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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茶花深处?照宫闱

  四、茶花深处?照宫闱
  第二天,议榔之上,果然又出了问题。
  虽然踏溪一方凭借踏江的赤尤召唤取得了胜利,而这一手,甚至连鬼夜星也做不到,但他就声称这并非是踏溪自己的力量,众目睽睽之下,踏溪本人还曾被鬼踏月压制在下风,眼看就要落败。
  随侍在鬼风行身后的红蛛辩解道,既然踏江也是踏溪一方的,那么比武获胜的踏溪一方,便自然取得了族长之位。而这,也立刻被鬼风行伸手阻止。
  因为鬼风行看到,鬼夜星用手指轻轻抚摸脸上的刀疤,微微冷笑。这便让众人想起,鬼夜星本人,也是拥有七级顶峰力量的巫师。如果他用这样的理由,要求再次比试,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一时之间,谁也无话。而鬼风行稍微迟疑地劝解说,前一天在族人众目之下,已经决出了结果,现在再反复,恐怕不很妥当。
  鬼夜星就冷冷地丢给他一张臭脸,鬼风吹则辩解道,如此说来,踏溪恐怕也不能服众,依仗别人的力量才获得胜利,又说,己方这几个人,包括鬼大牙,也都有着七级的力量,要靠集体力量的话,己方未必输了。而鬼大牙也就只能在一边尴尬地笑着。
  众人七嘴八舌,翻来覆去把话说了好几遍,再也翻不出新意,渐渐有些冷场。
  一直冷眼旁观的踏溪忽然说了一句话。
  “那这个族长之位,就由我大哥来坐好了!”
  踏溪的说话,让大多数人都很错愕,而刚才拘谨而沉默的鬼踏江,也听得一愣。
  不等大家反应过来,踏溪便接着解释,既然是踏江获得了比武的胜利,由他出任族长也无所谓,论出身,他也是直系亲属,侄子接任叔叔的位子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自己,还不乐意当这个什么族长呢!”
  见踏溪已经决心推辞,更考虑到他一贯惫懒的个性,鬼风行便认为让踏江出任族长也是不错的选择,于是随声附和。
  踏江本人在看到踏溪坚持的眼神之后,也松口同意。
  料不到会出这样的变故,甚至鬼大牙也裂开大嘴说“那一手召唤之术太强悍咧,俺大牙佩服!”的时候,鬼夜星等人也只好退让。
  而这一消息向纳民宣布之后,果然不少人支持,于是,踏江正式成为鬼纳族的族长。
  族长即位,自然要热烈庆祝。寨内不但举行了盛大的宴会,踏江更从各位榔头开始,一家一户地拜访,同时又把新族长即位的消息向各族传递。
  不过,在这举族欢庆之时,有一个人却闲云野鹤般躲在山上。或者,是两个人。
  鬼踏溪,和鬼红蛛。
  并不在平常呆的大枫树下,鬼踏溪这次躲得更远了些。就那么直挺挺地躺在山岩之上,也不晓得在想些什么。鬼红蛛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垂着眼帘。
  “既然不想当,又把族长让给了踏江大哥,为什么踏溪你还这样有心事呢?难道不是该无事一身轻,还趁着热闹,去寨里捣乱么?”
  “嘿,为什么?”
  踏溪便解释,不当族长,不仅是不想当,更是不能当。除了某个原因之外,踏溪虽然浪荡,却有自知之明,他便晓得自己并没有领导一族的才能。也正因为如此,当初即使鬼夜星的野心很明显,踏溪亦想装作不知道般让他上位。现在,虽然族长一事尘埃落定,不代表其他事情也都解决了。
  “如果是鬼夜星当了族长,我自然是啥都不管了;现在是踏江大哥,有些事还是得做个了断啊……”
  踏溪发着莫名的感慨,并且止住了鬼红蛛追问的态度。
  “有些秘密,只能一个人保守,老婆也好,朋友也好,甚至父母都是……只能自己知道……只能自己解决……红丫头,你明白吗?
  “好像夏人说过,‘春去秋来,花开叶落,时光易逝’,你看这茶花,就算从冬天开过,不久仍会凋谢。活得长也好,活得短也罢,谁没有自己的烦恼呢?”
  在百纳之地,鬼纳族有了新任的族长,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但在远方,却连水花都掀不起,顶多是激起一点点波纹而已。
  “关于大黑先生的事情,人王似乎已经知道了,不过没有什么表示。五王爷行程顺利,相信不会有什么岔子。”
  一位老监,正在向几案后的一位明黄服色的青年转述最近的一些消息。
  青年只是点点头,道:“知道了。”
  老监又道:“另外,那边有百纳消息传来,鬼纳族的族长有新人接任了。”
  那青年摆摆手,似是对蛮夷之地的消息不怎么感兴趣,只道:“一些蛮子,又能怎样了?虽然我觉得公公你不是随手为之,不过顶多是某个计划里的小小一环罢了,以后公公自理即可,不必上报于我。”
  那老监便默默点头,退回到旁边的阴影里。
  那青年又翻看了几叠文书,忽然随口问道:“象先……做什么去了?”
  “唔,练功练累了,现在大概在御花园休息吧。”
  御花园中,茶花树下。
  两个小孩在追闹嬉戏,过了一会儿,似是跑得累了,便坐下来休息。
  “棍子妹妹,你累了吧,咱们坐下来歇会儿吧,说说话。”
  那小女孩便“唔”了一声,跟着小男孩坐下来,只是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只尺余长的棍子,在手里摆弄着。
  小男孩睁大眼睛,仍是没看清对方的动作,便叹了口气。
  这小男孩,便是象先。
  象先,当今太子的第二子。他父亲少景,虽说是太子,但前几年前太子被废之后,老皇帝便把许多政务都交给他处理,“储君”的“储”字,也算是可有可无了。也许是政务繁忙,又或是其他原因,这位父亲对象先,竟是冷冰冰的,平时见面都少,说话更没几句,只是从小就把他丢给一个全身黑漆漆的男人“大黑”管教。
  深宫中的生活,本来就沉闷,勾心斗角,而且疲累,再摊上这么一位严厉冷漠到不像自己亲爹的老爸,加上那个管教他的男人,据称是一个疯子,象先的生活,应该是暗无天日一般。但奇怪的是,这个小人儿,居然活得很健康,很阳光,每天苦练武功、勤啃兵书之余,居然还有空到御花园休息。
  不过也不奇怪,因为,总有个棍子妹妹在这里等他。
  “棍子啊,老爹他总是不理我呢,每次见面也不过两句话,‘做完了么?’,‘多少多少天内,完成什么什么东西’……我上次听你的话,特意完不成,他都没多说,只是狠狠打了我一顿啊……
  “那个大黑先生很好玩,就是全身黑黑的,第一次见面时我问他,是不是被人烧过……他就自己把头割下来,提在手里吓唬我……
  “大家都说我是老二,可我从来也没见过大哥……不不,应该不是大姐,反正从老爹到下人,从来没人提起过。我知道不该问,可我真想知道啊……有大哥的话,我挨打的时候会有人帮扛一下吧?”
  絮絮叨叨的,一点也不像平时那个小大人,象先便把一些小孩儿的心事对旁边这个常常乖巧听话的小女孩说出来。
  听了许久,那“棍子妹妹”方抬起头来,问道:“象先哥哥,如果你长大了,会娶什么样的妻子呢?”
  象先闻言一愣,正要答时,棍子妹妹忽然在他肩上一推。
  “有人来找你了……下次再来找我玩哦。”
  象先揉揉眼睛,见眼前蹲着一位着儒衫,提宝剑,满身酒气的人。
  “呀,是酒鬼叔叔。”
  “小鬼头,又躲在这里睡觉了。快去吧,你爹找你。”
  闻言,象先忙起身,整整衣衫,快步赶去。进得书房,向几案后的父亲一礼,又向墙角阴影里的老监一礼,方恭敬地垂首站了。
  本以为是平时的老两句,却不料帝少景竟多说了几句话。其实也不多,只是告诉他,让他抓紧功课,因为……要安排他十岁的时候就去北疆做兵当差!
  象先退下之后,那老监斟酌一阵,道:“十岁就外派,还是当兵,是不是早了些?”
  帝少景只是反问道:“公公,你可见过狮虎育子?皆是幼年时,非咬即打,迫其离家,我少景的儿子,又怎能连它们都不如!”
  “十几岁就离开纳寨,嘿嘿,我也算得上少小离家了。不过,回来之后,还是有不少熟人在,只是料不到,踏溪你的变化,竟如此大啊……”
  庆祝活动,已经告一段落,回乡后几乎没有闲下来的踏江,也终于可以歇一阵。而这时候他第一件事,便是跟这个把族长之位让给自己的弟弟说话。
  踏溪只是笑笑,说自己也没有注意什么,人长大就成这样了。这样的回答,便也让踏江一时无语,良久,方又问踏溪为何将族长之位让给自己。
  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踏溪便坦承自己有很多的顾虑。第一是不想当,自己浪荡惯了,而族长这个位子一旦坐上,便有太多的责任,要想很多东西,要做很多事情;第二是不能当,老爹在时,并未让自己过多接触族务,可以说是非常生疏,但偏生现在,鬼纳族处于一个极微妙的情况,若给一个完全没有领导才能的人带着,极有可能堕入深渊……
  “所以我本来还想让给夜星叔,不过现在大哥你回来了,自然是由你来。”
  “嘿……踏溪,说那么多,其实你心里,还是不把‘鬼纳族’当作重要的事情吧?”
  听到踏江“诛心”的话语,踏溪便默然不语,良久方道:“大哥其实也很想当这个族长,不是吗?”
  料不到踏溪竟然看透,而且说了出来,踏江便也有那么一丝错愕,但未及他开口,踏溪已经接着说了下去。
  “大哥是不是觉得,比起当年,我变得不在乎起来,不在乎亲戚朋友,不在乎乡亲部族,不在乎活还是死,不在乎成还是败?是觉得我变得冷漠了吧?”
  转变的原因,是因为……某时,鬼踏溪被发现,拥有两头蛊神!
  听到这个答案,连踏江也吃了一惊。
  蛊神,就仿佛御天神兵的元灵,太平天兵对应的不死者。在传统的意识里,那便是一一对应的存在,不可能一个人同时拥有两头蛊神。何况,鬼踏溪的情况是,他体内本就有一头最强蛊神之一的金蚕蛊王,又有什么样的蛊神能和它共存了?
  这当然是了不得的大事情。
  鬼夜行立刻查问,最后,无法得出结论。不知道是什么蛊神,也不知道有什么作用,更不知道种蛊神的人有什么目的。只有一点比较清楚,鬼踏溪体内的金蚕蛊王,竟渐渐被压制了——这也是当初发现的原因。起初是借用蛊神力量不灵,到后来连沟通也困难。
  怀疑其中有什么阴谋,也因为鬼踏溪已经无法把自己的能力、理想传承下去,鬼夜行便开始疏远了自己这个孩子。父亲刻意又被压抑的淡漠,便让踏溪觉察得到,于是便泯灭了儿时那张狂下面的野心,一味往放~荡的路上走。越是这样,鬼夜行越是对这个儿子不满——但其中的原因,又实在不能对外人道,两父子便形成了那种奇怪的关系:老子装作关心儿子,儿子却不怎么掩饰对老爹的冷淡。
  天长日久下来,踏溪就成了“鬼纳族的浪荡子”。
  “而且,当初老爹请过大巫师看过我,他们说我这蛊一定会发作,是迷失本性的蛊。”
  而事实也确实如此。这浪荡子整日浪荡的时候,居然也到过不少地方,偷学了不少巫师的本领,甚至……蛊术师,也渐渐明白以前巫师的诊断是对的。已经算半个蛊术师的踏溪,便有一种直觉,这蛊,会在不久后发作,唯一的活路,是请强力巫师将蛊封印。
  “为什么不用蛊术的办法呢?”
  踏溪奇怪地看了踏江一眼,似是不解他为什么会问出这种问题。
  蛊术在纳族,就仿佛鬼在夏人中一样,是需要尊敬又惧怕的存在。除了那个以蛊术传承立足的仡佬纳,其他纳族都把蛊术看过阴森恐怖的东西,也许有人修炼,但从来都是被正常人所摒弃、鄙夷、疏远。因为在某种说法中,蛊,是一种奇特的毒,修炼蛊术的人,自身会变成一个大毒源,如果不用蛊术害人,把自身上的毒发泄出去,便只能自受其祸。
  被看作修炼蛊术的蛊婆,往往在白眼中孤苦一生,连丈夫儿女也都离她远远,其实也许她们只是有些怪癖而已,踏溪遇到的倒大多是空有其名的可怜女子。男子修炼蛊术的更少,就有,也会隐瞒不让人知。这种情况下,踏溪又哪里找得到大蛊术师,来解决自己身上的问题了?仡佬纳更是想都不必想,他们不知游荡在密林的哪处。
  “嘿嘿……果然,蛮荒还是蛮荒啊!”踏江忽然自失一笑。
  “什么意思?”踏溪便警惕地看着这个有十几年是在夏人周围生活的大哥。
  “陋习。我说的是陋习,几千年被歪曲而成的陋习。”
  并无自己的文字,历史、文化,差不多都靠口口相传,纳族便是这样度过了几千年的春秋。而纳人们,便从来没想过,这样的方式,会有多少东西流失、变形。
  从最开始那个事迹残破不全的英雄赤尤,到后来开明三王与夏人的争斗,也不知道被遗忘了多少。
  上古之时,第一战国中,后来的大正王朝第一帝,帝轩辕,完成帝业的最后一战,便是同纳族先人赤尤的决战。这两人,据说都是神之血脉,又是绝世强者,周围也聚集了不可忽视的势力。
  大正王朝的记载中,赤尤是来自南疆的野人。但纳人的传说中,北方才是自己的故乡。盖上古之时,地域狭小,民蒙昧未化,认知之外,皆视作蛮夷。纳人当时所居,确是夏人之南,实则其地今日早变夏土,夏人不察,只把纳人之“南”视为“境外之南”。谬误至今,甚是可笑。
  然而,在当时,这就足够了。
  用“对抗蛮夷”的理由,便有一些神秘而强大的势力加入到帝轩辕的阵营。武力,舆论,谋略,帝轩辕的实力便强行增长,而赤尤便也受到全方位的打击。据说,鬼谷四灵联手出击,布下了好大的局,并请丘家的人出手,在各地散播流言,宣扬纳人的野心与恶迹,在纳人内部也挑拨、分化、混乱。而在这样的谣言中,有一件事,便从白变成了黑。
  蛊术,成了邪术。
  蛊术原本分为两流,用毒和咒念。这两种东西,都会伤及自身,而这便成了蛊术师本身就是大毒源的“证词”。当流言冲刷,人心动荡之际,蛊术成了连纳人自己也惧怕、躲避的东西,而蛊术师也或死或散,纳人重要战力之一,便这么折损了。
  赤尤的其他战阵,也被夏人破解。有人造出机关车,破解了某雾阵。但夏人方面的某阵(找老孔确认),却着实把赤尤欺负得很惨。而当赤尤的大部分手段都被人联手压制时,剩余的也唯有力拼一途。
  同是第十级的力量,赤尤便和帝轩辕在涿鹿地方展开苦斗。据说两个强者激斗了三天三夜,最后看了看周围,那些分别厮杀、已经伤痕累累的手下,赤尤冷冰冰地说道:“尽是些阴谋诡计,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这些又算得了什么了?”帝轩辕也只回道:“只是,在力量上,你依然不如我。”
  赤尤哈哈大笑,道:“所以,我便看不惯你们夏人的虚伪呀!”
  帝轩辕仍平稳地答道:“但我万金之躯,岂能随便与人决战?”
  胜负已分,帝轩辕却不想给对手光荣的死。轻挥手,各种势力,各个隐藏的高手,便要将那已经落败的枭雄撕杀。是那些伤亡惨重的手下拼死抵抗,赤尤方得逃脱……一路逃回南疆。
  大夏正史中的记载,当然是两军对垒,赤尤军败退,敌酋隐遁。但纳族的歌谣与传说,却说赤尤败退路上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在包括追击、暗杀的困境下,终于倒在了某个地方。然后,按照赤尤临终前的指示,纳族一路南逃,到了现在的地方,并且将他的尸骨埋在某个秘境,再次艰难地繁衍生息。
  但……这次惨败,纳族损伤实是惨重,原本负责族内知识、技艺、文化传承的蛊术师几乎全灭,代之以原本地位不显的巫师、鬼师,全族人才十停中余下不到半停,精英人才更是点滴无存。雾阵失传,各种强力蛊术失传,赤尤及其八十弟兄的武功也残破零落。
  时光流转,赤尤的威名也渐渐不显,歌谣也没几个人传唱。纳人只知道,自己曾经有一个跟帝轩辕争过天下的祖先。
  “所以……踏溪你知道吗,蛊术不是你听说的那样,是恶毒的东西。相反,这本来是我族最正统的技艺啊!”
  与普通纳人不同,鬼踏江,他便是一个表面粗豪,内心细致的人。在纳族长大,又在少年时去到夏人的地域,爱寻根问底的他便发现两族对某些事件描述的分歧,而经过多年的钻研,他便从中挖掘出部分真相的断片,比残破的歌谣完整些,比敌人的记录真实些。他也从此懂得,纳人这几千年的传承,不见得都是对的,有些古老的习俗,从一开始就不该是那个样子;夏人的东西,也不全都是坏的,即使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也就是那个时候,他开始崇拜纳族的那位先祖,赤尤。而这种崇拜,也有了效果。鬼踏江,居然学会用请鬼之术,召唤出先祖赤尤!
  “什么?大哥你只有七级初段的实力?”
  与向来的认知不同,踏江召唤出赤尤的时候,只有七级初段的力量,这距离所谓的七级顶峰很远。这种结果就让踏江也觉得惊奇。但随着召唤的熟练,踏江和赤尤先祖在精神上也有了一种感应,他便理解了这其中的道理。
  召唤术的根本,就是信仰。对于赤尤这位强大孤傲,却又被遗忘许久的先祖,信仰就更为重要。没有人比踏江的认识更深,也没有人比踏江的信仰更坚定,所以,他使用召唤术对力量的要求便前所未有的低。不过这也带来一个新问题,自身力量的低下导致了无法完全发挥被召唤鬼神的实力,控制更是不足。
  “所以那天,大哥才会出现失控?”
  “唔……对的。”
  踏江便告诉踏溪,那天的狂暴表现,并不是因为他所以为的杀人立威,为当族长做铺垫,虽然他确实很想做这个族长。踏溪那天的有些感觉是对的,那便是踏江很张扬,也很积极,甚至……回乡也很快,怎么看都像是瞄着族长之位而来。
  但实际上,踏江很早就跟鬼夜行恢复了联系,虽然主要是鬼夜行督促他在外面历练,并经常让他汇报一些心得。也许是因为鬼夜行当时对自己的儿子有些失望,便想到了子侄辈里最有潜力的踏江。总之这一老一少因为对鬼纳族的前途有着一些一致的见解,联系便愈发紧密起来。当初鬼夜行所说的“其他准备”,便是指的踏江。
  所以……踏江回来才会那么快,对于想窃取鬼夜行留下的鬼纳族大任的夜星等人,表现才会那么积极。
  “嘿……原来大哥跟老爹一样,有着无聊的念头。那么,我便也无聊一次吧!”
  虽然嘴上说不在乎部族、人生、未来,但踏溪对自己认可的人,却超乎执拗地关心。看出踏江有大志向,踏溪便决定放弃封印那个未知的蛊神,因为……踏溪隐约地觉察到,自己在蛊术上的修为进展神速,似是受到这个蛊神的影响。如果自己拥有蛊术这种奇招,应该会对踏江的大业有不小的帮助。
  身上有如此状况,却坚持不封印蛊神,踏江便力劝踏溪不要如此。但涉及蛊神这样不可琢磨的存在,纵使踏江这样能召唤出赤尤的人,如果不得到本人帮助,便也无能为力,除非他能够自如发挥赤尤召唤的能力,又或者他拥有超强的力量,比如,九级或者八级顶的实力。
  “所以,大哥,与其婆婆妈妈地劝我,不如赶紧考虑一下如何让我发挥应有的实力吧!”
  到最后,踏江也无法说服踏溪,只好顺其自然。
  (踏溪,大哥对不起你……不过,总有一天,大哥要帮你把蛊神封印起来。你可千万要撑到那一天啊!)
  既然接任族长,踏江便有着数不清的事要做,衷心支持他的鬼风行一系,也便积极活动起来,连鬼红蛛,也整天忙这忙那。只有踏溪,仍一副悠闲。
  背靠大枫树,半躺在地上,踏溪便让左手无意识地做着奇怪的手印。
  (嗯,这感觉果然没错。)
  随着体内未知蛊神的觉醒,踏溪在蛊术上取得了不小的进步。而他最得意的,便是莫名其妙懂得了很多蛊虫的召唤或者说制作方法。这也许是因为他平时接触了一些召唤之术,又或者,召唤之术本来就是从这里脱胎而来,一脉相承。
  觉察到这一点,踏溪便决定多多修炼召唤术,一方面自己有这未知蛊神的助力,另一方面也可以用召唤术来掩盖自己修炼蛊术的事情。此外,使用蛊术的“坏处”也早就体现,仿佛真的“毒”害自身一样,隔一段时间总会发作一次,有时候是身体里像有火在烧,有时候是仿佛有虫子在爬,又或者是各种大声在耳朵里响起,多修炼一下召唤术,总比一直用蛊术要好些。
  (不过,蛊虫好用,却不能多用啊……不说身体会不会有问题,那些老头子们,眼睛一定很毒。可是,若纯用召唤术,我怎么可能召到那些珍禽异兽了……)
  正在胡思乱想,踏溪却见鬼红蛛匆匆忙忙跑上山来。
  鬼红蛛带踏溪去见族长,路上说明事情原委,竟是踏江的幼女鬼骨香在回乡的路上被劫持了。
  之前踏江着急回乡,便把幼女交给家中老仆青鬼,让他们慢慢赶来。但今天,只得青鬼一人来到,而且遍体鳞伤。踏江吃惊之下仔细询问,原来一行人路过发哈镇的时候,有一群衣着混杂的人出现,不但将他们所携的财货行李抢走,更在听青鬼自报家门之后,掳走鬼骨香,要求拿财物来赎。
  似是一些山匪,自称住在枯草山熊耳岭,但这帮人的实力却不可小觑。青鬼虽然并非是出身鬼纳族的勇士,却是鬼夜归的生意伙伴送给他的超强奴隶。拥有六级的力量,青鬼便曾经在鬼夜归行商时担任极大助力,也因此,被鬼夜归赐予了带“鬼”字的名字。但此时,他也只能屈辱地报告。
  对方有不少六级的强者,而且……因为属于坪陇和邵陵的中间地带,他们中既有夏人,也有纳人。其中的纳人使用的多是花纳族的化鬼之术,这也不奇怪,因为与外界沟通较多的,本来就是花纳族,而他们这化鬼术又跟夏人的天地术接近,无论是学习还是掩饰,都很方便。
  踏江思考一阵,终于让鬼红蛛把踏溪叫来。
  因为自己实在走不开,整个鬼纳族也差不多都在忙忙碌碌,这种局势下,也只有踏溪可以出动。
  “总之,弟,你便去一趟。相信那帮山匪不会跟整族作对,只要安安稳稳把人赎回来就好。我让红蛛跟你去,记得做事不要太毛糙。”
  虽然号称“鬼纳族的浪荡子”,踏溪的足迹也算是遍及百纳,但邵陵的一边,却没怎么来过,所以踏溪一路上,都显得很兴奋。
  纳寨深处崇山密林之中,所在平地,谓之“坝子”。愈近邵陵,则山缓林疏,坝子也愈大,那邵陵则近乎平原了。只踏溪一行人所去的发哈镇,属邵陵治下偏远之地,亦是夏人、纳人多有交流的地方。
  “喂!银保,你去过发哈镇吧?”
  “二哥诶,我年纪轻轻,哪里去过,石龙大哥还差不多。”
  “小银,你呢?”
  “没有。”
  “哼哼,石龙大哥又没来,你们这帮家伙,来的时候抢得挺凶,却都没来过,到时候一个都靠不上……”
  “就是没来过才来啊!”
  “就是就是,二哥到时候只管跟红蛛亲热就好,有事儿我们兄弟出头!哎唷!”
  却是刚才抢着说话的小青年石伢,被恼羞成怒的鬼红蛛狠狠敲了一个爆栗,众小青年便哈哈哈笑开了,连鬼踏溪也邪邪地笑着盯住鬼红蛛,害得她脸色越发红起来。
  鬼红蛛,大榔头鬼风行的女儿,鬼踏溪青梅竹马的玩伴。
  比踏溪还要小两岁,被踏溪拉到这帮小孩里的时候,她还是畏畏缩缩地躲在踏溪背后,后来长大了,她还是习惯站在踏溪身后,只有在阻止踏溪胡闹的时候,才会勇敢地站出来,用鬼夜行老伯的名义,而踏溪当然更胡搅蛮缠。
  这一对人,被寨里的纳民称作“小两口”,而踏溪,平时也常开玩笑称红蛛作“腊里阿加”。不过……两人如果有独处,大概就是踏溪捣蛋被红蛛揪走,然后痛打猛训的时候。对于踏溪,红蛛实在就是一个人前妹妹,人后姐姐的角色。
  拥有五级顶峰的力量,红蛛也是族内数得上战力之一,更因为她是眼下族内不多的能“制”住踏溪的人,所以才和踏溪同去发哈镇。
  只是,若只是踏溪一人也就罢了,听说要去“邵陵”,踏溪的那帮拙劣玩伴也要求同去,实在令鬼红蛛头疼不已。
  (唉,你们这帮混蛋,不要闹事啊!)
  邵陵某个地方,也有人有着相似的苦恼。
  (唉唉,这帮没用的小子,真不让人省心……这样下去,我可没空去见象先了啊!)
  华美的房间内,忽然传出另外的声音:“邢妹妹,反正过两天就走了,就不要理他们啦~以后要整他们还有的是机会。唉,你一走,咱们三个人也就剩下我一个了。小谈自己的家事,却都丢给我们,说什么周二才有空……再这样下去,那四只贱人可没人弹压得住啦!头疼呢!”
  “妹妹,妹妹?”似是之前的话得不到回应,一个女子挑开轻纱从内厅走出来,果然看到空荡荡的房间,只得苦笑着摇了摇头。
  (真是一语成谶,邵陵这小地方,居然一下子来两个贱人啊!比起来,那个姓赵的也不算什么了,虽然小邢可能对他有点兴趣……希望那个青棍不要再添乱了,唉!)
  酒楼上,窗边的位置,有人正靠在栏杆上无聊。
  大大打着呵欠,眼睛眯成一条缝,又用手指清清眼屎,他居高临下往街上看看,叹了一口气。
  旁边立刻有知情识趣的,捧了个哏:“老大因何叹气?”
  那老大只是白了他一眼,不做声。
  而桌子上平摆的一条青滢滢的五尺长棍,忽地跳了起来,在那人头上敲了一记。
  (一点眼睛也不长,老子明明是无聊了。也难怪啊,邵陵这小地方……等等!这小地方居然还真来大菩萨啊!)
  那正在无聊的“老大”忽然睁大了眼,撇着的嘴角也渐渐翘了起来。
  好玩的事儿,来了。
  沿着大街走过来一行人,多是纳人打扮,当先走着一男一女。
  那女的长得花朵一般,又落落大方,虽然好奇地东张西望,却尽自平稳地走着。那个男的就不一样了,穿得虽然不错,却衣散履斜,走路也是之字,看什么好玩就想走过去,又往往被那女娃扯回来,连带着走在他后面的一队人也是七扭八歪,气势全无。
  还有两个夏人打扮的,被挟裹在他们中间。其中一个把肥胖的身子弓着,从眼角里四下乱瞄,还尽往周围人背后藏,只是一只亮得反光的秃头实在太显眼;另一个长得白白胖胖的,就走得坦坦然然,只是身上的衣服也多有残破,一只乌青的眼眶就更不搭调了。
  那被称作“老大”的青年人,盯着的正是这两个。
  (嘿嘿……真是小看了你的胆量啊!不过,多叫个胖子来就有用么?)
  这青年,就是邵陵城里有名的人物之一,谈家五色棍,青棍之首,姓艾名财。名字虽然和气,其实却是个乖张跋扈的家伙,那鬼鬼祟祟的胖子就是被他一顿乱棍打走的。
  而不用说,带着两个胖子的人,便是踏溪一行。
  却说踏溪等人,到得发哈镇,找了几个当地的纳人询问,皆道不知。又随便去拦了一个夏人,那夏人长得却也彪悍——否则哪里敢来这两族混居之处——只是不济,被踏溪往胳膊上埋了一只银色小虫,立刻全身发痒,不复之前的硬气,乖乖地回答,看样子如果问他祖上十八代的名讳、亲戚关系、个人隐私什么的,也会如实报上。
  枯草山熊耳岭,是夏人起的名字;用纳人的话说,则叫堵再格,意思是隔断家乡的山,也就是百纳和邵陵之间这一片绵延的山岭。
  众人来到熊耳岭上,却是一片荒无人迹,等到终于在林子里找到几间草屋,却也实在只有一个可怜巴巴的小孩子,屋里的摆设也不像匪窝,不禁都泄了气。
  毕竟鬼红蛛细心,便拉过那小孩子来问话。但那小孩子竟是痴呆的模样,来来去去只晓得有一个妈妈,还有一头黄狗叫阿黄。他妈妈对他似乎也不好,整天不是打就是骂。前几天更是什么话也不留,忽然就不见了。问有没有一帮人带着一个小女娃来过,亦是未见。
  众人无奈之下,只好返回发哈镇。本意再在镇上打听打听消息,不料才一进镇,迎面遇上两人,其中一个秃头胖子,竟是上来就说要给踏溪算命。众人心情不好,正欲翻脸,那秃头便说出一句话,是“孤雁离飞群鸟惊”。
  正为寻找鬼骨香的众人吃了一惊,对这二人也转了态度,延入路边餐馆吃饭,且毕恭毕敬地问下一步该如何。
  那秃头见言中,状甚自得,还挑了同伴一眼;那同伴也不说话,只是将五指竖起,拢了拢头上的乱发。
  秃头咬咬牙,继续大吃大喝,又说自己在邵陵乃是出了名的神算,连邵陵谈家的人对自己也是敬若上宾,五色棍的人自己也很熟,必要时可以通过自己让他们出面。
  (神算?五色棍?)
  鬼红蛛便暗地里掐了踏溪一下,这却逃不过那秃头的眼睛,正疑神疑鬼时,踏溪却哈哈笑起来。
  “很好,很好……朱览,朱半仙……”
  只曾说自己姓朱,却忽然被人叫破名字,那秃头便大吃一惊。他那同伴也立刻站起,只是一句“我不认识他”还没说完,便被踏溪一拳捣在眼眶上,跌回座中,掩面痛号不止。
  虽然被叫做“浪荡子”,踏溪却并非蠢人,竟一早就在那“朱览”身上下了念蛊,不一时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情报。
  这朱览便是踏江向他提及,邵陵城中向五色棍行骗,反而被打成猪头的男子。
  说到此人,来头也不算小,“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思”的“天蓬朱家”,虽则不入流,也是千门之一。话虽如此,这朱览出身“走方郎中”朱家,居然靠算命为生……也只能算不入流里的不入流了。
  “不入流里的不入流?你个死老孔,连恢复本姓的资格都没有!”
  “呸,不是每家都像你们朱家,低标准,宽要求,死秃头!”
  “你才是秃头,你全家都是秃头!老子是被那个秀什么打成这样的!”
  原来,当日艾财出手,一顿棍,密而不乱,将朱览头面都照顾到,却肿而不破,皮肤下面若有水流动一般,不但影响了外在形象,更将他头上毛发的生机断绝。等他伤好之后,竟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秃头。
  二人尤在互相指责,一个说另一个没眼力活该被打,另一个又说对方胆小怕事不晓得富贵险中求,旁边踏溪再也听不下去,念蛊发动,登时让两人口不能言。
  “喂,你们,说在邵陵很熟是吧……”
  在发哈镇搜寻未果,半是继续,半是玩乐,踏溪便决定到邵陵城看看,反正,手头也有两个免费的导游。
  不一日,到了邵陵,鬼踏溪便立刻被这大城吸引住了。
  虽然他也曾缠着鬼踏江讲过在邵陵的生活,但耳闻怎如目睹,转过山弯,透过枝桠的缝隙,看到那高大的城墙,鬼踏溪,便神为之夺。那是看惯了竹楼木寨,红枫青石,皂巾黑氅的眼睛,所接触的另一种天地。
  不独鬼踏溪,旁边石伢、小银等人,也各自呆了半晌,方在较早回过神的鬼红蛛催促下,走上青石铺就的道路,走进邵陵。朱览二人倒是偷偷在心里说了几句“土包子”,浑忘了还有念蛊在身——兴高采烈的鬼踏溪也未在意就得了。
  邵陵,百年之前,也不过是他们想象中更大的寨子而已。只是在夏人经营之后,青瓦白墙,鳞次栉比,高低错落,却街道整洁。踏溪他们所进的城门,是纳人聚居之处,还种了一些枫树,更有些枫树前还有些小小的儿童装作拜神求鬼——倒让踏溪他们觉得有些亲切。
  “小少爷,这是南城,也是咱们纳人住的地方。您看那边,那个高楼,是本城土司花家的地方……”
  朱览二人回过味来,忙着意伺候,做起导游的工作。
  只是这也是这秃子急昏了头,抓了自己的这一行人,身上挂着都是五行配饰,武器又多是长刀,明显是鬼纳之人,却主动跟他介绍其对头的地盘,不啻在狼穴边上烤肉,毒虫窝里安眠。还是旁边的胖子有点眼力价,扯了他一下,又做了个眼色,朱览这才明白过来。
  “啊……这个,您再看那边,再往前几条街,就是纳夏互市的地方了——也是邵陵的中心。那边有不少商铺,也有不少馆子。这种地方鱼龙混杂,也是打听消息最方便的所在,要不咱们先过去看看?”
  鬼踏溪听了,便大快心意,在路边各位纳民躲闪的眼光中,一路走向夏市。纳人的皮毛、药草等自然不在鬼踏溪等人眼里,他们专看夏人的首饰、布匹、盐茶、铁器……还有,吃喝,鬼踏溪最爱的好玩的、好吃的。
  “少爷您可算问着了。邵陵城名吃不少哇,这可是大夏最南的大城了,各地名吃荟萃,什么爆肚冯、猪肉荣、狗肉徐、腊肠陈、烤鸭全、鲍鱼钟、酸菜鱼、竹筒饭、包子、麻花、馄饨……应有尽有,本地纳人所作的腊肉更是一绝啊!”
  “腊肠……就是火腿么,跟我们的云腿一样?”踏溪兴致勃勃地问道。
  后边的胖子“老孔”听到一个菜名便打一个颤,听到这里,更是惨号一声,右手一下捂住了左臂,面色苍白。
  踏溪转眼看看,道:“叫什么叫?!你那里又不是火腿,还捂,以为我鼻子不灵么?”
  老孔便讪讪一笑,不再说话。
  “少爷,鬼少爷,莫理他,他前一阵失手,现在对菜名过敏。您看前面,就是邵陵最有名的酒楼,太平楼——嗯,一会儿点菜别当着他面就成。”
  太平楼是个很俗的名字,太平道也是,太平记也是。
  不过往往越俗的名字,越能体现某些高人的高。
  据说夏人某世家,府门前就是一大片空地,说是“就是浪费才能显出我家的气派”;又有人说,“时尚就是不时尚”。俗人用俗名,那就是俗,雅人用俗名,反倒显得他格外之雅。
  太平楼的东家,据说是“倚马陈家”的人。而“倚马陈家”,也实在是天下文脉之一。再俗的话从他们嘴里说出来,大家也不敢当俗话听。何况,太平楼布局独具匠心,饭菜精美可口,服务热情周到,来往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又有哪个敢说它俗了?
  众人一窝蜂拥将过去,却在门口碰到几个人,争着要先进楼。那方是一主四仆的样子,主人二十多岁,衣着华贵,长得也很精神,四个下人年纪稍长,做护卫打扮,却只有两个一刀一剑地带了兵刃。
  踏溪乃是野惯了,一看争路,便想上去来个下马威。不料那主人看了他一眼,不等他上前,立刻喝止了手下,做了个笑脸,道:“兄台请先。”
  仿佛一拳捣在空处,踏溪也不好说什么,扭头气哼哼地进楼,跟在后面的小银、石伢等人呲牙咧嘴冲那帮人示威。那主人仍是满面笑意,下人沉静如山。
  太平楼,楼分三层,第一层乃是大厅,多是寻常百姓,第二层也差不多,只临窗一圈座位,中间有台,吹拉弹唱,第三层乃是雅间。踏溪不想憋到小屋里,也不想在拥挤的大厅,便上了二楼。
  上的楼来,却见一堆人堵着楼梯口,居高下望。当先一人,着短衫,裸着双臂,一条青滢滢的五尺长棍担在右肩,面上似笑非笑。
  心中正不爽,面前又有人挑衅,踏溪便压抑不住心中怒火,待要迈步上前时,背后衣衫被人拉住,扭头一看,却是朱览。
  只见朱览拼命缩作一团,脸色青白,一个劲儿往自己背后藏,还拼命做着眼色。
  实在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意思,不过上面的人正好说话了:“别躲啦,早看见你了。上次我说见一次打一次,你远远走了不就得了……唔,这个纳族小崽子,不会就是你说的什么‘宗门’的人吧?”
  二话不说,上面的人已经一棍打下。踏溪也终于想起来,这人就是踏江提过的,谈家五色棍里青棍的首领,路上朱览也提过,叫什么爱财的。
  虎吼一声,后面的银保已经冲上,纳刀一架,护住了踏溪,却被震退了两步。
  碰上挑刺的人,连鬼红蛛也立起眼眉,但又想到今趟是为救踏江的幼女而来,不宜闹事,正想把摩拳擦掌的踏溪拉住,却见有个人默默地走上前来。
  竖起五指,拢拢头上的乱发,那老孔脸上倒是出乎意料的肃穆。
  “鬼少爷,这人……是我的。”
  说自己才是朱览搬来的救兵,面对青棍是题中应有之义,老孔的勇气,让哆里哆嗦的朱览也硬撑着头皮站了出来,更让艾财也收起嘴角的冷笑。
  “好啊,小爷给你个面子,划下道来,若接不下,便放过你们如何?”
  “遁法,是道术的一种。各系道术都有自己的遁法,最常见的,当然就是五行遁法。不过,说穿了,遁法只是‘逃跑’的本事,只要能用来逃跑的,都可以叫遁法。”
  坐在屋中,小象先正乖乖地听人讲课。面前一本正经的人,正是那个“酒鬼”。今日他穿得倒也整齐,只面前仍少不了一坛酒。
  这个酒鬼,名字叫做李慕先。据说是出自“晋原李家”人才,却以剑法闻名,不过,这不代表他在道术上的修为不够,毕竟李家的太白阴经号称是几千年来道术的集大成者。这样一个人,来教导皇子道术知识,倒也合适。此刻,他正在讲述遁法。
  大夏道术体系,按道术本源分,可分为天地术、幽明术、丹隶术、请役术、龟算术等等,但若按用途分,就要纷乱复杂得多,遁法、幻术、相术、封印、恢复……几乎是各种术都能应用的东西。
  所谓遁法,难听点就是逃跑之术,好听点也不过是隐匿行踪的术法。天地术中的五行之术,是最常见的遁法,但不代表其他稀奇古怪的遁法不存在。
  据说大夏边陲,东海之上,有一个巴族,其中颇有些精研遁法的人。
  “什么?!”
  那老孔挺身而出,更换得青棍一个承诺,说是随便他提出一个比斗方式,若老孔胜了,便把整件事揭过。
  这便让惹祸者朱览信心大起,一个劲儿嘟囔:“比千术!比千术!”
  只是出乎意料,老孔竟提出,在这二楼之上,自己不还手,任对方攻击,若一炷香内被抓到,便算己方输了。
  觉得这是对自己的轻视,青棍不怒反笑,信手一棍击出,准备先把对手双腿打折再说。观察了老孔许久,怎么也不觉得他在武术上有何修为,这一棍必能击中,但他却失算了。
  那老孔忽然没入楼板,又从数丈外冒出。
  木遁之术。
  这一手倒也突然,只是却奈何不得艾财。
  谈家还有“檀木棍”,纵然是武术世家,但对木系法术,谈家的人也熟稔之极。
  只是将手中青棍在地上一点,便有青滢滢的光芒一闪,又如波纹般,沿楼板散开,他迈步一闪,又一棍向老孔打去。
  老孔脚一顿……木遁失效。周围已经被艾财方才放出的木系力量强行占据,而力量上的优势,显然不是老孔所能克服。只这一下迟疑,老孔已被击中。
  但奇怪的事再次发生,老孔身上火光一现,如燃尽般,失了影踪,又听得“嘭”的一响,不远处有火光亮起,老孔已站在那里。
  (还会火遁?不过看距离都这么近,又把比斗限定在二楼,看来他的遁法只是博而不精……一炷香的时间可也不长呐,速战速决!)
  两次无功,那艾财也认真起来。将手中长棍扬起,口中念道:“海潮泛汹滔,波浪淘沙涌清江!”
  青光再现,却是向四面八方扩散,散过刚才许多顾客匆匆走避而显得空旷的二楼。
  这其中的意义,也有一些人感觉到了。
  (谈家的“檀神咒”,禁止领域内一切非木系力量么?有趣……)
  (嘿,仿佛这就是夏人传说的木系禁法?)
  “禁法……不是禁止使用的法术,而是可以对敌人起到‘禁止’作用的法术。”
  仿佛填鸭一般,李慕先也不管有没有理解,只管一股脑地把这些知识对象先搬出来。因为,虽然还有一段时间,不过毕竟将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不能接受这样的指导了。
  开京赵家,被称为“神所眷顾的一族”,家传的功夫是源出易经的“御天乘龙法”,称得上是道术与武功的结合,学习一下道术的知识,倒也有利于这门功夫的修习。
  老爹是太子,象先却没有过着享乐的生活。这也对,普通世家的接班人,也是从小就要接受系统的教育,严格的训练。不过象先的待遇,比那些人还要严苛得多。
  每天睡觉的时间不会多于三个时辰,如果有功课没做完,那就更少——当然,这也是常态;天天有各种各样的人来指导各种各样的知识,武功、法术、医药、毒品、农桑、工业、商贾、天文、地理、兵法、文字……时不时还会被那个“大黑先生”拉过去打一顿,或者被老爹叫过去冷冰冰地问几个问题再打发走;有些时候,还会被一个皱巴巴像长了死人脸一样的仲老公叫过去,听他讲一些什么“帝王心术”的东西……
  母亲据说生自己的时候难产而死,兄长从有记忆起就没有见过,爷爷躲在远远的深宫里,弟弟对自己倒是蛮好,可是他母亲看自己的眼神从来都像是要把自己吃掉一样……父亲?算了,在这宫里,所有的亲人,看上去都不像亲人;倒是这些整天见到,跟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比如花枝招展的琼姑姑,酒气熏天的李叔叔,或是满身包着布条的火怪人和白发朱瞳的冰怪人,颇具亦师亦友的亲人气息……
  “梆”的一响,却是李慕先连鞘在象先头上敲了一剑:“走什么神儿!一会儿默写一遍,错一个字儿也不许吃饭!什么?我绝对不会再讲一遍的,漏听又不怪我!”
  (以前听人讲过,平时所见的也不过什么“入山蛇虫禁”这样的小玩意儿,能阻断其他系力量的禁法,可也珍奇得很呐!怎么对付来着?哎呀呀,上课的时候走神儿了……还是仔细观察一下,免得日后吃亏了。)
  (禁来禁去……真没意思,还好我各系都能用的。)
  场外人各有心思,场中人各有动作。
  禁法完成,艾财更不耽搁,长棍一摆,再次向老孔攻去。五色棍之青木棍法,在这木系力量的环境中用出,平白添了两三成的威力。
  老孔脸色苍白,显是力量也受到了压制——只是他才多点力量,至于反应这么大么?
  忽见他咬了咬牙,喝一声:“拼了!”便又闭上眼睛,摇头晃脑,嘴里不知嘟囔些什么。倒吓得艾财倒退了两步,以为老孔发癫了。
  只是听了一阵,老孔念的似乎也就是两个字,“催稿催稿催稿催稿催稿……”语声愈急,其身形愈显虚幻,且有无数微细电流涌动,渐有烟气升起。
  半天也不见有什么大动静,艾财再次挥棍而上,却见老孔瞋目大喝:“网线遁!盗号遁!病毒木马遁!你看我不到,你看我不到,你看我不到……你看到的我不是我……”
  说也奇怪,艾财气势汹汹的棍法打过去,竟然就确如所言,从老孔的影像中穿过,什么东西也没碰到。
  (幻术?但……没有移动的迹象,那个人自始至终都在那里。这是什么招数?)
  (好玩好玩,这种招数真好玩,连念蛊的力量都能屏蔽呢……)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打!)
  遭遇怪招,艾财竟也是起了心火,不管是否打到,一顿乱棍打去。也是错有错着,老孔的招法似乎不能持续作用,只得一股劲儿换了下去:“开会遁、生病遁、女友分手遁、老爹生日遁……停电遁、入狱遁、出版遁、盗版遁、重生遁、出家遁、充军遁、诳语遁、更名遁……出国遁、没心情遁、出差遁、六一遁、pp女同事遁……靠,你还打,逼我出绝招哦,陨石遁?祥瑞御免!”
  脸色越来越白,似是撑不大住,老孔也不得不发了一个大绝。但见众人头顶黑黢黢似开了个大洞,唏哩哗啦飞出成百上千大大小小的火陨,一股脑打将下来。幸好主要瞄准场中,旁边观战的众人稍微出手,便保无虞,只场中艾财手忙脚乱,颇是中了不少,身上也着了,衣服烧破,大扫脸面。奇怪的是这火陨只对人有效,楼板除了熏黑,竟是丝毫无损。
  少顷,火陨停住。艾财再看时,老孔竟不见了,四下一望,却是啼笑皆非。因那老孔全身发黑——显见也是火陨害的——趴在楼板上,一时之间谁都没看出来。
  艾财喘口气,冷笑道:“是不是还要来井冈山遁呀?”
  老孔刚半爬起来,闻得此言,面皮一红,恼羞成怒,嘴里嘣出几个字来:“真!我!本!色!圣人遁!”
  话音未落,只见他顿时浑身变得宛如血人一般,砰一声倒在地上,看来似乎已经再战不能。又见他身上飘出一张似乎是帝京第一大医所的诊断书,依稀可以看得“身患绝症,命不久已,不能妄动”之类的话语。再看那胖子,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
  众人面面相觑,实是想不到用遁法居然用到自己重伤倒地。那艾财却只愣了一下,抡棍再上。
  这次,棍棍着肉,打得着实痛快……只是那老孔脸上毫无痛意,反而有光芒放出,圣洁一片,口中还诵念道:“我一个都不原谅。”
  正当此时,只听得突然传来一声:“周更者死……”
  这声音不知从何处飘来,胖老孔听了却一个哆嗦,“嘭”的一声,地面冒起一阵浓烟将他裹在其中,稍顷,浓烟散开,老孔消失不见,只剩下地上一个小草人。
  众人发愣之际,忽然青光大作,依稀见有人虚空浮现,驻足稍立,挥挥手,将一张纸钉在草人上,又转瞬不见。
  (这草人是什么,东瀛的替身术?那张纸是什么,上面好像有字……最后那个女子又是谁?)
  却见艾财面容严肃,毕恭毕敬地拣起那个草人,掀起上面的白纸,上面用很奇怪的字体写着“开心天下最帅,小人千里追更”。艾财长出了一口气,又神色奇怪地看看躲在踏溪背后的朱览,挥挥手,带人走了。
  (走得这么痛快啊……这架到底赢了还是输了?)
  老孔挺身而出的行为确实够义气,但使用的招数实在太也胡来,最后更是搞到自己浑身喷血,将整件事变成乱哄哄一场闹剧。然而最后,不但他凭空消失,还另有神秘人物出现,施展了谁也看不出的手段,又让整件事变得没头没尾一般。
  “那位纳家兄弟,请来一起坐坐如何?”
  “唔……啥?!是叫我吗?”
  踏溪扭头看看,却是刚才在楼下险些起了冲突的那位贵家公子。
  “咦?你什么时候上来的?!”
  自己一行人抢先进楼,上来就跟人打斗起来,实在想不通对方何时得空上楼,而且看样子已经坐了很久,不过踏溪也不去想太多,止住其他人,拉着鬼红蛛跟他坐了个对面。
  那公子也不怎么解释,只是说自己姓赵名用四,被派来邵陵打点家族生意,还是初临贵境,因为鬼纳族人比较少见,兼之踏溪等人的脾气很对自己的胃口,便想结交一下。
  踏溪也不顾红蛛在桌面下拽,开口便说自己是鬼纳族长的弟弟,倒是让赵用四颇意外了一下,连声说原来是土司家的,怪不得气势不同。
  “土司?刚才朱秃也说花象元他们家是什么土司,土司到底是什么东西?”
  大正王朝在边陲之地,一方面物产贫瘠,一方面非己族类,多不用夏人统治,而是从当地土著之中,挑选有权有势的人,封为“土司”,代行官员之职。青州以外,雪域之上,便有不少这样的“土司”存在,当然,据说当地的密宗僧人也有着不下于“土司”的权力。
  在邵陵,也有所谓的“土司”,多是各族族长所任。当然,这些土司大多是前些年坪陇之战后设立的,再以前,是邵陵名义所辖各地的“流官”。而这些流官,即使在夏人看来,也是一些素质低下的家伙。
  要么是一些三流世家的末流子弟,要么是一些想混个资历好继续仕途的闲散官员,除了他们之外,也不会有人想到要到边疆发展。而即使是这样,大多数的流官也只会领着朝廷的薪饷,呆在邵陵花天酒地——去县里镇里?开玩笑吧,那边的纳民可是茹毛饮血瞪眼杀人呢!这样的人当然得不到纳人的认可,当然他们有时候也会到下层去,不过都是去收租征税,盘剥民脂民膏。
  于是乎,终于有一天出事了。也就是坪陇之乱。
  因为流官才闹出了这样的事,又有太平道、西域掣肘,帝姓便也决定换另一种手段。邵陵当地的豪强,谈家终于也有机会建言,说纳人内部也非全都是冥顽不化之徒,有些跟自己还有不错的联系,只需从中选择强有力者封为土司,应当能控制百纳的形势。
  大臣中,孙家、刘家沉默,但太师董家的支持,便通过了谈家的建议。为此,主张以血还血的南海赤家还颇跟董家闹了几场。
  “等等……我家不是什么土司啊?!”
  “咦?我听说为示公平,朝廷给每个纳族族长都颁了土司之封啊……以前我们跟土司也做过生意,这可千真万确啊。”
  说是“物产贫瘠”,其实也只是少了一些奢侈浮华的东西,粮少矿多,生活不便罢了。百纳之地颇多一些珍奇异物,银饰、竹雕还有一些此地独有的草药,贩卖到中原,可以获大利;而粮食、布帛之类的普通生活用具,也颇受纳民的欢迎。互取所需,一些商人便看上其中的利益,来此地做生意。
  说是做生意,但敢亲身深入百纳的人,实在没有。他们大多是通过谈家,联系土司,在邵陵城里进行大宗交易,所以这其中有几分利,便落到谈家和土司的手里。
  对于这些商人来说,平白被人抽走几分,自然不甘。也有人想直接跟纳人做生意,但邵陵辖下的纳人,大部分是花纳各族,归土司花家统辖,有私自买卖者往往被严惩。而又没人敢跟还城外未“归化”的纳人交涉,便也只好默认这个事实。
  不过,他们显然没有放弃另寻渠道的心思,看赵用四便知道了。
  (昨天听了一阵项人,什么沙克、月氏车干、金田一,又什么和林塔穆族……好烦呐!酒鬼叔叔要求的默写怎么办,走神没听全啊!仲老公今天还要讲纳人……仲老公!)
  再次从走神中惊醒,象先偷偷瞥了一下眼前,见那面容阴沉的老公已住了口,正盯着自己,便一阵惊慌,忙把手中的书卷抬一抬,遮住半边脸,听仲老公继续讲下去。
  “世子(怎么称呼好?此时少景还是太子,找老孔确认),再过几个月,你就要去北疆大营当差,这听课的机会越来越少,还请认真才是。”
  本来只是讲授些为君之道,但因为忽然要去当大头兵,有一些基础的知识也要传授给象先,而天下大势里的四夷细节,没人比仲老公更清楚。之前仲达向帝少景汇报,少景不听,那是因为他已行君王之事,不用事必躬亲,只知大略即可;而帝象先这小孩,以后可能是当兵、为将,有些事还是该了解得详细些。
  为君者,需知天下大势;为将者,遍察战场细微。身为帝家子孙,不是立于朝堂,便是征战四方,不仅国内各州,连四夷情况也必须了解。大正王朝,北项南纳,西吴东巴,东海上尚有倭人,这许多的情报,都有十三衙门辖下的四方馆收集整理汇报。而当然,仲老公也都经手,是以他来做这老师,再合适不过。
  从某一方面来说,也怪不得夏人歧视四夷,因为他们的生活实在过于落后。项人游牧千年,靠天吃饭的日子颇多艰难;巴人散落山中,遁世不出,往往有被目为“野人”者。而纳人,他们多居于深山密林,便开了些坝子出来,也打不得多少粮食,多以采集、捕猎为生,有些种田的技艺还是跟夏人接触之后学来的。
  上古之时,百姓生活多是如此,但越往后来,民智渐开,便也有实用的工具、高产的技艺出现,收获多了,便有不均出现,而原来有权有势的酋长、族主便霸占了大部分财产,甚至这财产也包括人在内。少数强者作威作福,黔首百姓为奴为仆,上者享乐而下者受苦——便是大正王朝,便是夏人,也曾有这样的历史存在。
  然而,时过境迁。因毫无自由,毫无希望和未来,有无数奴隶自残自戮甚至反抗,第一战国中,这样的事与各部族间的征伐便是世间的主音。帝姓一统之后,深悟世理,便渐渐还他们以自由和自主——虽然只是对自己身体的自主而已。
  而这样,也换来了回报,自己的人生有了指望,他们便更加努力的工作,上位者便也得到了更多的奉献。到后来,有些摆脱奴隶身份的人,甚至可以混进“肉食者”的行列,甚至建成世家,更甚至,入主帝姓。
  每一次帝姓更迭时,也都有草莽英雄趁势而起,而他们更呼出“帝姓、世家,宁有种乎”的口号,便让“上位者永世也都是上位者”的铁则渐渐破碎。更有甚者,有些人,走得更远,他们便认为不该有上下之分,建成世家、入主帝姓,不过是下一个治乱的开始,所以,所应该打破的,是高低贵贱,是等级,是帝姓、世家的制度。
  “公公……这便是太平道吧?”
  “唔,对的。当然,这些被看作‘欲行天道于人间’的人,是永也不可能得到胜利的。”
  大正王朝数千年下来,已是变了样貌,雄踞四海,民富国强。而所谓的四夷,却并不如此。其中最好的是吴人,很早之前就从属于大正王朝,便也从中原学到不少东西。居大河之畔,地沃草长,他们过着既耕且牧的生活,甚至仿大正的官制建立起国家。作为藩属的他们,偶尔也会有颇具野心的国王出现,而当然也都会被大正所扑灭,只是连番打击之下,也渐渐向西迁移,移入大漠。项人民风彪悍,自以为武勇冠天下,也确实有过几次与大正不相上下的大战,对大正的知识,并不崇拜。巴人散居,更说不上什么进步。
  而南方的纳人……他们曾经有过辉煌,那传说中的“光明时代”,甚至建立了丰富的文化,但,在与大正王朝的角力中,再次落败。而这,也证明了因循守旧的他们,无力对抗进步了的大正王朝——纳人还有着奴隶的存在。传说有一次大战,被盘剥压榨无力为继的奴隶甚至阵前起义,纳人立刻一败涂地。当然起义的奴隶也大多被坑杀,成就了一位屠戮百万的“杀人将军”。
  纳人中,奴隶被叫做“曲诺”、“阿加”、“呷西”。他们的主人,则被称做“诺”。一般来说,“诺”大多都是一族之长。朝廷任命的土司,便都是些纳族中知名的“诺”。
  “啊,你说‘诺’啊,我们鬼纳族是没有‘诺’的,只有花纳、古纳他们才有。”鬼踏溪向赵用四解释纳族的一些常识,又转过来拧了一把鬼红蛛的脸,“不过……我有不少‘阿加’哦。”
  赵用四才尴尬地一笑,踏溪已经“啊”的一声跳了起来,吼道:“红蛛你又放夺命蝎!”
  坐在一边的小银、石伢等人顿时哄笑一团。
  “活该,二哥总是乱说话!”
  “是啊是啊,我看他早晚会成为百毒不侵之身啊!”
  踏溪吼完之后,倒也不怎么在乎,在身上拍拍,捏起一只五彩斑斓的小小蝎子,一掌拍烂,又坐下来跟赵用四说话。
  “诺”这种东西,在鬼纳族消亡已经好些年了。因为当初三纳分裂,鬼纳族多为战士组成,在战斗中得到的财产,没人肯轻易让出,大家的身份差不多,便那后来当上族长的战士,也能体谅大家的感受。为鼓励大家的战意,他更定下规矩,自己努力得来之物,全归自有。
  “所以呀,我们族里是没有那些的,我们都是兄弟姐妹啊!”
  轻松的语言,加上后面“是呀,二哥!”这样的支持,便让人觉得鬼纳族那蓬勃的生气。
  (嘿!淳朴的人呐,你们……还不知道兄弟一样能阋于墙呢!真让人羡慕啊。)
  “兄弟阋墙,这便是纳人当今的形势了。花纳、鬼纳之间,必有一战呢。”
  毫不忌讳地向象先讲着那些有悖于伦常的现实,仲达更把这样的概念推及为利益的争斗。
  把花纳族、古纳族立为百纳的土司,一方面是为了表彰他们“归服天化”,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在纳人内部制造等级,分而治之,所谓“二桃杀三士”之计。当然,这样也只是对花纳、鬼纳之前的敌视顺水推舟而已。
  西域诸国初定,北方项人又蠢蠢欲动,原来的一个小族“和林塔穆”在一个天才领导下逐渐壮大,甚至动摇了原本沙、金、月氏三族鼎立的局面。如果项人大会后,他们竟然再度归于一统,,那便绝对是大正王朝心腹大患。比起有些羡慕天朝上国的纳人,桀骜不驯的项人才是大正王朝一直戒备的对象。
  而纳人那边,早就在仲达的谋划之内。
  “当然,也会有一些变故吧。老奴我也不是全知全能。”
  话是很谦虚,口气……却很不屑,仲达那张阴沉的老脸,明明就是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
  “对了,公公,自从坪陇那次暴乱之后,流官就不设了么?”
  “流官啊,还有。不过现在流官都受土司节制,而且管得范围也比以前小多了呢。”
  “就是说,他们还得听花象元的?”
  “花大族主啊,也不是这样。从名义上讲,流官跟土司——也就是花大族主他们——是平级的。不过现今这种情况,流官必须借助土司的名义,并且在土司规定的地域行走。连我们也是一样,土司不允许的地方,我们可不敢去,毕竟我们夏人跟你们纳人可是仇敌啊。”
  “仇敌?也是,不过,老爹不是这么说的。”
  之前的夏纳死战,是夏军对纳人的屠戮和纳人的败亡,但随着局势转向缓和,各族也有了不同的反应。花纳族认为应当与夏人合作,自然大力宣扬和为贵。而鬼纳族,在创族之初生计还颇有艰难,还是靠从一些夏民处学了些技艺才支撑过来。后来,他们更了解到,这些夏民,是原来生活艰难的普通百姓,为寻活路才听朝廷安排,来充实新占的土地。
  “所以说,我们的仇敌,是夏军,是夏官,是狗皇帝……可不是那些连我们看了都可怜的老百姓啊。”
  说着这样的话语,鬼纳族长便把要斗争的对象缩小,毕竟,纳人要比夏人少多了,做所有人的敌人,并不是正确的选择。
  而当然……随着时光的流逝,连百纳第一人的鬼夜行也不得不承认,收复坪陇,恐怕是近期所能做到的极限,邵陵……夏人经营太久了。于是他转而把目标定为统一三纳,只有自己壮大了,才能谋取更大的战果。
  当然,这些却是不能对赵用四说的。
  “唔?鬼纳族……果然并不像花纳族说的那样啊,连前任族主也认为可以和平共处吗?那,现任的族主又是怎么想法呢?”
  “大哥吗,大哥在邵陵生活了很久,大概也不会对你们夏人动粗……除非被你们欺负过,哈哈!”
  “听起来不错,踏溪兄弟,也许以后,我家会找你们做生意呢,一定要给几分面子哦。”
  “话是这么说,也不要指望每个人都拿你们当朋友啊。可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这么豁达大度看得开的……哎呀,红蛛你又放蝎子!”
  “你那样说,没问题吗?”
  在太平楼上,跟素昧平生的人谈论族中大事,踏溪的表现在鬼红蛛看来,便过分之极。尤其,那个赵用四看起来,怎么也不像个普通商人子弟,光他身边那四个人,就是不可多得的高手。
  “嘿,红蛛你也注意到了。确实,他们四个都有实力逼开我的探查。因此,他们都是超过我的高手。而那个赵用四,虽然看不出来功夫,但我便有一种感觉,这人不是我的敌人。多说点实话,也许能让他对我们有些好印象呢。”
  踏溪所谓的“探查”,自然是他那不能告诉人的蛊术,能够逼开而不是避开,便证明那几个人的纯力量等级都超过了六级顶峰。而由于踏溪体内莫名其妙的蛊神,更能在冥冥之中给他一种启示,一种并不能用思维、理智解释的东西。
  “总之,红蛛,我觉得我们这次出来,会碰到对你我的将来很重要的人呢。”
  “公公,五叔他,是去邵陵了吧。”
  “唔,是去统领平南九道,督视百纳,也是九道兵马的职责之一。”
  坪陇之乱,大将军王帝散吉被免帅位,但因为暂时无合适人选,也只能让他挂着。十几年过去,老病交加,朝廷也不得不换人过来,便是帝少景的弟弟,帝光统第五子,帝颙嗣。
  实话说,这并非是极佳的选择。因为帝颙嗣并不是一个强人。不比他的哥哥,帝少景,年纪轻轻,便有了第八级的力量,他仅仅是在统率上表现出一些才能……但,驻守百纳之地,弹压九道兵马,却非要一个有力量的人不可。
  然而,所有的公卿也都沉默。
  明眼人看得出,这只是皇家内部的倾轧罢了。
  大正王朝新任太子,帝少景殿下,杀兄夺位之后,恐怕不会不防身边的弟兄,免得自己也走了老路。而帝颙嗣殿下二话不说立刻上任,恐怕也是想尽快逃离这勾心斗角的帝京,哪怕是躲到天涯海角也无所谓。
  帝王之家,何曾有过父慈子孝、兄严弟悌?
  所谓宫闱,不过是天底下最肮脏黑暗的所在之一。
  而所以,便有人躲在这黑暗里,冷眼看世间。
  喜欢冷眼看世间的,不止是某些老怪物。某些自命光明的地方,也一样会如此。
  比如这里。
  龙天堡。
  高大魁梧的壮汉,端坐正位。他两侧,立了七名将官,只是中间明显空着两个位子。
  “只抗外辱,不干内政,这是我敖家的宗旨。当今太子如何得位,我们并不去管,我们只要确定他将是一位有为的君主。当然,文王他们也是如此,所不同的只是他们负责传承文脉。何况,仲老公也没有说话。当然,中孤大人居然也没表示……莫非他早就觉得自己命不久矣?嘿!不过现在那个人王,也不是好惹的呀。”
  顿了顿,那壮汉又道:“何况我们刚闹了一次倭寇,还损了两位兄弟;项人在北面又不老实……”
  样貌并不出众,高大的身材也只显出笨重,但伴随着他的话语,便有无边的威势散发出来,让旁边七人只弯下腰去,齐声答了句:“是!”
  “还有……狻猊他们用性命换回来的孩子,在哪里?”
  用来冷冷看着世间的眼睛,也会慈爱地看着一群小童。只不过是远远地。
  纵然杀人如麻,纵然被称作“天下五强”,但那壮汉敖复奇,当代的护国武德王,看到这帮小童的时候,脸上的神情也不过如同一个妻子刚刚分娩的丈夫。
  怜子如何不丈夫?
  而那群小童中,有两人最引人注目。
  说起来,这群小童所在之地,是一个极阔的庭院,本来,现在是他们课余的游乐时间,他们也不过是军中子弟和收养的孤儿而已。
  课余,最多的活动,是打架,而且是群殴。十几个小男孩跟一个小女孩,更确切地说,是一个小女孩在打十几个小男孩。
  龙天堡的少年,即使上课,也不仅是文课,他们大多从小便修习军中武艺,最基础也最熟练地,当然便是一套不知流传了多少年代的“军道杀拳”,至少,“南海赤家”治世的时候,应该便有了。
  说起这军道杀拳,本身并非多么高深的武艺,极易上手。同样的入门武学亦有不少,但修炼最多的,仍是这军道杀拳。原因无他,这拳法在史书上第一次出现,也是其最耀眼的时刻,便是帝荥芎在位时,那据传拥有了第十一级力量的虎豹二强者所修炼的拳法。
  史上有载,说这拳法当时便是军中武艺,但此战之前默默无名,为初学拳者打熬筋骨所用,此战之后才为人所注意。因之也有传说,说这拳法实蕴大道,若能参破,便能达到当年那两位强者所走到的地方。不过之后,专修这拳法的强者也有,却多止步于第八级顶峰。于是渐渐,人们也不大信了。但这拳法仍在军中发扬光大,绵延至今。
  十几个人同用军道杀拳,声势确实不小,但却被追着打,只是因为那面容冷艳的小女孩,所用的实在非凡,她拳上青气弥漫,凝成一只巨大的龙头,只一吼,便将对手们打得七零八落。
  竟然是敖家的不传之秘,龙拳。
  (嘿!真是奇才,见狻猊他们用过,便能自己领悟到这地步么……前途未可限量呀!)
  拥有如此资质,引人注目也不为过,那另一位呢?
  另一位就显得十分惫懒了。
  虽然是小童,不必束发,但也要修饬整齐,但这位的头发也委实长了些,尤其看服饰明显是个男孩,更诡异的是,他的头发作银白色。
  形象倒也罢了,在这庭院中,要么打架锻炼武艺,要么读书增长知识,要么说话,要么讨论,虽然自由散漫,也是上进之相,但这位银发小童……是在烧烤。
  用竹签串起的鲜肉在火上烘烤,浸出油来,落在木炭上滋滋作响,那小童又随手从旁边拿起一个小罐——全封着,只扎了几个小孔——往肉串上撒了些什么,接着把肉串翻了翻,眼见得血红变暗红,雪白变金黄,便又有一种莫名的香味传出来。
  那小童头也不抬,只是抓起几串已经烤好的,一递:“我说姐姐呀,你成天欺负这些只会军道杀拳的小孩儿有意思么?”
  “总比你只知道吃好。”
  “哎呀,打打杀杀最没有技术含量啦,我看还是做大厨比较有前途。本来那个胖厨子说好要教我的,可是……看来是被我咬怕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跑掉,可怜我没人可学了……”
  “要不,弟弟你跟我打一场吧。”
  “开什么玩笑?!我是厨师诶,厨师怎么能用宝贵的双手跟人打架,龙拳又不能用脚发。何况我被教育说打死也不能踢女人……好吧,我看姐姐你实在不像女人,不过我也不会踢技,还是算了吧……”
  “吼……”又是青光一现。
  远处默默注视着的龙王,也不禁莞尔。
  (想做厨师?龙天堡子弟,成年时必须入伍啊……嘿嘿,难道到时候去做火头军?)
  “棍子妹妹,我才十岁诶,入伍……恐怕连火头军也当不了吧?而且走了就见不到你了。”
  在人前并不能表现孩子气的一面,但在这里,小象先便能肆无忌惮地说着心里话。
  因为这里,是连大黑先生、酒鬼叔叔、彩带姑姑、红眼怪人和绷带怪人,甚至是变态老子和仲老公公也来不了的地方。
  这是他一个人的茶花树下。
  毕竟是个孩子。就算是严加磨练,也不过是个孩子;就算是平常跟那些非人般的强者练习,也不过是个孩子;就算是经常听老太监讲什么人生、为政的大道理,也不过是个孩子。如果不把心中的孩子气发泄出来,又如何向前行?毕竟,自己才是一个娃娃,竟然便要去当兵了,而且是从最基层的大头兵做起。
  每次碰到这样的情形,小象先便也都会来这里,说话。当然,还有一个认真聆听的棍子妹妹。但今天,她有些走神。
  “棍子妹妹……妹妹,棍子妹妹?”
  “啊,象先哥哥,抱歉。其实,我也有事要告诉你,我最近也有急事,恐怕有一段时间不能见你了……象先哥哥,再见!”
  “还有……下次,叫我烟烟吧……”
  眼神黯然,似是怕象先有什么反应,她的身形竟然渐渐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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