吗。”
  “但凡能登上高位的人,从古至今没几个会把感情,尤其是爱情放得太靠前。一个优秀的政客,不会是个顾家的丈夫和父亲。”他拍我的肩,“你不谈感情,没有此等烦恼。”
  “尹辗不遗余力提携我,只是说在我身上看到他年轻时的影子,并不是我有大志向。”
  “那谌辛焕呢?”
  “他是你说的那种将感情排出前叁顺位的人,因此,他一定是干大事的人。像他这样的人居高位,是理所应当,我只是在帮他,自己并没有想升上云端。”
  “你不想,但是也无可避免,一介江湖游医如今都能得太子单独召见,往上更高还能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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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知道谌晗有一天会见我,但不知道以什么样的理由见。
  “叫你来没有别的意思,”他说,“听说,覃大夫在为我王叔诊治,病情时好时坏,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本宫想了解了解。”
  他绕了一圈,在我面前站定,“怕是不想治好,还是,我王叔不敢治好?”
  “殿下何出此言,做大夫的,为人看病,定当尽心竭力。睿顼王能不能治好,还是看他的命,毕竟,在下也不是华佗再世。”
  “听说你之前因劫盗睿顼王府案牵扯其中,被睿顼王扣押了一个多月,是如何在被污蔑,得罪我王叔的情况下,又获得他信任,入府为客?”
  “都是误会罢了,他以为是我盗走了玉,后来查明,便不再为难于我。”
  “为什么?”他像是深感不解,尤其对这块玉的价值。
  “王爷之所以一直把真玉戴在身上,就因为是他最为重要的人留给他的惟一遗物。”
  这么重要的遗物,谌辛焕都没向他开口要,也坚决不承认。
  “这不合常理,”他一拍桌子站起来,“丢失了如此贵重的东西,认了又如何?”
  “认了,殿下不就危险了吗?”
  他迅速转身,“谌辛焕串通贼人陷害本宫,本宫治他的罪,何来危险?”
  “他串通的贼人是张灵诲。”
  “那不更应该治罪,数罪并罚,通通扔进大牢。”
  “殿下认为,光凭殿下的能力真的能动张灵诲吗?”
  他定定地看着我。
  “宣齐公主的事在前,那会儿他不就是受殷仁惪胁迫,陷害宣齐公主。但他最后还是放走了公主。殿下您也是一样的,他受张灵诲挟持,不得不答应共犯,却又在最后倒戈。”
  “他一开始不答应与张灵诲为伍不就好了?”
  “那么,就是张袭击殿下您,还没有知情人能救。”
  “你一个医客为何知道得这么清楚?你是医客还是幕僚?”
  “殿下,医者,医人,医心。”我恭敬行礼,“他这病,出在左右为难的艰难处境,出在内忧外患的殚精竭虑,出在里外不是人的被挟持胁迫立场,烦恼时说给外人听,大夫无关利益,政党纠葛,不是最好的选择吗?”
  “你说这些是他叫你说的?”
  “是人做到这份上,保有一点良心,实在看不下去。”
  他闭眼长吁一口气,“他背叛张灵诲,张灵诲现下如何为难他?”
  “起初只是给予警告,不要被您找出来,他跟睿顼王目前不能有太多接触,否则暴露张易受牵连。若到那时,张灵诲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他就没有心思考虑睿顼王,直接取陛下及殿下的项上人头,弑君篡位。”再加一记重锤,“殷丞相的先例,不足以给予警示吗?”
  宁诸从外边回来,我问他,“现场可有疑点?”
  “天虽寒凉,温度却不至于能结冰,说是踩到冰面滑倒,太子妃却说那块本来没有水的。”
  谌晗道,“只是叫你来替本宫爱妃诊治,你倒带人查起案来了。”
  “殿下,皇储之事,可不是掉以轻心的小事。正好大理寺司有识断审案的友人,就叫其一道来探望太子妃殿下。否则我诊治说是太子妃体虚滑胎,不知其情,岂不闹了笑话?”
  从东宫出来后,宁诸问我有何感想。
  我说,“别人一下就能信,他却要绕这么一大个圈子才信叁四成,君王多疑。”
  他淡淡地笑了笑,抬头望向天边夕阳,“君王无情,都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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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诸见到孙氏,没有跟她说上一句话。她躺在屏风之后,不知是否熟睡,一动不动。
  隔着那扇屏风只能看见剪影,他在房间里默默地站了两刻钟。
  直到她醒来,朦朦胧胧地喊了一句,“秋莹,是你吗?”
  宁诸才回过神来,匆忙落荒而逃。
  他甚至都不敢回答,怕激起她情绪翻涌。
  他没走多远听见她在垂泪,她可能是猜到了。
  也有可能,是在哭泣自己的孩子。
  那没保住的孩子,本来是她有可能将来立稳后位的命根。
  如今她彻底失去了挽留住太子的筹码,怕是以后他都不会看她一眼。
  我问宁诸打算怎么办,他说,“她这样的女人,认定了就是认定了,即使我想帮她,她也不会接受。只求她别做傻事,好好爱自己。”
  人生有诸多无奈,每个人的选择不同。
  马车行至一半,有人拦车,车身颠簸后突然停下。
  车夫道,“公子,是官府的人。”
  宁诸掀开帘子看了,一眼认出,“大理寺司。”
  “接匿名报案,覃隐,在闰氏女受辱案,乔家盗火案,温氏行凶中作伪证造假,破坏尸首,销毁证据,犯大璩律法第叁十七条,第四十五条,大理寺司授命特前来捉拿。”打头的人牵着马道,“覃公子,跟本官走一趟。”
  因着宁诸的缘故,在我走时他说等等,同领头官兵耳语几句,那人没有对我刻意为难。
  原本以为会对我刑讯审问,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以对付漫长的逼供期,谁知手上的镣铐从戴上就没取下来过,跳过审问环节,直接被丢入大牢,效率之高,令人咂舌。
  我坐在牢房里,快速思考眼下是怎样的状况,梳理目前的情形,发现,张灵诲不是无备而来,他买通关系打点上下归拢好了一切,每一环节都做到可以将冤假错案转嫁到我身上,无声无息处死而不引起任何怀疑,只要速度够快,先斩后奏。
  处境不容乐观。他要快刀斩乱麻,釜底抽薪也未尝不可,制造对我不利的局面,再说我畏罪自尽,堵别人的嘴。他要是今晚动手我也没有可以喊冤叫屈的人,连遗言都留不下。大抵只有我的父母,还有蒋昭宁诸为我伤心落泪,遗言留给他们好了。
  梦里,她在哭,眼泪成串珠一样,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不对。
  我坐起来,“你哭什么?”
  还不对,“你怎么在这里?”
  “谌辛焕叫我把你弄出来,不然让我给你陪葬。”她哽咽着,“我都这么努力了,为什么还是只配给你陪葬。”
  ……原来是哭这个。
  狱卒过来,我把她的脑袋按在肩上。那人敲木栏,“快点出来,时间到了!”
  “哭好了吗?”肩头的衣服被眼泪打湿,升起凉意,“擦干脸戴好面具出去。”
  她靠在我怀中,默不作声,我低头看她,有一种痴心妄想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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