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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三友

  厂区正西是句容河的湾道,西北面是一块坟地, 隐没在松林深处。这是穷人的乱葬岗, 即便清明时候也只有零散的孤儿寡妇, 簪着白纸花来上坟。眼下不是清明, 坟间多是乌鸦狐狸, 一阵脚步声过来, 把狐狸惊得窜开, 乌鸦是看惯了的,都停在坟头不动。
  夜色里是几个人,提一盏汽灯说话,有人拿笔在极小的一个本子上做笔录。
  一人道:“睿明不该把枪交回去,我们本来就缺少武装。”
  他问的那人笑道:“对面九支枪,我们一支枪, 这样的武装, 能叫做武装吗?”这人身材瘦小, 话语却沉着:“一把枪, 决定不了胜利与否, 我认为这其实是金少爷对我们的一个考验,现在取得他的信任, 比我们简陋地武装自己, 要重要得多。”
  大家沉默片刻, 旁边一人道:“金少爷这次的举动很出乎人意料,这和他之前的态度相比,有很大转变。”
  有人说:“我认为应该争取他的立场, 适当地发动他。”
  又有人说:“当初他也是这样对待工人,吃过一次的亏,不能再吃第二次。买办资本家和地主阶级,不能轻易相信。”
  这话刺中了几个人的心:“血仇不能忘,无论他的态度怎样转变,27年就是他指使了孙传芳枪杀工人。需要工人的时候,他是一副嘴脸,一旦发生矛盾,资本家是不会和工人站在同一阵线的。”
  瘦小的那人听他们七嘴八舌地悄声说话,蹲在坟间,只是抽烟。直听到有人说“现在工厂里敌对势力薄弱,可以考虑再发展一次运动”,缓缓站起身来:“现在不能大张旗鼓地进行工作,我也谈谈我对金少爷的看法。”
  大家都看向他。
  “我认为,一个人的思想、观念,是会随着他的经历而改变的。一二八这件事,对金少爷来说必定是一个巨大的冲击,他出身封建家庭,从小锦衣玉食,是一个完全的资产阶级分子,虽然不知道他一二八到底经历了多少事情,但我相信他的观念是在发生转变的,至少、在抗战救亡的这个阵线上,他是和许多民族资本家一样,存在争取的可能。”
  大家暗暗点头。
  瘦小黑影又道:“现在的形势、局面,对我们的工作来说非常有利、但也非常严峻,国内处在对外战争时期,蒋介|石却按住昆山和苏州的驻军不愿意行动,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仍然想要发动内战。只要他腾出手来,对根据地的攻击、对城镇的清洗,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这种时候,贸贸然地开展工作,是冒进的表现,但抱着旧仇恨不肯放下,也太过保守。”
  他话锋一转:“我要对一些同志最近的表现提出批评,上了新岗位、接手了新工作,这对我们的经费是有帮助的,对我们接触群众也是有帮助的,部分同志的态度懒散、油滑、得过且过,这怎能让其他工人对我们有好印象?甚至有的同志,刚刚涨了工资,就有享乐主义的倾向,跑到镇上大吃大喝,这个行为,有还是没有?”
  有人嘟囔道:“给金家还那么卖力?”
  瘦小黑影严肃起来:“大的工作是工作,小的工作也是工作,生产都做不好,又凭什么去向群众开展政治思想的动员?在生产上努力争先,才能在工人中有引导性的话语权。”
  大家都点头赞同,笔录的人也在本子上打了个星号。
  “不要忘了我们是为什么才来到句容。句容这个地方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买办阶级、地主阶级、大资产和小资产阶级,各种三教九流都在这里汇合,对我们是考验,对金少爷也是考验。从眼下这个局势来看,句容厂的技术工是不够的,厂里一定会招进一批新的劳工。这些工人很有可能会从战争前线的上海进行招募,他们的生活经历、思想觉悟,都是非常适合动员和发展的,说不定里面还会有我们自己的同志。”瘦小的黑影站起身来:“至于金少爷,我认为还是再观察一段时间,他的表现还需要时间来验证——”
  话音未落,忽然听见前面远远传来一个女声:“你们镇上的旅店,床板硬死了。”
  汽灯倏然熄灭,几个人骤然沉静如鬼魅,一声不响,就地散入林中。执笔录的那人几乎眨眼之间就无影无踪,另几人也是分分钟消失不见,显然是早就预备了逃匿的路线。剩下瘦小汉子与另一个高大工人,两人佯装撒野尿,不慌不忙,勾肩搭背地走出去。
  这一会儿月光正好,两人看见河岸上走着一对男女,男人的样子有些眼熟,女人的样子却陌生。这里两个人心头都涌起哭笑不得的怪异,又恐怕对面也是佯装起来,因此不得不上前打探虚实。谁知还没走近,女人骑一个自行车,飘飘曳曳地去了,一路月光洒在她白丝绒裙子上,戴着一个海蓝色的丝绒帽子。剩下这个男人,呆立在河上看,两人假装路过地晃过去,照面都愣了,三人都吓一跳。
  “小四?”
  钟小四喝了酒一样,满脸通红,几乎想掉头就跑,这两人抓住他:“你在这儿干什么?”
  小四不肯说,当然也不记得问杜大哥为什么三更半夜也在这里。问了半天,他光是支支吾吾地说:“我来抓松鼠的。”
  “刚才那人是谁?”
  钟小四憋了又憋:“路过问路的。”
  这两人不便多问,心里都起疑,面上笑一笑:“撒个野尿,倒撞见你了,走走走,回去睡吧。”
  这些事情,金总当然一点不知道。金总忙于采访和招商。
  这几天记者快把金家老宅的门槛踩破了,起初以为是石瑛官方力度大,一问才知道,居然都是自来水!而且并不是露生之前联系的那几家报纸,来的全是大报。
  他显然低估了这个时代报业人的爱国热情。民国毕竟是中国文化的一代高峰,诞生过新月和湖畔,这个时代的人们还保存着浪漫的热情。
  爱国的忠勇无疑是最大的浪漫。
  南京几家大报的记者闻风而来,群情激动,都派专人采访。此时正是树立爱国商人标杆的好时机,记者们不惜笔墨,大肆渲染,顺便还把金少爷亲历一二八事变的过程写得神乎其神,又添油加醋写他如何一腔报国之志。
  当然,还要加上安龙胜利巾逢赌必胜的传奇。
  为了证明自己龙运逆天,金总现场给记者们表演押骰子。大家也不采访了,抬出梨花大桌,现开了个试验赌场,结果把记者们的下巴惊掉了。
  ——金总说大就大,说小就小,要六就六,要九就九。
  记者们震惊了!
  连露生也看呆了。
  押了十二把,金总故弄玄虚道:“行了行了,运气就这么多,再玩把我做生意的运都分走了。雕虫小技,见笑见笑!”
  露生好奇得快死了,无人时便问:“你是真的有你父亲的邪运,怎么说几就是几?”
  求岳颠着骰子笑道:“小萌比,你没赌过钱?”
  “……见人赌过,不过少爷不爱弄这些东西,自从接了我去榕庄街,甚少和好赌的人往来。”露生把骰子看了又看:“这骰子上动了手脚?”
  “动手脚还叫本事吗?”求岳笑道:“你应该庆幸来的是记者,不是专业赌徒。这点屁本事,再过八十年,麻将馆大妈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把骰子在桌上轻轻一转:“这叫听骰。”
  “……听骰?”
  “我爸很喜欢赌博,小时候就带我去澳门玩过。这是赌王何鸿燊的秘技——听骰子落在桌上的声音,听多了就知道落下来的是几点。”求岳笑道:“我这技术不行,只能听单,多了就容易错。也就拿来骗骗记者而已。”
  现在的何鸿燊,离赌王还很远,估计还在香港玩泥巴。
  金总回想自己的前半生,吃喝嫖赌占一半,不过人在江湖走,技多不压身,会喝会赌,今日也有用武之地!
  他向来访的记者只说:“这都不是重点,大家关键还是多写写我们安龙毛巾厂爱国事迹——对了,一定要告诉日本铁锚,我们安龙跟他们正面宣战!”
  ——按得住吗?大报记者忍着端姿态,小报记者就差没在报纸上连载“金少爷传奇”了。
  他们还不懂什么是炒作营销,而金总让他们开创了中国炒作营销之先河。
  安龙毛巾厂的令誉是起来了,订单谈了几轮,敲下了八千条,五百条一件,总成十六件。
  这些毛巾将进入各个百货商店的橱窗,像iPhone一样,变成富于炫耀意味的时髦商品。
  因此量不能大,少才是好的,不排队的苹果不叫苹果,不熬夜的预售不叫预售,不靠抢的胜利巾还叫胜利巾?
  那叫卫生巾谢谢。
  露生连账也不用看,边玩骰子边心算:“现能开工做毛巾的老工人,除两个报病,一个工伤,现在八十三个人。做这种生意要越快越好,你谈十六件,算是心里有数,只是十六件也难得很,怕是要做半个月。”
  求岳懂他的意思,时间就是金钱,越快生产,越高暴利。
  他也懂得露生的担忧,因为两场完美的胜利,不意味着日军就会撤退,如果日军反扑,那之前投注的本钱将血本无归。
  他们要和时间比赛,要和所有国人狂热的心态争分夺秒。
  露生攒着眉头:“纺织工本地招不来,现在高价去聘,只怕同行眼红,要给我们使坏。”
  求岳把脸趴在他肩上:“愁什么?哥哥我现在不仅会听骰,我还会算命,我告诉你,救兵马上就到。”
  露生将雪白的指头捏住骰子,转脸一笑:“你说齐管家?”
  求岳见他笑若春花,忍不住捏捏他的脸:“漂亮叔叔跑了十来天了,也该来了。”
  隔天傍晚,齐松义从句容码头下船。他不是一个人前来,身后浩浩荡荡,跟了一百来号人。一群人站在暮色里,尽是风霜憔悴,不过衣着都还整齐,眼中也露出期待和欣喜。
  求岳带着家人迎去码头,齐松义也是满脸倦容,见了求岳,甚是规矩地拱手:“见过少爷。幸而未负嘱托,三友实业社资深织工一百二十一人,并上海两间大厂的熟手二十六人,都在这里了。”
  制霸全国的三友实业社被付之一炬,许多工人流散出来。自求岳离开南京的那天,齐松义便也自南京启程,遍访乌镇、苏州、昆山,果然有许多工人待业家中,路上还搭救不少逃难出来的别厂的工人。齐松义道:“只是这个季节,棉花大多卖罄,上海的棉仓要么被烧毁,要么大门紧闭,因此只收到百来件。”
  求岳和露生相看一眼,都欣喜极了:“棉花已经不愁,有人就是最好!”
  工人被暂时安置在厂房里,大家回到老宅,露生叫厨娘做了一桌好菜,周裕陪着求岳,和齐松义一起吃饭。席上又坐了几个三友的老工头,大家节约时间,边吃边开生产会议。
  几个老工人在路上已经听说安龙厂的传奇,只是见面仍有些拘谨。况且是和东家一起吃饭,几乎不敢拿筷子。
  求岳道:“技术熟练工,我们这边的工资是36元一个月,大家初来乍到,我不能一次性提到这个程度,我会把你们安排到生产第一线,第一个月试用期,先开18,第一个月表现好的,不仅下个月涨足36,试用期的工资也一并补齐。”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工友们都是雀跃。他们来时路上听齐管家说是10元一个月,其实比上海拿的要少,只是走投无路,所以先来谋生。此时听说一个月36,何止是惊喜,心中简直感激,不由得相顾笑道:“来的时候,是怕厂里不景气,现在东家这么说,我们反怕自己做不好了。”
  齐松义倒没有什么不悦的神色 ,一样看着求岳微笑。
  求岳笑道:“来了厂里就是一家人,我在一线生产的经验也很不足,都要靠各位前辈指点。”他敬了一轮酒,老工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慌张道:“东家有话好说,你这样敬酒,折死我们了!”
  求岳笑道:“我看你们菜都不敢夹,大家先喝一杯,希望你们明白我这个人很好说话,只要能努力工作,我不讲什么上等下等。”
  金总心里明白,这些三友出来的工人,好比五百强出身的精英,他们的企业管理经验在这个时代是领先的,生产经验也是无可比拟的。最重要的是,他们跟金少爷没有血仇。
  不能什么都靠黛玉兽,自己也得努力!
  酒过三巡,大家都有醉意,你一言我一语,就在席上讨论起来。
  “要仿效,要创新,我的要求不高,能把我们的产品质量,提高到三友的水准,我就满意了。”金总相信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他掏出一把大洋拍在桌上,“谁能先把三友毛巾给山寨了,这个厂子有他10%的股权,翻身做老板,月月吃分红。”
  老工人们都震惊了。金少爷是要干大事的人。大家跃跃欲试,又有些为难:“关键是要有机器,可是这需要资金周转。”
  金总举着鸡腿,严肃地点头,大哥你说得对,可是老子现在没有钱。
  一人道:“其实老机器也可以做些好产品,我会改装,在织机上再加一个提花梭子,简单的题字绣花,可以操作。”
  另一人笑道:“孙老哥,这个本事不是人人都有,就我所知,你们三友厂里会手工提花的也就十来个人,这样绝活儿,原本是慢工出细活。”
  那姓孙的老工人也笑道:“实不相瞒,我们兄弟十几个,都是苏州人,祖传的提花手艺,现下都一起来了。说句冒犯的话——只要东家肯赏,我们连天加夜,八千件提花,未必是难事!”
  大家见他神情自傲,不由得拍桌叫好,金总也举着两个鸡翅叭叭起哄。
  这里露生和翠儿在外面捧酒相候,听里面又笑又闹,翠儿笑啐了一口:“这些做工的,给些面子就蹬鼻子上脸,小爷你听他们这个狂劲儿!”
  露生也含笑细听:“这不是狂,是艺高人胆大。只是他也太厚道了,当着齐管家和这些人喝酒,总是有失身份。”
  翠儿捻着辫子笑道:“他是谁?谁是他?”
  露生横她一眼:“灶上汤开了!一个酒壶两个人端?去厨房看火去!”
  他两个这里说话,影子照在窗户上,金求岳一眼看见,醉着招手叫:“露生!你怎么站外面?进来进来!”
  露生躲也躲不过,文文静静地端着酒壶进来,见求岳喝得满脸醉态,情不自禁,拿热毛巾递给他:“你少喝两口,跟人家说正事,喝醉了怎么好?”
  齐松义端着酒盅,微微侧目,面上神色不改,只是捏紧了酒杯。
  求岳抓着露生的手,傻笑:“工友们!齐叔叔!介绍一下,我的,黛玉兽,漂亮宝贝,聪明机智,家里二把手,你们白小爷。”
  工人们都站起来见礼:“见过白小爷。”
  唯有齐松义坐着不动。
  露生见他醉了,说话已经没有规矩,笑着退后两步:“我不过是个管家,齐管家在我之前,账房的事情有账房先生,说话还有周管家。各位工头只管坐下,跟我不用见礼。”
  求岳扔抓着他的手:“你刚在外面听是不是?你吃饭了没有?”
  露生推开他的手,暗暗搡他一下:“我们下人自然有下人的饭。”
  求岳有些觉得了,呆了一会儿,向工人道:“我跟你们说,我这个……军师,非常的聪明,你们叫他说说,咱们接下来商品应该怎么办,这个提花,搞,还是不搞?”
  大家都看着露生,其实露生刚在外面听了半日,心中早有些主意,此时不说,反而损了求岳的脸面。不由得脱口道:“我是有个想法,但不知妥当不妥当。”
  众人都道:“小爷请说。”
  露生把凳子挪开两步,离求岳远些,离工人们近些:
  “胜利巾这个名头现在响亮的很,但要做出三友的品质,眼下一时半会儿只怕很难。少爷又要十天半月就能出货,何不另寻个法子?”
  大家且问:“是怎样法子?”
  露生度量道:“三友的毛巾我是见过的,胜在花色新颖,绒毛又软,但说到底,花色是个标志。咱们能不能先做那等最粗的毛巾,只在题字上先学三友,做出个样子来?”
  “这……糟毛巾上绣花?这不是浪费花儿线吗?”
  工友们还在迷惑,求岳却醉中也立刻懂得了露生的意思:胜利巾卖的不是品质,卖的是概念。能买得起这条毛巾的人,根本不会用它来擦脸,所以也完全不会计较它粗糙不粗糙。
  露生完全跟上了新时代的销售思路,他说的没错,品牌溢价的时间战模式里,品质反而是第二位,关键是要让这批胜利巾看起来醒目、特殊,一目了然。
  说白了就是要把胜利巾的VI(形象识别)做出来。
  他蹦起来,问在座的老工人:“这样,复杂的提花不需要,就在毛巾上绣四个大字——以前三友绣的什么来着?”
  “祝君早安。”
  “我们绣精忠报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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