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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有前人曾作诗:“离离塞上花千树,不知人间多少年。”以此来咏颂上京城的繁荣昌盛,似人间仙境。我骑着马从那还留有战火痕跡的古老城门下走过,眼前所展现的仍是一副被灰青色城墙包围起来的富丽堂皇、醉生梦死的画卷。
  我有些踌躇,一时竟不敢前行。一别数年,这城池没有半点变化,仿佛一个世外桃源,与那扇城门外的颓败荒芜毫无关係。我下了马牵着韁绳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踽踽前行,这熟悉的街道两旁却换了许多陌生的招牌,可生意依旧很好,迎来送往热闹非常。
  我脚下一顿,停在一间专卖珍宝摆件的店铺门口。那胡杨木的招牌上是几个隶书大字,店里陈设的俱是些价值不菲的奇珍异宝。有像小山一样高的血红珊瑚、颗颗又亮又圆的珍珠,轻薄得不会留下一点儿褶皱的鲜艳鮫绢。我环视了一圈,店里的伙计各个眼生得很,就连这里头的装饰也看不出原来的半点模样。
  我祖父曾靠这间铺面起家,富贵不过三代,到我这里竟已败落至此,如今哪里还能见到一点儿鹿家布庄曾经存在过的痕跡?
  “这位公子要买些什么吗?”店中的伙计打量我一番后上前招呼,口气不冷不热的,看上去并不十分想要做我的生意,随口道,“咱们这儿刚到了一颗斗大的夜明珠,晚上往屋子里一搁都不用再掌灯。”
  我连忙摇手,问他可知原来布庄的情况,却是一问三不知。
  “公子若是来寻原来鹿家的人,恐怕是找不到了。”他斜着眼看着我一身风尘僕僕,料定了我是来投有钱的亲戚,“鹿老爷好像是病了,死了快有半年多了吧。他家小公子藏匿逃犯,被流放昆稷山,听说那可是个杀头的罪,还能留条命就是万幸了……”
  我苦笑,口中连连称是,我能活到今日确实九死一生,不幸中的大幸。
  “来人!来人!人都到哪儿去了?!”那小伙计一个激灵,连忙回头就跑,可仍听见掌柜的在数落他,“整日只知偷懒间聊,这个月的月钱不想要了吗?”
  “不是……”
  “还要狡辩!”那富态的中年人横了我一眼,压低声音道,“瞧瞧那人的穷酸样,还不快去给江公子把东西包起来,送到府上去。”
  我低头不语,这些言辞对如今的我而言犹如一阵风过耳,不会在心中起半点涟漪。
  “等等,那位公子请留步。”
  我回过头只见一个年轻男子推开挡在中间的掌柜和伙计,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失笑道,“原本还以为是认错了人,没想到还真是鹿公子。”
  他转头拍了拍目瞪口呆的奇珍斋老闆的肩膀,道,“这位元你都不认识吗?他可是你这店子上个少东家。”
  他的话果然引来了更多旁人的围观,眾人或探究或同情的目光令我有些不自在,更要紧的是,我这个流放的囚犯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我低头避开他的目光,哑声道,“这位公子想必是认错人了。”
  “是啊,我堂兄在司衙监当差,说是两个月前东泠突袭昆稷山时死掉的囚犯名册里就有那鹿鸣鹿公子,还同我唏嘘了好一阵子。”旁边忽然有人佐证。
  “真的吗?”那年轻男子却是不信,踱步到我跟前,突然脸凑近了过来,惊得我连退了几步,他见状笑了笑,仿佛我惊慌的举动十分有趣,“在下玉川江作影。”
  我仓皇无措只想快点逃离被眾人瞩目的境况,只是含糊地点了点头,不愿同他通姓名,急匆匆地就要出去牵我的马离开,可那人竟不肯就此放过,追了几步拦住我问道,“公子对在下还是毫无印象?”
  我大着胆子抬头看了一眼他的脸,确实是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便好言道,“江公子大概是认错人了,我确实不认得公子。”
  他一时呆愣住,遂即脸色由白转红,口气带着恼怒,“好你个鹿鸣!你、你到如斯田地竟还如此目中无人!我就那么入不了眼吗?!”
  “白鹤,今天是不是太过燥热,怎么刚出门就看见江公子在街上如此暴跳如雷?”
  旁边有人轻飘飘的一句话令江作影的脸色又由红转白,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清瘦的白衣少年弯了弯腰,他黑发黑眸容貌清秀,令人忍不住多看两眼,他毕恭毕敬地回答道,“回公子的话,再过几日便是春分,天气是该暖和了。”
  那先开口之人脸上带笑,但眼眉却极为冷淡,他瞥了我一眼,道,“我看江公子是太过于思念鹿公子以至于见到个面容相近的,就失了态。您再仔细瞧瞧这位小哥,哪里像我们自傲又清高的鹿鸣公子?”
  一番话叫江作影面红耳赤,亦让我感到尷尬。他一甩袖子,一声不知羞耻像是从牙齿缝里硬挤出来似的,砸在地上鏗鏘作响,他临走前还回过头莫名其妙地狠狠瞪了我一眼。
  那人被骂也不气恼,嗤笑了一声朝店里喊道,“掌柜的,刚才那位江公子买的什么东西?”
  “东海的夜明珠,夜里放在屋子里都不用……”
  “行了,我要一颗更大更亮更好的,然后给我送去宋府……”
  我牵着马走得飞快,装作没听见崇翘的话,忽然手腕上一凉,被一隻冰冷的手抓住,转眼就看见崇翘那张极好看的脸近在咫尺,我心顿时乱了起来,微微挣了一下,道,“请公子放手。”
  他牵了牵嘴角,道,“要是我不放呢?”
  我哪里招架得住崇翘,在他的反问之下竟不知该如何作答才好,被他一路拉到兴隆饭馆二楼,按在雅座之上,还懵懵懂懂,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怎么,连我都要装作不认识吗?”崇翘给我斟上一杯酒,白鹤安静乖巧地守在门口,以防他人打扰。
  我一饮而尽,那辛辣的酒液穿肠入肚,灼得我整个人都发热发烫。我轻轻放下,道,“你是跟着宋瑉一起来的上京?”
  我提到宋瑉令他的表情有细微的变化,他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手捏住了我的下巴,左右打量了一会儿,然后轻轻掀起我的额发,看见了那枚再也抹不去的金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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