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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一十一章 经营太甚违天命 莫把妄思损真性

  姚龙、姚夔、姚惟德和姚惟善,整个桐庐姚氏就是一家的日子人,否则不会在朝廷要大范围的推广农庄法的时候,就立刻选择滑跪了。
  但是他们滑跪之后,居然收获了船证,这一点让姚惟善和姚惟德颇为意外,在书信中,对陛下好生歌功颂德了一番,告诉两个孩子,要好好为陛下做事。
  陛下性格的确是暴躁了些,但只要听话,也不是蛮不讲理,甚至还给好处。
  姚龙撑着伞走过了石桥,一点点的走上了不足三尺的台阶,漫步在烟雨婆娑的白墙黑瓦之间,听着耳边的朗朗书声。
  一砖一瓦,一米一粟,皆是民脂民膏。
  白鹿洞书院是有女子书舍,可不是乔装打扮混入男子学堂的偷偷读书,而是类似于巾帼堂的女子书舍。
  这里的女子多数都是高赀着姓、仕宦子孙的子女,每个上学的女子,都有一个侍读的丫鬟。
  这九江府传唱的《牡丹亭》里,杜丽娘的父亲杜太守(知府)为杜丽娘请了陈最良为先生,一个叫春香的丫鬟就是杜丽娘的侍读丫鬟,杜太守交待说:你便略知书,也做好奴仆。
  在大户人家做丫鬟,也是要识字读书的,不认字连丫鬟都做不得。
  姚龙听着郎朗的读书声,一时间思绪有些飘远,姚惟德和姚惟善,经常教育二人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那龙王爷受了供奉,要是不下雨,是会被百姓们打翻供桌的;
  他们这些个深受皇恩、受人供奉的缙绅,在地方要安土牧民、教化百姓,若做不到,哪天不是被雷噼了,就是被百姓们给铲去了脑袋。
  桐庐姚氏自靖康年间,北宋灭亡从开封府南迁至桐庐做了侨民之后,也是高赀着姓、仕宦子孙,家学渊源。
  看着朝廷起起落落,多少也明悟这陛下所言的水和鱼的关系。
  姚龙走到了第三组三进出的院落驻足,示意自己的车夫将拜帖递上。
  姚龙很快就在门房的引领下走进了这院落之中,进入了正厅之后,看到了此行要见之人,白鹿洞书院山长陆来宣。
  陆来宣,金溪陆氏的家长,六十多岁,鹤发童颜,满身的书卷气。
  江西有十四家,其中最为显赫的当属金溪陆氏,其先祖是陆九渊,乃是南宋与朱熹齐名的至圣先师,而且是被南宋朝廷恩封过的义门。
  而陆氏奉行家国同构,合灶吃饭并不分家,家长主持家政,其余各司其职。
  “见过世伯。”姚龙先是行了晚辈的礼数。
  现如今金溪陆氏虽然诗礼簪缨、着闻州里,但是在朝中并没有几个陆氏子弟,姚龙这个晚辈礼,可谓是给足了陆来宣的面子。
  陆来宣虽面色如常,但还满是笑意的说道:“世侄坐,来人看茶,上好茶。”
  姚龙一品,蒙顶甘露,这是贡品,便不再饮。
  奇功牌才能饮此物,姚龙也是在宁阳侯陈懋那边喝到过。
  陈懋平定叶宗留邓茂七民乱后,姚龙被派往了福建安民,和陈懋配合极好,将福建地面的农庄法梳理的井井有条。
  姚龙在陈懋那里喝蒙顶甘露无碍,因为那是陛下给的奇功牌的优待,但是在这白鹿洞书院喝蒙顶甘露,那是僭越。
  这里没有人有奇功牌。
  这蒙顶甘露,其价大抵等重黄金。
  姚龙和陆来宣寒暄了几句,互相问了问家里的情况,他们两家也算是有些渊源,算得上是世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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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暄之后,姚龙才开口说道:“世伯,此番前来,是说这农庄法之事,不知世伯到底如何作想。”
  陆来宣重重的叹了口气说道:“世侄啊,既然你今日进门不是以方伯的身份前来,那就我跟你好好说道说道。”
  “你说这日子过得好好的,怎么就好端端的要行那农庄法了?那不就是军卫法吗?要我看啊,朝廷此番作为,端是不详。”
  “咱们两家,也是买田治生,资高闾里,地是咱们买的吧,咱们又没偷没抢,就是那北虏圣人入主中原日,也没有抢地的说法,这到了现在,朝廷说拿走就拿走,这是什么道理?”
  买田治生,资高闾里。
  这田到底是怎么“买”的,大家心里都有数,都是高赀着姓,谁家里那些狗屁倒灶的事儿,都是一大堆。
  姚龙眼睛微眯的说道:“正统三年,江西道索绢毁田种桑,次年又索白粮再毁桑,这一来二去,世伯家里多了三千顷田来。”
  “正统七年,江西旱灾,朝廷赈济灾民,由世伯家里扑买,世伯家里又多了一千顷田,那年江西百姓饿殍数十里,百姓易子而食。”
  “据我所知,世伯家里那九千顷的田,现在有半数都荒着。”
  “世伯,还要我继续说吗?”
  都是千年的狐狸,何必打马虎眼呢?
  豪强兼并,愈兼愈烈,天灾又人祸,百姓逃田不计其数,到现在陆氏九千余顷田,仅有半数在种。
  百姓为什么逃田,陆来宣心里没点数吗?
  陆来宣的面色立刻难看了起来,他已经明白了,姚龙这番前来,还是带着朝廷的旨意来的,之所以以世交见礼,不过是为了能聊下去,先礼后兵而已。
  陆来宣面色不愉的说道:“世侄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姚龙正襟危坐,也不看陆来宣,反而说道:“我自浙江至福建,再领江西方伯,浙江彩礼不过十一二银币,福建仅有四银币,而江西彩礼却几乎和松江府平齐,高至二十多枚。”
  “何至如此?百姓困苦也。”
  “松江府通衢九省,集散天下之货,有的是钱,有的是银子,江西诸府呢?”
  “百姓困顿,手中无粮脚下无田,何以为生?”
  “女婴溺亡十丁四棍,民风剽悍累累抗税,朝廷免义门缙绅藁税、徭役,有见官免跪之荣,朝廷给了厚待,是为了安土牧民。”
  “土安否?民业否?”
  姚龙大约是大明朝第一个将彩礼和地区发展联系在一起的人,他发现,大明越是富有的地方,彩礼越为厚重,越是贫穷的地方,彩礼也是越加厚重。
  松江府的彩礼,也有不同,即便是不要现银,也要其他,他只是折价核算。
  陆来宣被问的哑口无言。
  姚龙的语气愈加严厉,冷冰冰的说道:“百姓借米供养缙绅义门,却只能啜食秕糠以充饥!”
  “襄王殿下论公德议权与义,只享受了权利,而不尽义务,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儿!”
  “世伯!”
  陆来宣勐地打了个寒颤,看着浑身冒着寒气的姚龙,知道这位动了真怒。
  一阵阵清脆的钟声传来,朗朗的读书声慢慢消散,一阵阵的脚步声传来。
  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清,昏定而晨省。
  时间到了又到了昏定礼的时候,数百位学子,从书院里聚集到了祠堂内。
  击鼓三叠。
  众多弟子齐声高喝唱道:“听听听!劳我以生天理定,若还懒惰必饥寒,莫到饥寒方怨命,虚空自有神明听!”
  姚龙听到了《九韶训戒韵语》,这是陆氏的家训。
  击磬三声,又是一阵呼喝声传来:“听听听!衣食生身天付定,酒肉贪多折人寿,经营太甚违天命!”
  姚龙嘴角勾出了一丝笑意,愣愣的看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敲鼓击磬,这叫做“鼓磬聚合,为歌寓警”。
  这种礼仪,姚龙小时候也唱,字词不同,但是大意相同。
  击鼓三叠击磬三声后,又是一阵急促的齐喝传来:“听听听!好将孝悌酬身命,更将勤俭答天心,莫把妄思损真性!”
  “听!听!听!”
  “早勐省!”
  这一个昏定礼结束之后,姚龙看向了陆来宣。
  他希望这位白鹿洞书院的山长,金溪陆氏的家长,能够听一听老祖宗的家训,听一听那经营太甚违天命,听一听那莫把妄思损真性。
  陆来宣的面色稍微缓和了下,侧身对着旁边的人耳语了几声,才笑着说道:“世侄前来,这已经到了昏定时候,先吃饭,边吃边说,省的回去了说,世伯礼数不周。”
  姚龙闭目片刻,他知道这顿饭不好吃,不是说饭菜不可口,而是这顿饭必然是莺莺燕燕,丝竹管弦,说不定陆来宣还会把大宗的女儿许给他做小。
  这种事,姚龙在福建就碰到过一次。
  姚龙勐地睁开了眼,精光乍现。
  “陆山长,这是打定了主意?”姚龙的语气变得生硬了起来,再不是世侄,而是江西左布政姚龙了。
  此时他的气势一变,立刻变得盛气凌人了起来。
  姚龙勐地站了起来说道:“陆山长以为一个拖字诀,就能拖到朝中议论纷纷?于少保画长策,朝中可有一人为此事说话?”
  “江西朝士没有五百,也有三百了吧,他们为何一声不吭?!”
  陆来宣伸出手哆哆嗦嗦的指着姚龙,却是一个字说不出来。
  “真当陛下没办法收拾你们吗?”姚龙摇头说道:“眼下大明一个坑三个人等,吏部冢宰不给江西道进士官职,你看朝士们是站在你这边,还是拥护陛下推行农庄法?”
  陆来宣慢慢的放下了手,眼下吏部尚书王直是江西人,王直不给江西朝士官职吗?
  王直早就断了和琅琊王氏的联系,王直死后是要埋在金山陵园,而不是回乡。
  现在的吏部少宰,左侍郎、反贪厅郎中王翱,那是陛下的鹰犬,反腐抓贪之狠厉,酷烈至极,手下练纲、左鼎更是人人变色。
  姚龙那是威胁?
  姚龙说的是实情。
  陛下一句话,就能断了整个江西道朝士的仕途,而且王直不会为他们说一句话。
  姚龙继续说道:“景泰五年会试,录进士额定三百,多出来的都是恩科,陛下一个恩科不给江西,敢请问,江西这二百三十八家书院,还能办的下去吗?”
  “那些今天一口一口先生的缙绅,会不会把你们的皮给扒了,脑袋砍了,送至京师?”
  “诗礼簪缨,名门风范是保命符吗?”
  陆来宣面色变得煞白,而后再次变得通红起来,他哑口无言。
  姚龙缓了口气,看了眼陆来宣,继续说道:“陛下手段温和一下,只需对江西事不闻不问。”
  “不在江西推行农庄法,也不在江西推行新法,直接断了江西的以工代赈,甚至不在各府州县设立宝源局。”
  “陛下都不用动手,别人都过夏天了,咱们还是冬序,敢请问,陆山长,到时候还能收的到租子吗?”
  “山东方伯裴纶,那是于少保的同窗!直到这次陛下南巡,才算是解开了陛下心里的疙瘩。”
  “山东上下为之欢庆鼓舞,甚至大庆三日,以贺陛下驻跸济南府,山东地面大族,恨不得把闺女送到陛下的龙榻上去!”
  “陆山长啊,你真的不知道吗?”
  陆来宣终于低下了脑袋,当今陛下真的是个妖孽,招数太多,根本接不住。
  姚龙一甩袖子语气变得温和了几分说道:“所以说,陛下仁善啊!”
  “白鹿洞书院闹出了登闻鼓事,陛下依旧愿意下旨,好说好商量,亲笔手书那么长的圣旨,可谓是语重心长。”
  “一次不行,陛下的第二道旨意也快到了,依旧是谆谆不倦,君爱百姓如子,百姓爱之如父母,哭声震野以敬君父,恭顺孝仪以奉圣意。”
  “为什么非要把陛下惹得不高兴了,动了雷霆之怒呢?”
  陛下解决江西事儿,若是不想丢面子,那也有不丢面子的法子,就一个不理睬,就能把江西上下折磨的筋疲力尽。
  其他省的道路都硬化了,江西没有。
  其他省的水路都疏浚了,江西没有。
  其他省都已有了宝源局,江西没有。
  到那时候,哭着喊着求陛下开恩?求得到开恩吗?
  当初李宾言在兖州府被刺杀,陛下心里拧了疙瘩,山东上一任的方伯万全都斩首了,孔府都被一锅端了,陛下心里的疙瘩依旧在。
  山东这些年,过得可一点都不自在,可谓是,徒羡他家树丛林,自家青苗不逢春。
  非要把江西也逼到这个地步和窘境,他姚龙得个丙下考成,大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哪怕回家做个富家翁,都不是问题。
  可是江西呢?
  “世伯啊,不要再执迷不悟了。”姚龙的称呼再次从陆山长变成了世伯。
  姚龙尽力了。
  他先礼后兵,循序渐进,又讲事实、摆道理,把问题拆开了,揉碎了,掰扯清楚,把后果说的明明白白。
  姚龙可是知道的,陛下调动了驻扎南衙的三万京军正在赶来的路上。
  姚龙批了路引,的确是请援的,陛下给了他支持,他才有底气如此说辞。
  姚龙看陆来宣不言语,又开口说道:“况且,陛下还给船证,眼下海贸事如火如荼,就是去万里海塘开辟个庄园,也好过抗命不是?”
  “可是…”陆来宣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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